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围绕《飞天》“大学生诗苑”,一批卓越的青年诗人步入了中国诗坛。由于我个人的民族背景和爱好,尤对其中粗砺地歌吟和抒写游牧生活的张子选最为喜欢和敬重。他在阿克塞的那些令中国诗坛耳目一新的作品,一下就吸引了我,并从此定格在我的那一段诗歌道路上。也许人毕竟是由缘分决定的,从最初的偶然相识,到后来的一些交往,我们竟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概是1984年,当时我还是陕西师大的学生。记得寒假里有一天好像是韩东和丁当到了兰州,在兰州大学和该校诗社的学生见面。西北民族学院诗社的朋友约我也去了兰大。当时陪同韩东等人的甘肃诗人有张子选、韩霞、封新城等人。座谈结束后,我们甘肃的朋友都到了西北民院,在杨云才(民院学生,当时很有名的大学生诗人)宿舍喝酒。那是我跟张子选第一次见面,当时的印象跟预想的截然不同,他竟然是一个清癯瘦削的人,觉得怎么也无法跟他那些粗犷硬朗的诗歌联系起来。但事实又的确是,那些靴子、那些牧马人、那些石头和暴风雪,就是从这个瘦弱的躯体和手指中,像无羁野马一样奔涌而出,在很短时间里冲击着私语城市和农耕中国的诗歌界,成为当时山头林立的诗歌中的一个奇异景象。

“牧马人的靴子是深深的峡谷
荒原或女人看见这些靴子
便失魂落魄
失魂落魄也要谈论
这些靴子踏出的道路
……”

那天晚上,这个诗歌的牧马人竟然醉了,酒量不及我的一半。至今仍然难忘那个夜晚。在后来的相聚与对饮仍然如此,但他不长的酒量丝毫没有减少他诗歌的浓度。

1996年之后,我们的接触多了起来。

当时他在兰州的《现代妇女》杂志社供职。
我们时不时会在一些场合见面。我记得我经常在酒场里讲述笑话或者藏地的一些故事。当时已经很熟的他,非常真诚地对我说,你就应该用你讲故事这种方式写作,哥们,本真的诗歌就是这样的。
其实我知道,张子选的优秀之处就是敏感于游牧民族的叙事和抒情。而我们这些叙事传统的坐拥者,却在不断地丧失这种优势。我们跟着汉诗盲目前行,使诗歌单一地指向抒情和哲思,那在传统中充满活力的叙事部分却因熟识而无睹……

“每逢大风雪之夜
毡房门外成群的风声
注定要吹瘦一两盏酥油灯
让你感到:牧马的汉子
留在你面颊上的每个亲吻
都格外寒冷
四处游牧的马群
使草原大的永无止境
使人在大风雪之夜
总是等不来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一辈子也等不来多少马蹄声”

这种纯粹的由叙事而展开的现实场景,真实而又阔大地描述了游牧人生活的困苦、坚韧、孤独,但却充满着真正的诗意。张子选是属于对异质文化充满敬畏和领悟的通灵者,因为执命向西和热爱而进入游牧生活的深处。

“骑马走进冬天,进入
马蹄声冻凝在积雪之上的
一片酷寒。这酷寒与远行有关
这远行注定要历尽
所有的雪天和冬天
而后进入我们面色陡峭的脸
而后消失在天下之事的南面
使马的口唇时常歪向一边
啜饮一个冬天粗糙的表面”

不仅仅是进入,我们会在张子选众多诗歌中发现,由于对草原人独特生活、信仰和神话的了解,他的叙述和语言也发生了迅速的变化。如同农耕者无法理解的草原神话,张子选的诗歌也变得像奇迹一样。这种改变在他大量的诗歌中跌宕起伏、层出不群、游刃有余。近几年他的诗歌更加走向极端。他听闻到的、他想像到的,与他的阅读、人生,经验和超验……全部指向了诗歌。

“羊大为美你是谁
好似月亮吃了亏
一堆兄弟和姐妹”

在兰州的时候,我们虽然也算是常在一起,称的上是朋友,但相处并不很密切。印象中的他常常背个旅行包出现在聚会的场所。偶尔向我讲起他的写作和赴藏地的情况。除此之外,我对他的内心和生活并不太了解。一些朋友间对他的不好的传闻我也没当过真。因为我个人本来就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或许我太率直,无法与那些复杂的人和事打交道。

我不记得他去北京的具体时间。
但是我记得他不多的几次回兰后我们屈指可数的相聚。他已不太喝酒(事实上他一般也不喝酒),但每次都经不住我劝,多少会喝一点。我们都相谈甚欢,而且每次他都会在和朋友们分手后先送微醉的我回家。
这让我感动。也让我感到他内心中的情意和义气。

从我内心与他真正成为密友,是去年在北京的诸多交往和交流中。我去鲁院学习,而他已在北京某杂志社供职。我打电话过去,说我在北京,他马上回话:我请你吃饭。也是在这一段交往中,我才知道他的情况。他租住在北京,几乎没有什么交际——很少朋友(北京也太大了,很多文人之间很少来往)。个人情感生活有些波折,女儿在北京,在他现在租住的地方,学习美术。他在那家杂志社任总编助理,除了上班,就是为女儿操心。工资也不见得高,还能够过得去。大多数时间在读书、看碟、思考、写作。

张子选告诉我,他这几年一直在研究中国民歌及其原型,同时在创作《藏地诗篇》。此后将出版他整理的《中国民歌集》。但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寂寞。他的诗歌虽然仍被爱好者所模仿,但他的诗名却停留在另一些地方。由于中国诗歌界的微妙情况,他的诗集《红了马唇,绿了伤心》反响不大。可是作为朋友,我们在这一段时间的交流却是愉悦和令人难以忘记的。他乐观、低调、自信,谈锋犀利、视野开阔,在鲁院附近的餐馆、中国美术馆及其他地方,我们常在一起谈论文学、电影、诗歌,谈论在我理解中的他和海子、于坚对中国诗歌的贡献,还有诗歌存在的很多问题,谈了很多和很远……
他向我推荐图书,带着我去他熟悉的几个地方淘碟。
尔后,我们约朋友喝酒。
而他仍然是那样的真诚,每次喝完酒他醉了,却以兄长的身份硬要坚持把我送回去……
他仍然那样的告诫我,瑙乳,把你佛教的思想写进诗歌……也多次表示,想和我们藏人文化网合作,写一些藏文化方面的书。

一次我们在鲁院附近喝酒。都快要结束了,突然阿坚打电话过来,约我们到他那儿去喝。虽然很晚了,但我们还是过去了。张子选和阿坚虽然彼此知道,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阿坚是个喜欢出古董的人。其间,阿坚提出要和子选换裤子,子选不由分说就和他换了。喝到很晚后,子选把我送到鲁院门口,看他的状态我还特意问了:没醉吧?能回去吗?他说:没事!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问:哥们,我为什么穿着别人的裤子?!

另一次,他先是带着我淘碟。之后我们约了几个朋友喝酒。中间,军艺的黄恩鹏(青年诗人、词作家)给我打来电话,听说我和张子选在一起,他力邀我们过去。作为诗人的黄恩鹏,也是慕着子选的诗名。从我们吃饭的地方到军艺很远,打车过去后,我要付的费,但他一把拉开我,抢先付了。
在军艺的一座餐厅里,一帮文友喝得大醉。能看出来,子选也已经很醉了。结束后,我说我要去玛吉阿米。比我还醉的子选执意要陪着我,“哥们,我要看着你,你不能喝太醉了。”此后到玛吉阿米,他没有喝酒,一直陪着我。直到最后把我送回鲁院,他才回去。
我知道,在他所租住的那个地方,他的女儿正在暗夜里等待她的父亲。而他,正在陪伴一个异族的嗜酒的兄弟啊。

在这样一篇短小的文字中,我无意梳理子选兄的诗文和为人。但我给他说过,我觉得伊沙关于他的那句话很有分量:“在更多的时候,中国的诗坛像一个瞎子。”

记得我在很早一篇随笔中这样写过:
张子选的诗是另外一种,是在泱泱农业大国中拥挤的以农耕文化为背景的诗歌中鹤立鸡群的一种,是在独特的畜牧文化语境中产生的话语。在语言的建设方面他和海子一样,为中国诗坛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但他又的确与海子和韩东不同。张子选的诗是一个人的远游。他给予人们另外一个世界:他的诗规避了惯常意义上的现代社会、知识、文化,从而进入到真正的大自然和生命中,聆听神话和传说,体验最本真的生命状态,同时直面冷峻的大自然和残酷的人生。张子选的诗给予全民写农业诗的中国诗坛的是真正的奇迹和发现,是类似于《草原帝国》和《格萨尔王传》式的发现。也许他走得太远了,所以我能理解他的孤独。

另外,张子选的每首诗都用整体构成意义,如果用传统的抽取出单个句子的方式对其进行分析,便成了干巴巴的一堆符号,丧失了它本有的深度生命体验和背景文化的神秘诗意。因此看来,优秀的诗歌也是拒绝解构的。反对解构,使优秀的诗歌变得神圣。同时,因为反对解构,使肤浅的人们不敢直面和评价优秀的诗歌。

2005.2.25.凌晨于兰州11.29.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