写作尽管说是属于个人的事,就像虫子的发育长大是虫子的事一样,但从它的弱而无力,到渐渐有了些体格和气力,毕竟是受了许多天地间养份的滋补,我的写作也是这样,不外乎得益于众多而偶成于心的。远的不说,单就当代甘南文化圈中,我就颇受了一些人的熏染,吸了他们的一些骨髓精气在里面。这中间包括丹正贡布的诗歌、扎西东珠的小说以及李振翼先生的部分考古方面的论文和报告,等等。我不认为他们的著作已经达到了某种所谓的高度,就同在这个星球上的另一片高原——拉美高原上的那些大师们的创造一样,但他们写作的文字起码具备了这样一种能力,即可以指认身边的这一片草地、这一片牧场,以及种种过往的烟云。一个世界的表象是如此的丰富,而其内质又是如此的渊深,我不能指望一个人在其有限的一生中去穷尽它。在很大程度上,我正是通过了他们的作品,从一种文本的角度,获得了进入这片高原的另一条秘道。
正是怀着这样的一种想法,我用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的时间,读完了贡卜扎西先生新近出版的汉藏对照本诗集《贡卜扎西诗集》的汉文部分,我从其中领略的不只是雄浑沉郁、质朴壮美的诗美,同时还有诗人对雪山草地那份赤子般难舍难离的痛苦恋情。
刚开始阅读是,感觉行文似显稚气;随后便感觉到一种沉郁炽烈燃透纸背的情感以及丰富姿肆的想象力。像这样一些诗句:“在静静的黄河源头/我寻找祖先流过的血和泪的残骸”“高原始终是我血液的流向/悲苦欢乐都是我不语的化身”“来吧,远方的朋友/别用雷鸣开路/带上一条洁白的哈达就够了”“昨天我是不语的雪山/今天我将是燃烧的太阳”在集中俯拾皆是。浓烈的情感使负载着它的诗行沉重得有如沙漠中缓缓爬行的河流。面对这样的诗句,任何技巧性的东西都是无力的,也是拙劣的。贡卜扎西的诗歌,取材于极普通的素材-挖蕨麻的姑娘,夕阳下的帐篷,度过冬天的牧人,草地上的“勒”和“锅庄”毫不费力的信手拈来,其诗情画意如流水,千姿百态似行云。这是想象的王国,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梦幻的迷宫,海在流血;树木在说话;雾中的石头把甘南南部的秘密告诉给来自星球边缘的风;远行的人害怕的不是长度而是高度;一朵云从天空中消失,而另一朵却仍被轻柔的风抬来抬去。如此这般,让人既惊奇于它的奇魅幻想,又神往于它的专注自由。而在这一切的背后,诗人那或喃喃低语、或纵情讴歌的高原赤子的形象,虽不言,却尽在于纸背。
豪·路·博尔赫斯曾经说过,“一个国家的特征在其想象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一个民族也是这样。透过贡卜扎西这本页数不多的诗集,我依稀看到了一个世界上古老民族的文化,同时也看到了它与诗神的异乎寻常的接近。
原刊于《人民之声报》1998年11月18日
贡卜扎西,藏族,1938年生于甘肃夏河。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曾任甘南州委副书记、合作民族师专党委书记、甘南州人大常委会主任、政协甘肃省第八届常委等职。著名诗人、摄影家。著有话剧《苏鲁花开了》(又名《白雨》,与胡耀华合作,被甘肃省电视台改为电视连续剧后在全国播映)、小说《竞胜者的马蹄声》、诗集《贡布扎西诗选》《飞跃太平洋》和摄影集多部。曾获甘肃省戏剧创作一等奖、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题材剧本金奖、甘肃省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一等奖、甘肃省第三次文学评奖优秀作品奖等。1995年6月至8月受国务院新闻办派遣,率领中国藏族歌舞团出访加拿大、美国,获得巨大成功,并接受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访谈。
阿信(1964一),甘肃临洮人,毕业于西北师大历史系,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生活。著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等多部诗集。曾获徐志摩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