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散文很有故事味哎
读着冯良的那些关于凉山的文字,忽然觉得凉山其实并不遥远。她的文字轻松地淡化了我对那片山的隔膜,把我引向了凉山和凉山人的独特世界。
《有名气的人》最初好像是发在了《散文百家》上。读后,我立刻告诉冯良:这散文很有故事味哎。她说:“鬼哦。”
“鬼哦。”正是其文中我娘娘的一句口头禅,她如此轻松地幽了我一默。说起来,冯良的幽默几乎无所不在。那些幽默的因子同样肆意地蔓延在她的文字里,诙谐生动,颇多情趣。总会有某个情节某个故事某段话或者某个表情,让我笑起来,有时会笑出声来。一个幽默的人写出了幽默的故事,很让人放松,读来心里舒服。比如《有名气的人》,在我娘娘的讲述中开始了对她有名气的传奇爸爸的漫长回忆。我娘娘的讲述口气是有趣的,我的提问也是有趣的,我们的各执一辞同样充满趣味。读着读着,就像小时候听评书一样,总有一种“且听下次分解”的渴望和诱惑。比如《害羞的民族》,从表姐幽默的演讲开始,到我的母亲害羞的发言,到那个可怜的代表羞愧而死,通篇行文自如流畅,却又欲说还休,在害羞这一点聚焦,又在此分散开去,彝族人害羞的性格在看似随意的叙述中,格外强烈地凸显出来。民族性格不是一个小话题,冯良的思考是严肃而真诚的,可行文却不露任何雕琢的痕迹,在她智性的幽默里,故事里的人生动诙谐的表演,极具画面感,其造型的奇特正显示出了冯良的文字功力。
在此之前我读过的大多是冯良的小说。包括那本名曰《西藏物语》的长篇以及名曰《情绪》的集子。说来也是几年前了。冯良的文字轻而易举地诱惑了我。当时的阅读充满耐心,不论长篇还是短篇,统统一读为快。在如此的阅读背景下,再来品读她的这本新书,总觉得微妙的纹理中似乎闪烁着相似的质朴光芒。
冯良的文字里,细节是饱满的,她是那样的珍惜细节。所有无形的记忆和想象都在有形的细节里丰满起来。《过了彝年过新年》篇,细致地描述了一个孩子盼星星盼月亮盼过年的每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细节。跟着大人买花布做衣裳,看着晒在太阳下的汤圆粉以免风雪偷袭,捞到一元压岁钱买小人书、酸辣菜,往事越过时空的交错在细节的盘旋里雕刻出好看的花纹,楚楚动人。包括《欧婆婆传》中欧婆婆流浪后的寄人篱下、《病故的老阿牛》中老阿牛临终前的每一个微小的心理反应、《一个苏尼》中苏尼做仪式的一系列具体的动作,还有《有名气的人》、《彝娘汉老子》、《喜德县》,哪里都有冯良精心设置的细节盛宴,等待我们细心地品尝、回味。但冯良并没有因之放纵她的细节,她的叙述始终是克制的,无论何时都表现出了某种内敛。
当然,此刻我想说的,还有另外的意思。冯良的记忆里,那些生长在传唱在凉山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在几分神秘的幻影下,仍然抹不去隐藏在其后的人情冷暖、无奈变迁和世事苍凉。我还发现,冯良笔下的人物都不同程度地具有某种悲剧色彩。这一切,倘若换一个角度书写,可能会是沉重的。可冯良不,她举重若轻,智性地消解了其中的沉重意象,让整个阅读充满了愉悦和解脱的氛围,置身其间,你是快乐的。而那另外的情绪是在你掩卷闭目后慢慢地升腾起来的,它们漫过来漫过来,渐渐地让你变得沉默、无语。 此可谓幽默的智性书写。
如是想来,冯良的写作始终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自由自在的舞蹈。舞姿并不华丽,但步法奇特,难以模仿。是的,她的无法模仿还表现在语言上。其语言的节奏,节奏的乐感,乐感的独特,独特的美丽,始终是惟一的。

2.回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过去读冯良小说的时候,好像没有太多留意她和彝族的关系,也没有把她和凉山亲密地联系起来。现在看来,这显然是我的问题。其实,冯良写过的很多漂亮的篇什,诸如《欧婆婆传》、《病故的老阿牛》、《一个苏尼》等,都和凉山那片山那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冬天里,欧婆婆还在凉山的墙根下晒太阳呢。重读《欧婆婆传》,欧婆婆动人的生命依旧令人心酸。《病故的老阿牛》是别致的,其行文的独特韵味,如雾,依旧长久地弥漫着。原来,咱老阿牛也是“这面山上彝人的旗子”呵。当然,还有一个苏尼的怪异与神奇。
这回,冯良恰到好处地让她的部分关于凉山关于彝族的文字汇聚在了《彝娘汉老子》中。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也让我开始重新审视冯良和她的凉山、她的彝胞、她的童年以及她的往事了。原来,冯良和她的凉山曾经那么亲切地彼此对望,甚至凝视过。
而如今是回望了。回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冯良的文字里,凉山有它自己的色彩,其浓郁的宗教气息,与彝族人古老的仪式相连。凉山的彝人社会,也有着自己的传奇。彝族人崇尚英雄,当然也不缺少英雄所特有的悲剧色彩。冯良在当下的讲述里牵引了历史,又在历史的回望中触摸了此在。这里自然也包括了她自己的经验。从这个意义上讲,冯良是身在其中又游离其外的。有时她的讲述会因了距离感而充满诗性。
《有名气的人》中我家娘娘的爸爸的故事,就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凉山。冯良这样写道:“名气在我老家的彝人中,以我的见解来看的话,是一个最高级别的褒义词,兼具英勇、智谋、豪迈、骄傲等等吧。”我家娘娘的爸爸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大的有名气的人,足够英雄了吧,可他自然没能逃脱悲剧的笼罩,文中就提到了他五岁丧父孤儿寡母身后无子之类等等。在这样边听故事边讲故事的氛围里,20世纪上半叶的凉山种种,社会结构呵、社会风俗呵,就那么跃然纸上了。在《喜德县》、《一个苏尼》等篇什里,我们必须承认,那的确是独特的自成体系的历史段落。比较之间,凉山的变迁也就历历在目了。当然,弥漫的英雄色调还体现在冯良每一篇几乎都提到的冤家械斗、短兵相接中。或者,包括丧葬仪式上的放枪活动与此也是相关的吧。更有意思的是,在冯良的叙述里,我发现彝族人的性格充满着自相矛盾的特质,他们在害羞的天性与英雄主义的神勇之间寻找着某种平衡。
好像冯良生来就是浸染在这些神奇的故事里的。她在故事里成长,也在成长中沉淀了自己的故事。冯良不是一个善于表白自己的人。若不是读了她的散文,恐怕很难知道有关她的故事。所以,在阅读时,就格外珍惜地品读她在文字里流露出的自己的经验和自己的情绪。
读着她的文字,我一直在揣度,冯良在触动那些绵长的记忆时可能有过怎样的心动和感伤,在她含而不露的表情和笔触下,她的气定神闲曾经促不及防地遭遇过怎样的颤抖和波澜。红灿灿的樱桃黄闪闪的枇杷是如何穿越了一个小女孩漫长的成长,在她的内心里变得刻骨铭心起来。而连着那个有一棵杏树、梨树和李子树的后花园的老宅子,又是如何颤悠悠地承载了她少年时光里的孤独和迷惘。当然,更多的也许是怀念。怀念两河口,怀念我的美丽的容易害羞的不服软的有着忧伤眼神的彝族母亲,怀念喜德大街上曾经到处都是的如今早已不在的开着小窗户的大木头房子。
如此回望也许冲击了她内心某处柔软的角落,那些曾经看似完好地掩藏着的不安,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光线下清晰地浮出水面来,令她无处躲闪。
这里要解释“彝娘汉老子”是怎么回事了,很简单也复杂。那些妈妈是彝族爸爸是汉族的孩子们,此称呼,并无贬义。冯良恰好处在这样的血脉边缘。如此身世带来的种种不安和茫然,在冯良自小到大的成长里并非轻描淡写地笼罩着。她独自承受,也因之孤独,因之矛盾。犹如一个人同时站在两个山头上,哪个山头都不完全接纳她,她也无法完全归属于某个山头。她企图站稳脚跟,却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无所皈依。所以,冯良的矛盾是双重的,她始终在两种文化中摇摆徘徊,也在两种文化中驻足喘息。由此而论,冯良仍然是身在其中又游离其外的。这样的感受在《过了彝年过新年》、《彝娘汉老子》等篇什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和强烈。
这里有一个飘荡、一个摇晃、一个关于家在何方的沉默。冯良的忧伤和孤独,漫过模糊的岁月、缓急的河水变得坚硬和充满质感时,那些曲折的心情在她回望凉山的路上,就凸显成一幅画、一棵树或者别的什么模样了。

3.诗意的栖居
我倒觉得,《彝娘汉老子》完全可以当作一本画册来阅读和欣赏的。那些文字和插图,相互依偎,散发着美妙的色彩,浑然天成。
记得去年的某一天,冯良给我看过画家程丛林为《有名气的人》画的插图。那黄色的背景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当时还看了他的一本关于凉山彝族的油画作品画册。听说,他好像是专门从德国把那作插图的画背来,征求冯良的意见的。 冯良很满意,也很感动。 程丛林不但为冯良的文字画了画,还写了序。他在序言里这样说:“……对我而言,这次冯良的散文更有吸引力。为什么呢?因为写的是彝族和那片土地的事情,而我对彝族有相当的感情。在彝人生活的大小凉山,天是蓝的,山是黄的,衣物不是白的就是黑的。而黑、白、蓝正是我偏爱的颜色。”他还说:“前后有十几年,我都以彝族为题材画油画……这回读了冯良的散文,重新唤起想画彝族的念头,跟冯良商量好由我给散文作插图。”
果然,冯良的散文与程丛林的画形成了有趣的呼应。说呼应似乎并不贴切,准确地讲,这些文字和这些画是优雅地合在一起的。他们合二为一,静谧地散发着相同的气息,看着看着,有些文字会从画里流出来,有些画也在错落的文字中舒展开去。我又想到了默契与和谐,那些画们在文字里闲庭信步、流连、栖息,而那些文字们就在那些画的包围与反包围中尽情挥洒着自己的五色斑斓。她们为彼此开阔着无限的欣赏视野,折叠着各自的情怀。 这些文字们和这些画内蕴着的质朴与抒情,也许正是我们的阅读和想象最终可以诗意栖居的家园。
 

《彝娘汉老子》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