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峻寒冷、神秘苍茫的青藏高原,一个具有久远历史、丰厚文化的民族自古而来就生息在这高天厚土之上,并创造出了煌煌博大、独特精奥的青藏文明。在这个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高原大陆上,藏族以其坚韧、顽强、沉静、豪放的民族性格与精神气质,在这里世代游牧狩猎、劳作生息,同时创造着绚丽多姿的精神文化。
当我们追溯藏族文化的源头,便发现,在那遥远的已逝岁月中,藏民族在严酷的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中,已创造出了众多无与伦比、美仑美焕的艺术作品,这些艺术作品丰富着雪域藏族人民的精神世界,激发着他们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这些艺术作品中,文学又恰如艺术之冠上最为璀璨夺目的宝石,其光芒照耀了无数颗需要温暖的心灵,并烛照着后来者的文学之路。
当代藏族文学创作,曾走过了一段艰难曲折的道路。从新中国成立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应该说是当代藏族文学创作的起步阶段,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当代藏族文学创作进入了一个重要的历史发展时期,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不断涌现,题材更为广泛,形式更加新颖,思想内容愈加深刻,创作手法趋于多样,到今天已获得了大面积丰收,成果显著,令人瞩目。而使用本民族文字——藏文——进行文学创作的作家、作品也不断涌现,还有一些作家运用藏、汉双语从事创作。
以小说创作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进入小说创作领域的作家屈指可数,更逞论用藏文进行小说创作了。自八十年代后,藏语文学中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刚刚兴起,到九十年代已颇具规模,并引起了国内外文学界的关注,其标志是:小说作品的数量显著增加;思想内容和艺术水平大大提高;形成了一支相对稳定且有一定实力与潜能的小说创作队伍;用藏语进行小说创作已成为许多藏族作家的自觉追求,并取得了一些可贵的成就,许多藏语小说作品在全国性文学评奖中不断获奖,藏语小说在传统的基础上有了许多新的突破;由于藏语小说创作的不断繁荣,藏语小说文本的出版物也逐渐增多,相继出版了多人合集《短篇小说集》(青海民族出版社1984年出版)、《藏文短篇小说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绊马之行》(青海民族出版社1991年出版)、《江那边》(青海民族出版社1991年出版)、《团圆》(青海民族出版社1993年出版)等藏语小说集,随后又陆续出版了《端智嘉全集·小说集》、《次仁顿珠短篇小说选》、《次仁顿珠中篇小说选》、阿宁·扎西东主的中、短篇小说集《收获的季节》、《仁扎小说集》、扎巴的系列微型小说集《二十一个卓玛》、平措扎西的中、短篇小说集《斯曲和她五个孩子的父亲们》、扎西班典的短篇小说集《明天的天气定会比今天好》、旦巴业尔杰的中篇小说集《羌塘美景》等一些个人选集。
然而,由于语言文字的隔阂和翻译介绍方面的局限,我们只能在个别的刊物杂志上看到有限的被翻译为汉文的藏语小说,因而,当代藏语小说的创作风貌很少为藏语阅读圈外的读者所详知,这不论对藏语小说创作还是以汉语创作为主流的中国当代小说界,都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和缺失。
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这部《当代藏语小说译选集》,是第一部藏语小说翻译为汉语文本的选集。民族出版社和藏族研究会慧眼识珠,以前瞻的目光和出于传播民族文化的历史负责感,看重并出版了这部由两位年轻的青海藏族学者达洛、完玛冷智编译的小说翻译作品集,这对促进藏、汉语小说创作界的沟通和了解,对介绍和回顾新时期藏语小说的发展轨迹,提高藏文小说创作水平,增加外界对藏族社会文化经济、生活形态、思想情感的了解,都将产生积极作用。
《当代藏语小说译选集》一书译选了约三十位当代藏语作家的41篇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家大多是活跃于藏语小说界的重要人物和实力派作家,所编译的小说作品在当初发表后也大都在藏语文学界产生过一定反响。
在藏族文坛及文化界享有盛誉的作家、诗人、学者端智嘉,他的小说《假活佛》就曾在藏族社会中产生了巨大反响。《假活佛》是端智嘉的一部代表作,作品讲述了一个假冒的“活佛”在农村招摇撞骗的故事。小说1991年在《章恰尔》杂志上发表后立即引起了强烈反响。作品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藏区社会的一个侧面,成功地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一些典型人物形象。上世纪80年代初,随着党的民族宗教政策的进一步落实,宗教信仰自由在广大信教群众中深入人心。与此同时,少数不法分子利用广大群众一心向佛的心理,披着宗教外衣,打着宗教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坑害群众,在社会上造成了恶劣影响,成为当时藏区亟待铲除的一大公害。作家紧紧抓住藏区这一社会现象,以一个作家的良知和社会责任感,用犀利的笔锋,揭露和鞭挞了那些搞诈骗活动的不法分子,将其丑恶的面目和可耻的行径公诸于世,提醒信教群众要明辨是非,正确处理宗教与迷信的关系。《假活佛》中的人物具有鲜明的个性,呼之欲出;结构严谨,环环相扣;语言生动流畅,朴实自然。这些也是端智嘉其他小说具有的艺术特色。在《当代藏语小说译选集》中,与这类题材有关的小说还有阿宁·扎西东主的《狼,牧人和他的妻子》、仁扎的《猫》、娜木卓的《年轻人的心声》等。
《当代藏语小说译选集》中译选的小说,题材较为丰富,形式较为多样。这些小说有的揭露了封建农奴制的黑暗、残酷(次仁平措《驯马人的故事》、群宗《孤儿的命运》、达崩杰《太阳落山的时候》);有的表现了改革开放后牧民的新生活(次仁平措《赛马场上》、);有的反映了新时期年轻大学生的追求和理想、工作和生活,从中体现了他们的价值观、爱情观(角巴东主、让卓《爱的浪花》、才旦多杰《雪莲》、尖参《恩情与爱情》);有的讴歌了民族团结,描写旅外藏胞的回乡之路与心路历程(德本加《王老师》、尖扎·多杰仁青《团圆》);有的关注着高原农村、牧区的现实生活,表达了对生活的向往与信心(扎西班典《明天的天气定会比今天好》、次仁顿珠《热洛正传》、旦巴业尔杰《前村壮士驮盐歌》);有的则对民族、部落间的纠纷、冲突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并指出惟有化解矛盾、实现民族和解,才是发展、共荣之路(华本加《往事回想》、仁扎《放生羊的自白》);有的描画了新时代儿童的生活(扎巴公巧《吉祥的一天》)。
寓言体小说在藏族文学中具有悠久的传统,这类小说想象力丰富、词锋犀利、析理分明、散韵体结合,有着独特的艺术风格,深受藏族读者欢迎。班觉的《花园里的风波》便是一篇寓言类小说,曾获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评奖(1981年)优秀奖。小说以拟人化的手法,通过白蜀葵、黄玫瑰、红海棠、牵牛花、向日葵、蜜蜂、阿妈玉珍之间的争论、对话,阐明了不能孤芳自赏、嫉妒他人、趋炎附势,而只有相互关心,互助友爱才会得以共同发展这一道理。
平措扎西的小说大多关注底层的现实生活,反映了城乡普通人在社会中的角色和际遇,他的《果热巴热院中的悲曲》、《风筝,岁月和往事》、《斯曲和她五个孩子的父亲们》、《“乳头”酒馆的客人》等小说“提炼开掘出了当代藏族作家思考阐发现实的独特深度和藏语文学表达所具的殊美灵气,这里的某种取舍,清楚地呈现出作为一名并未丧失责任感的作家的理性品格。”(尼玛扎西《浮面歌吟——关于当代西藏文学生存与发展的一些断想》)因而受到了广大藏族平民百姓的欢迎。郎卓的《骨肉》通过对两代唐卡(藏族卷轴画)画师生活经历的描写,表现了家庭中的骨肉亲情。
从《当代藏语小说译选集》所选的小说中,能看到藏族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能感受到藏族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真切地体悟到藏族人民的思想情感和精神世界。不论是农牧民、农奴主、大学生、城市平民、牧区教师、寺院僧人、国家干部……他们的身上体现了藏族人民的价值观念、道德信仰,曲折地反映了不同时期的时代风貌,折射出每个历史时期不平凡的众生镜像。通过对这些小说的阅读,从中能切实领悟到藏族社会的斑斓丰富,体验到雪域高原的博大神奇。
《当代藏语小说译选集》中的小说在内容的拓展上较为深入,题材范围广泛,表现手法多样,有的在传统的形式中赋予了新的内容,有的则吸收了欧美小说的形式,演绎着世界屋脊上的故事。其中许多小说在情节构思、形象塑造、性格刻画上都颇具新意。在用母语表现藏族生活的这些小说中,可以看出藏语小说的一些独特之处:即散、韵体的结合,对民间谚语、格言、民歌、格萨尔史诗乃至仓央嘉措情歌的引用,这些对传统和民族民间文化的借鉴、运用,能看出藏族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对小说作家在一定程度上的影响和渗透,另一方面也突显了藏语小说鲜明的民族特色和地域特征。
作为第一部将藏语小说界一些有影响的作品翻译为汉语出版的选集,《当代藏语小说译选集》无疑迈出了可贵而艰难的一步。从选集内所译选的小说作家、作品来看,虽大多数是不同时期、不同作家的代表作品,相信仍不可能囊括当代藏语小说界的所有精品佳作,但就向汉语阅读圈首度整体性推介藏语小说作家、作品这一做法而言,其意义之重要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通过翻译、介绍,实现各民族间优秀文化艺术的交流借鉴,以达到本民族文明的进步、文化的繁荣,这是古今中外早已认同并仍在不懈努力的方向。
藏族历来十分重视文化典籍和文学作品的翻译、传播,这对引进外来优秀文化,促进藏族的文化建设和经济发展起到过极为重要的作用。随着佛教传入吐蕃,佛教经典的翻译促进了吐蕃文化的繁荣,丰富发展了藏族文化,促成了藏文走向成熟。自7世纪起,西藏就开始翻译佛经,主要译自梵文、巴利文,也有译自汉文和西域诸文字的。在赤松德赞时期,还在桑耶寺设立了专门的翻译机构——天竺经文翻译殿,并有了梵藏翻译辞典《翻译名义集》。伴随着梵文佛教经典的翻译,也带来了丰富的印度佛教文学,印度著名的史诗《罗摩衍那》在很久以前就有了藏译本,这部史诗故事一直在藏族人民中流传;印度中世纪伟大诗人迦梨陀婆的著名抒情长诗《云使》、檀丁的文论名著《诗镜》等,对藏族文学的创作和文学理论的发展都产生过重要影响。佛教文学的传入雪域,充实、滋养了藏族文学,使藏族文学的创作眼界不断开扩,从内容到形式都对藏族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被称为二十世纪“人文主义先驱”的僧人、学者、诗人、画家、佛学家、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和思想家更敦群培(1903-1951),对传播藏族文化和印度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他游历印度、尼泊尔、锡兰12年,学会了13种语言,并精通藏文、梵文、英文、巴利文。(杜永彬:《二十世纪西藏奇僧——人文主义先驱更敦群培大师评传》)作为一位对藏族文化多有积淀、传承的文化大师,更敦群培翻译了《罗摩衍那(节译)》(梵译藏)、《薄伽梵歌》(梵译藏)、《沙恭达罗》(梵译藏)、《诗镜释难》(梵译藏)、《青史》(藏译英)、《军事操典》(英译藏)等一批文学经典和历史、军事著作。
藏族当代文坛上的奇才,集诗人、作家、学者和翻译家于一身的端智嘉,也曾翻译了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沙恭达罗》和《新唐书·吐蕃传》、《旧唐书·吐蕃传》等一些文学、历史著作。这些足以说明,藏族文化界对翻译的重视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通过翻译这座桥梁,中原汉地、南亚次大陆、欧美各国的优秀文化、先进科技得以传入雪域高原,而藏族神奇绚烂、博大精深的文化也远播四方,被世界认识和发现。正是文化的交汇、融和使藏文化不断发展,促进了藏民族的辉煌的进步,也使今天的藏学研究成为了一门显学。
《当代藏语小说译选集》在对当代藏语小说作品的译介上,可说是一部发轫之书,因此,所译选的小说作品,在翻译水准、编译范围抑或原创创作水平上,难免存在瑕疵、缺漏。但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精神和意义却是值得称道的,而且,在文化的传承中,通过韧性的追求和平等的交流,各民族的文学艺术才会不断进步,共同发展。就当代藏语小说创作而言,也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