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进入西藏的第一个苏格兰人乔治·波格尔在他离开这片土地时深情又令人伤感地写到:“告别了你们这个忠诚而淳朴的民族,祝愿你们能长时间的享受这种比较开化了的民族已经失去了的幸福,当开化民族陷入了无止境的追求贪婪和野心的时候,你们却在高原的保护下继续生活在平和和欢乐之中,除了属于人类的本性之外,不再有其他需要了。”

  读到白玛娜珍的小说《复活的度母》时,我没有理由地想到了乔治·波格尔的这段话。今天,如乔治·波格尔这样的感慨,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现代人的心灵,白玛娜珍在展开故事时,是否也带着这样的心情品味着让她迷惑的现实。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白玛娜珍的这部小说,描述了两代藏族女性的心路历程,而在两代藏族女性心路历程中剧烈的时代变迁,正是这条心灵之路的广大背景。在这样的广大背景下,白玛娜珍以独特而细腻的女性视角,向我们展示着琼芨和茜玛的心灵秘史。身为贵族女儿的琼芨,在十六岁时赶上了西藏平叛胜利,她毅然决定离开家庭,投奔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解放军干部刘军,在刘军供职的农场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被送到内地民族学院上学,因为与教师雷的两性关系辍学回拉萨,与初恋的情人巴顿结婚生子,经历文革,在文革中再嫁给农场的玩伴洛桑,最后把感情寄托在活佛丹竹的身上。琼芨的女儿茜玛,这个母亲曾经想把她从自己身体中弄掉的女儿,十六岁便辍学在家,在拉萨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中沉浮,又总是在追求爱情的路途中迷失。正如小说在尾声里说的:“多年后的这夜, 一切似乎已经平息;爱情早已幻灭,人生不过是一场苦难的烈酒。世界离我们已越来越远了;老岩、我(茜玛)的初恋情人普萨王子以及后来的洛泽、甘珠……他们走过我青春的四季,已永远消失……”

  这是怎样的情感生活,白玛娜珍向我们描述的是两代妇女的不幸还是她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迷失?小说以基本平行的结构叙述母亲琼芨和女儿茜玛的故事,虽然处在不同时代,但她们的命运又惊人的相似,是现实对她们过于不公,还是她们自身出了什么问题?白玛娜珍没有给我们答案,但小说本身已经向我们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在社会的沧桑巨变下,总有许多人会为此付出代价,虽然她们的命运值得同情,但时代的车轮肯定不会因此而停止。白玛娜珍以其卓越的文采,把两代妇女的心路历程表述得如此生动,以至于我们都要被她们的爱与哀愁打动,而希望时间在某一段落停住,让她们的爱意得以延续。藏族有这样一个故事,说从尼泊尔前往藏地降妖伏魔的莲花生大师一天来到一个酒馆喝酒,酒馆女老板对大师声称的伏魔业绩表示怀疑,莲花生大师便说,他有能耐让时间停止以显示他的神威,女老板表示,如果大师真的让时间停止,她就免费让大师在这段时间里敞开喝酒,大师拔出随身携带的刀子往地上一插,固定住太阳在刀上投下的阴影,太阳就总是这样在头上高悬着,莲花生大师得以在这一段时间不停地喝酒,一直喝到女老板心悦诚服,拜大师为上师为止。拜完了上师,恐怕时间还是要继续向前,我们被白玛娜珍调动起的愿望中的善意,终究不能成为小说逻辑中的现实。这个逻辑就是,不管是不是白玛娜珍的本意,生活在向前,一个人生存与发展的权利,是以任何理由都不能被剥夺的。我前面提到的苏格兰人乔治·波格尔的那段话,正是应和了琼芨和茜玛母女俩在时代的发展面前沉沦时的心境,而现在,有更多的外来的所谓思想家以及其他什么家们,也是那样的一派论调,尽管他们的愿望里不乏善意,但作为一个民族面对现代社会的发展,同样也是以任何理由都不能被剥夺的。

  《复活的度母》是一本藏族的书,这不仅是指它作者的民族成份和描写的生活,更主要是指它里面所反映出的地道的藏族思维方式,这是它区别于任何其他民族作者描写藏族生活作品的特点。这种思维方式贯穿在整个作品中,贯穿在每个人的行为中,使整部作品表现出独特的民族特质。记得几年以前,用汉文写作的藏族作家们孜孜以求着酥油糌粑味,而别的民族的作者们更是以服装、口语、日常生活用品等等标签来表现藏族生活,《复活的度母》给我们展现的,却是完全的别样风景。在小说的题记中,白玛娜珍引用了《前行摄要·菩提善妙道》里的祈请文,就是这样一段文字,使小说一开始就具有了一种让人预感的结局,这是一种藏族人先验的思维体现。小说中随手拈来的民间传说,使民间文化与现实生活巧妙地融合起来,比如在描写琼芨出生百天去寺庙起名字时,白玛娜珍这样写到:这天,她出生已一百天了。希薇族人准备带她前往觉桑寺,祈请活佛为她赐名。一早,她的母亲德吉泽珍来到宽敞的黑壁厨房,从胖厨娘正在烧茶的铁锅底下,用她的中指抹了一层黑灰带回到卧房里,顺着女儿的小鼻梁涂了一条黑杠。这是每个幼婴第一次出门前民间避邪的习俗,来源于这样一个传说:从前,有两个魔鬼想分离一对夫妻,一个魔鬼等在路上,另一个藏在夫妻俩的门外。两夫妻为了战胜魔鬼,出门时背上了一口黑锅,口里念颂着度母的根本心咒,魔鬼惊恐中只见背着黑锅的度母凌面而来……
  小说在许多地方表达着地道的藏族的生死观,琼芨的姐姐曲桑姆去世时,丹竹活佛对她说:“要有信心,你很有福报,现在,该是你放下今生的一切的时候了,再不要牵挂和贪恋什么。你的肉身好比是你住过的一所房子,现在房子腐朽了,你需要搬一次家。” 曲桑姆死了以后,她“像一个温顺的婴儿蜷缩在襁褓里,仿佛等待着生命再一次苏醒……”

  白玛娜珍以其独特的藏族思维、女性视角和细腻的笔触,把过去和现在的琼芨和茜玛生存与精神的隐秘历史表现得酣畅淋漓,以至于我常常想,痴迷执著,是不是就是她们无法抗拒的宿命,是不是就是白玛娜珍感悟到了却又无法化解的人物命运之谜,是不是就是《心箍》的核?是不是就是琼芨和茜玛的劫?“业缘与正果呵,只恐怕我今生有太多的障,难以逾越。如同眼前,在太阳光下闪闪烁烁的一株株幼稚的禾苗,它们怎样被农人插种?并在那一刻诞生了。生使它们沐浴在雨露和太阳光里,也饱尝了期间痛苦。有一些,还没等到长大,就夭折了。活下来的沉醉在一时的欢乐中,并不知它们得生的结果早已在播种时注定;但它们活着的每一个阶段,却也都带给了其它生灵以憧憬和希望,它们的存在分明令我感到一种心旷神仪的美……”,白玛娜珍在小说中是这样写到的。

  只有属于白玛娜珍的那些叙述让人吃惊,又有些迷惑,仿佛是一种潺潺之水流过心田,又仿佛一支响箭穿透脑际,比如茜玛在与甘珠邂逅后,小说这样写道:“甘珠,你对我生起了大悲心,你和我亲密如同夫妻,你将以此业而圆满四万劫的资粮;而此类的破梵净行对你是开许的吗?——甘珠,鱼儿一般游动,潮水使你如此贪婪;令我的心变得格外柔软,变得像一个悲悯的母亲。在我的怀抱,夜半,你在雨声中安睡,这个世界与你显得多么丑陋、卑劣,天一亮,你就会被洞穿,被撕裂和粉碎……你和曾经的他,我忽然想,他的心也曾像一只欢畅的鱼儿吗?他,丹竹活佛,母亲琼芨称他为‘仁波切’。和你的名字相近的发音。但如果你是水中的鱼,他则是驰往彼岸的船,母亲琼芨却是那无边的苦海……”

  小说写到琼芨和洛桑在生活的重压下那种辛酸的味道:“琼芨很久没看到丈夫的笑容了。一家人在一起开心地用餐也很久没有过。望着孩子们,又悄悄看看丈夫,琼芨心里不由一阵酸楚;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丈夫与刚结婚时相比,已显得疲惫和苍老,额头上已有了深深的皱纹。

  ‘琼芨,吃呀?想什么呢?’洛桑见她发楞,笑道。

  嗯。’琼芨轻声应道:‘挺好吃的。’她端起碗舀了一小勺刚放进嘴里,洛桑忙道:‘等等……’他用他粗硬的手指凑近琼芨的唇:‘有根毛。’他拿给琼芨看。琼芨因为紧张,脸有些红了:‘真是的。’她微笑道。”

  白玛娜珍已经很成熟了,这种成熟表现在她对题材的把握,表现在她对细节的把握,也表现在她对人性深刻地把握,她这样描写发现琼芨的秘密并由嫉妒驱使着要去向学校告状的少女的心机:

  “央珍,这个小小的藏族女孩儿。据说她的曾祖父曾在旧西藏嘎夏政府供职。出现内讧时,很善于借助外部力量扼杀自己的族人。就比如一个家里两兄弟发生冲突,便投靠其它门户,叫来邻居和外人杀伤自己的手足,并以出卖家园为交换……这些,在央珍的身上,像一种遗传,一种天赋和秉性。为了报复琼芨夺走了她的所爱巴顿,央珍在暗中等待着时机。

  …………

  等到学校掀起‘三面红旗’、‘与党交心’的热潮,央珍便去主动找到校党组织,倾吐她内心的秘密。

  ‘她床上睡了,她干了他们干的事情……’央珍以倒装句和藏味儿的汉语表达着,显得努力而真诚。这是她预先设计好的。藏族人原本有着极高的语言天赋,经过近三年的学习,比起张瑞宝这种小地方来的汉人,央珍已能说一口更纯正更流利的普通话,但她故意显得笨拙,她断断续续地说:‘她琼芨,课不上,睡去了雷老师床上,肚子皮球大……’

  白玛娜珍还这样描写要捉弄自己的嫂子的少女的心机:
  “‘我的耳饰不见了!’黛拉跳得两颊通红,她刚回到坐位上,我故意低声对她说:‘怎么办?妈妈会骂我!’我故意试探她。

  ‘我去帮你找找。’ 她中计了。她站起来去到舞场中央,弓着腰低头转悠,像一头愚笨的羊。

  ‘她在干什么?!’洛泽也回来了,他有些奇怪地问我。

  ‘她替我找耳饰去了。’我冷笑道。

  ‘黛拉!’哥哥生气地叫她回坐位。她已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没有,怎么办?’她走过来悄悄对我说。

  ‘找到了。’我没看她,望着别处漠然地说。旺杰不知我们在说什么,他狐疑地盯了我一眼,沉下脸不理黛拉。”

  读到这样的描写,我不禁想,要是少女们都有这样的心机,那真够和她们打交道的人喝一壶的。

  白玛娜珍以她的方式表现了那样一种藏族女性的心灵秘史,作品华丽而忧伤,犹如一支挽歌,这是唱给一个没落时代和一种没落情怀的挽歌,应和着一部分人对藏族过去生活的缅怀,似乎那是现代人逃避世俗纷扰的人间仙境,其实,白玛娜珍在小说中已经向我们真实地展现了它的结果,那就是,这样的缅怀就像丹竹活佛送给琼芨“装满珠宝的盒子打开放在桌上,于这夜,像一堆废铁。……那些珍宝,那满满一箱……我仿佛看到丹竹仁波切忧伤地微笑,他微笑着,点点头,如果琼芨她想要……但他的仁慈却令我阵阵寒战,因为我感到那里面隐藏的正是对我的母亲,对琼芨最无情的施舍……”

  这是《复活的度母》的小说逻辑给我们展示的形象之外的东西,正因为这样,《复活的度母》才在现实的意义上完成了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