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秘密使者

阿信是老朋友了。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阿信的诗名。那个时候他就比我写得好。我感慨这家伙怎么写得这么好!凭什么?!

可他的诗名也是有些奇怪的,好些人知道他,对他的诗赞叹不已,有的甚至是对他的某些诗句,“噤若寒蝉”;也有好些人不知道他,真是奇怪得很。

他的好,是几乎不用说的。

你看看这样的句子:“我久在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们感到不安/他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好不好。

阿信的恐惧,其实只是敬畏,小孩子一样的对未知事物的敬畏——诗也是一种未知的事物。这样的敬畏,阿信把它们转到了诗里,诗里面有这样的东西,怎么会不好。

阿信的好,得于天时地利,又耐得住性子。记得沈从文对谁,好像是对汪曾祺——汪老也天真,笑眯眯地在我的一次拜访中对我说:我是沈从文唯一的高徒!——沈老说起自己的好,说他也只不过是耐得住。沈老不说耐得住性子,只说“耐得住”,句子短截、干净。沈老说这话的时候,散仰在一张褪尽了火气的旧藤椅上,白发,灰衣,黑布鞋,眯着湘西人良善的眼睛,湘西人的匪气、刁蛮气是一点也没有了,只是有点得意的孩童样子。而孩童也实在是可以得意的。大人们不行,除了有大天真的人。一派天真!可惜那样的人,太少。

阿信却有这样的天真。他自己不说什么,低着头,但是大家都得让着他。我们共同的老友、诗兄阳飏曾写过一首送给阿信的小诗《甘南草原四句》:

草像月光

一只只白羊仿佛等待书写的纸张

我不好意思抬脚踩进去

那儿是朋友阿信写诗的地方

诗兄的意思是说,阿信已经把那块土地、草原、寺院、僧侣,还有花草,白云,小河,妹妹们,自然还有时间和命运,写得那么好,别的人真是不必写了。虽然诗兄后来还是忍不住偷偷写了不少,但他的意思是明白的。我多年未写过那片地方,只是到最近,才手痒痒悄悄觊觎了一下甘南的青草气息,写了几首,不敢喘气地压在手里。但阿信实在是吃透了那地方的,我只是一个旅人,偶尔经过,几片云彩落在头顶,但它的影子是温暖的。自然,我不反对有人愿意看看别的,比如《格萨尔王传》。但那是另一路,要结实、坚毅而有大雄心的人看才好。那里面的意味,是另一种深刻。我只能看看阿信,他的那一点草原,略带着一些牛羊腥膻,不时清芬荡漾起来的小谣曲,令我着实迷恋。我也希望有人去听听藏族的那些情歌,真是好得不得了。

我们再来看看阿信的诗吧:

有一种独白来自遍布大地的忧伤。

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聆听其灼热的绝唱。

我是在一次漫游中被这生命的语言紧紧攫住。

先是风,然后是让人突感心悸

四顾茫然的歌吟:

“荣也寂寂,

枯也寂寂。

——《小草》

遍布大地的忧伤,让我们忽然觉出人生的虚妄,觉出面对虚妄才能悟出深深诗意。我们可有那样伟大的心灵?高贵的心灵?我们只是向往,渴求,只是祈求给阿信说的那种什么“紧紧攫住”。而于生命、灵魂所有意义的,已然于这样渴求之中隐隐获得。至此,生命似乎才有了一点点卑微的意义。“紧紧攫住”,可真的有什么能攫住我们的虚妄?

对于阿信,即便是眼光犀利、言辞吝啬,时常对诗颇有微词的唐欣,也只能在《挽歌的草原——阿信诗歌简论》里如是说:“这位低调的、安静的诗人让我们在这个加速度的年代,慢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的错乱和错位,但对于他自己,阿信却似乎仍然感到是无助和无奈的,‘我无限怜惜的情感是真切的。/而我悄然涌出的泪水是徒劳的。/我恍若置身于以往的无数个春天’”。但是,唐欣也在感慨,“最后得救的一定是,也必须是这样的诗和这样的人。”

阿信自然是孤寂的。“曾经寂寥金尽黯,断无消息石榴红”。他似乎也只能是孤寂的。“在广阔的时间上久坐:我,和谁?”阿信说得很清楚。

车子经过

低头吃草的羊们

一起回头——

那仍在吃草的一只,就显得

异常孤独

阿信真的已然说的很清楚了。

阿信给自己写过《墓志铭》。一个诗人给自己写墓志铭,一则是温暖,一则是绝望。或者是两者交织,不能自拔。但是,我觉得能够给自己“提前”写好墓志铭的人,是安详领受了这个世界所有恩赐也包括心灵苦难的人。他知道,一切都将过去。除了时间:

总会到来:让我长卧在这片青草下面,与蚁群同穴。

让风雨蚀尽这些文字:我曾生活过。

我与世界有过不太多的接触。近乎与世无补。

我恬退、怯懦,允容了坏人太多的恶行。

我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是一个糟糕的匠人。

我缓冲的血流,只能滋养

天底下一朵柔弱的花朵。那是我未具姓名的女儿,

集美丽善良于一身,

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

阿信当然不是一个“糟糕的匠人”,但是他确乎要给后来的人们留下叫人慕恋的“未具姓名的女儿”。这个谦卑的手艺人,不断“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的手艺人,必将留下不凡的诗歌。

多年来,阿信游走于草原和都市,但他只是谙熟草原。我知道有些诗歌也只能由阿信写出。那是他的宿命。诗歌是什么?什么也不是。诗歌和这个广大虚无的世界,究竟有没有关系?也许它们只是和我们自己,这些以毕生精力写下几行文字的人,相互之间有一点默契和光照。

我还知道的是,时间将在路过阿信的时候停留一会,向这个默默注视白纸的人致以时光的敬意。

“荣也寂寂,枯也寂寂”,阿信,你看你这句话写得有多好!

2007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