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是近年来崭露头角的藏族青年作家,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深海》是她的一篇卓有意义的小说。这小说有凶杀,有秘密。关于一个行凶后男人的心路,让人很容易想到最近大火的网剧《隐秘的角落》。
主人公是个脸上有痣的男人,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普通一点,再普通一点,以使众人无法注意到他。他杀了人,东躲西藏,小说写出了他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尤其写到他在酒店里突然被几位警察查房的惊恐。当小说家叙述主人公的惊心动魄时,其实也潜在说明他渴望安定,想找到一个不被查房的房间。这便是他最终买下那个房子的原因。当然,卖给他房子的那个人也有故事,那个男人想摆脱旧房子的困扰,于是主人公与房主交易了房子,一手现金,一手交钥匙。
在新的住所,罪犯开始重建生活,也可以说重新认识生活。当然,他没有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变好,事实上,小说最终也没有一个转折性的结局。小说有意味处的细节是,他来到那所房子,体味到房间女主人的气息。
“就在那一刹那,我从枕头里闻到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那是泪水的味道,我发誓我闻到了。我对那味道很是敏感。自从害过一个人,我经历过的状况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一下扔掉了那个枕头。我从死里回来,我大口地呼吸着屋里的空气,等平静下来,我转过头看对面的窗户,两朵云在玻璃上慢慢向前游。然后慢慢消失。”
更重要的是故事。他在房间里发现了美好的爱情故事。故事使他回想自己如何将前女友推下山去。故事引领我们进入人心身处的深海。他开始看房间里更多的书和故事。“我使劲把自己往这些故事里按。按得自己都难受了,我还是不放弃。但是这些故事总有很多难以缝合的缝隙,让我从故事里分神。有些故事写得并不好,漏洞百出。还有些故事,让我难受极了,却没有出口可寻。”“我把故事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个故事每看一次都会吸引着我。那个场景让我想到我害过的那个人。”
小说当然是男性视角的作品,但是,我们却看到那些隐匿的女人们的际遇、命运和故事。看得出,她们都栽在所爱男人之手。小说以另一位男人的视角讲述过房间女主人的生活:
“她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所有的窗户都开着。所有的。她睡在我和妻子卧室旁边的那一间。她一整夜一整夜地听我们房间里的动静。她说我妻子的声音真好听,她也学着那娇滴滴的声音。那声音柔软得让她酥了自己。她还说,那一刻,她一点都不难过,她为一个女人得到全部的爱幸福着。”那兄弟用双手捂着脸。
“她是一个好女人。”他低着头,他的声音从捂着脸的双手里溢出来,闷闷的。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租下了我家对面的房子。如果知道,我可能会提前做些什么?至少可以不让她那么难过地看着我的生活。如今,我找不到她,她就那样不辞而别了。”他在啜泣。
这是关于女人陷入爱之深渊的故事,由心烦意乱的男主人公讲述,别有复杂意味。这部小说里,男人视角里有两个女性悲剧,一个是前男友将前女友推下山,那个她由此命丧黄泉;另一个则是女人看到了有家室的男人与妻子的恩爱,深夜痛哭,一点点失望直到绝望,最后跳楼而死。“她是从一座高楼上跳下去的,她是个会写故事的女人,可惜现在她自己也是个故事了。”
女人是无声的,是被男人和他身边的男人们讲述的,某种意义上,她们在小说中是空白,但也无处不在,事实上,她们的际遇构成了小说真正的推动力。空白的和无处不在的女人构成了小说真正的深海,就像是生活中处处都有深海一样。——他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他不论采取何种手段都要摆脱她?这是小说中的深海,正是在这里,空白和女人显现了力量。《深海》这部小说写的是什么呢,写的是两个男人都被女人的爱紧紧相逼吗?不,它写的是两个陷在爱的幻象的女人,最终又被她们的爱人伤害。
小说中人物没有名字,没有地理风光,它似乎在哪里都有可能发生,小说写了我们时代最常见的都市一景。难道不是吗,微博热搜上常常有杀妻故事热点,而最近、此刻的一则便是一位中年大姐无缘无故地消失,之后被发现是其丈夫所害。她像极了小说中失声的女人、空白的女人、有如深海一样的女人。小说中,杀人者在东躲西藏,而那个被杀的女人呢,她们如何被发现,怎样才有真正的声音,世界怎样才能还她们公道?小说没有回答,小说以沉默写出了命运之于她们的残酷。
关于一个男人杀害前女友后东躲西藏的故事,并不新鲜,如何讲得陌生化,如何讲得惊魂,是小说家面对的难题。《深海》的意义在于从杀人凶手角度写出,显现了一位新锐小说家知难而进、不断探索的勇气,这是这部小说让人赞赏处。
必须说到“深海”在小说里的无处不在:“数着数着,一架红色翅膀的飞机从小窗户里显现出来。它在窗户的小方格里飞,慢慢地飞。不,不应该用飞,而是游,像一条孤独的鱼儿游在深蓝色的海里。它游过一朵朵白云,游过一片片海,最后慢慢消失了。”“一架飞机从远处飞来。一架飞机在海里慢慢游,慢慢游。”这是比喻。天空是海,而飞机则是海里的鱼。这是新鲜的视角,而与这视角相对的,则是倒置的美学,一切在这样的倒置中产生了陌生化和间离化效果。
如果说“深海”是这部小说的一个关键词,那么“故事”则是另一个通关密码,它使一个在逃的人慢慢苏醒,“他妈的,在看完一个故事之后,我竟然想起了自己最不想回忆的事情。自己和自己相处,有时会比害一个人更恐怖。我撕碎了那页故事。我想学着里面抱着卖花布的姑娘一样,大哭一场。我半夜出门将那盆黑色的纸灰倒进了垃圾桶。天空响起一架飞机飞来的声音。我走到门口,站在那个小孩站过的地方,我想起他问我:你见过飞机吗?……夜里好多飞机从某个地方飞来,又从某个地方落下去。”
故事是“无用”的,故事是“虚弱”的,但故事又无处不在,随时随地进入人的心海。在那个新的房间里,无论怎样厌恶故事,那个人也逃脱不了故事,这便是小说《深海》的另一个内核。很显然,我们的作家有一颗古典的文学心。由此,《深海》显现出它另一种意义上的追求:女人消失了,故事会流传,那个人他忏悔吗?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责编:石彦伟)
张莉女,河北保定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女性写作的发生(1895-1925)》《姐妹镜像:21世纪以来的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持微火者》《众声独语:七零后一代人的文学图谱》等。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华文最佳散文奖,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等。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