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春天,刚参加诗歌艺术节的华多太和龙仁青背着大包小包,在迷离的街灯里向我们走来,北京文学馆路的夜晚可爱无比。在这次诗歌节上,华多太作了交流发言,并朗诵了他写的诗歌《姐姐,德令哈不再那么荒凉——答与诗人海子》。这是一首忧伤的诗歌,但这不是一个忧伤的话题。因为诗歌和文字交给我们的,不是背叛和冰冷,而是宽容和温暖。所以,诗歌的指向注定是普世情怀里的悲悯抒情。
居住在雪域高原上的图博特民族,空旷艰难的高海拔生存环境教会了我们辽远的视野和浪漫的遐思,慈悲博大的藏传佛教信仰教给了我们博大的胸怀和悲悯的心灵。而在古老的传统里,藏地的每一座寺院就是一个学科门类相对齐全的学府,这所学府的每一部经卷就是一部分学科的精要著作。而这些著作大多都是韵文,都是一部优美的抒情诗。所以,在我们乐观笃定的朴素生活和趋善悲悯的宽广心灵中,始终用心恪守甚至仔细咀嚼着无数哲人和艺术家梦寐以求的神性和诗意。坚守或者远离雪域故土的子民们脚踩着慈祥丰厚的大地,用浪漫、深情、辽远的歌喉,深情赞美着故乡和母亲,热情讴歌着大地和宇宙。也就是在这样的情怀里,在千百年无间断的歌唱和咏叹里,藏族文学从一开始就浸染着丰富的抒情底蕴和巨大的浪漫叙事。
作为一个深入阅读和研究了藏文经典著作而又用现代汉语写作的诗人,阿顿·华多太的文字,更是沿袭着远古而来的抒情传统。读他的诗歌,你就会感受到他作为诗人的激烈和作为学人的克制,他优美的诗句宛若青海高地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高原的微风里散漫地飘落,清凉爽心、醍醐灌顶,却不凄厉冰冷、盛气凌人。
在诗人的故乡——遥远的雪域大地,落雪的日子是漫长而寂寞的。漫长而寂寞的冬季、时断时续的雪花,始终忧郁地落在诗人敏感的心上。当雪花落地的声音敲响诗人孤独的梦境,此刻,除了宁静,还有辽远的呼唤从血脉里一波又一波地传来。“在城市中心,你也许/把不到高原脆弱的脉搏/因为你距雪的呻吟/相去甚远。短浅的目光/被人工的草坪粉饰/满足于水泥环绕的绿/明目张胆,为匆匆远去的雪/轮回到自己身旁,不试图/留下任何余地//在这个大寒与大旱,雀跃着/大举入侵的年头/雪的心跳,如早夭儿的呼吸/如此催人泪下,人们/即将轮到最后的雪/最后的一别”(《轮回:远去的雪》)。这是一个藏族诗人站在绛红色苦难大地上的自白,令人感动至深。
在多元一体的文化大背景下,如何在全球视野下恪守和延续文化的根脉,如何在渐行渐远的故乡里坚守内心的信仰和优秀的传统,这是每一个作家都要深思和肩负的使命。在藏汉双语里奔跑着的华多太,他的诗歌渗透着与生俱来的悲悯和对人类终极思考的睿智:“我看见一颗远道而来的彗星/扫去了人间的一切痛苦/人们开始欢呼雀跃 呐喊助威/我却赤裸着人类的身子漫游/被一束美丽的光环围绕着慢慢睡去/渐渐融入一个离奇的梦/那梦中花朵和云彩都在谈笑风生/都给我尽情跳起香巴拉的神舞”(《人类的宇宙》)。
在苦难中学会隐忍,在隐忍里传递悲悯,在悲悯里寻找光明——这是一个诗人的情怀,更是一个被普世的信仰浸淫透了的大写的人的情怀。正是怀着如此的悲悯情怀,诸多和华多太一样的藏族青年诗人,在浮躁功利的信息时代自觉地慢慢聚拢,用饱含深情的笔端在母性大地上书写着一个藏人的责任,书写着一个诗人的道义。在每一次大地的灾难面前,在每一个带泪的经历面前,在每一个黎明和黄昏,他们把赞美呈给自由,把鲜花献给美好,把哭泣留给苦难,把愤怒指向丑陋。《远去吧,萨达嘎波!》《玉树,别为我哭泣》《舟曲:龙之怒》《收尾吧,雅安》《那个遥远的下午——为日本大海啸》《獒之死》《鸟贩子》……相信从华多太的这些诗歌题目里,我们看到的不是应景创作,而是一个优秀诗人的悲悯之心。
面对不堪重负的大地和分崩离析的传统,面对逐渐迷失的信仰和所剩无几的信任,强烈的流浪感和归宿感使诗人坚持着写作中倔强的姿态。作为用母语思考的学人和用汉语写作的诗人,华多太尤其如此。对母性大地的呼唤、对传统文化的追寻,使他的诗歌愈发显得大气、磅礴和厚重。
他凝视西藏上空的云,想到了历史,想到了今天,想到了未来:“我相信,有那么一天/西藏的云,会倾诉所亲历的一切/那声音发自天空的心腹/每一句话都将闪耀光芒/从雪山之巅,曝亮人为的灰暗”。他告别生活、工作了几十年的德令哈,向离现代更加贴近的西宁都市迁徙,这时,他看到了祖先,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子子孙孙:“我回想,过去的多辈先祖/已长眠于你肌肤底下,远离了/生活在皮肤上的现今人们/我称不上是你的孩子/但我,爱着你的过去与将来/就像爱着大海那一片片浪花/今天,我正在离你而去/请容许我带走这份海水的感觉”(《再见,德令哈》)。
当然,对传统的守望并不代表对未来的失望。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作为一个怀揣良知的诗人,在时代大发展的浪潮中,我们应该看到的不是绝望,而是希望。在恪守传统的坚定里,我们选择的不是退却,而是奋进:“我们看上去像大地的主人/其实是过客。一生中交手和交融/不过是路人之间的他我浮现/路到终点,方显大度而友善/绕着很大一个圈在走”(《九个圈》)。
作为生长在高原的藏族作家,我们更是不能忘记,与生俱来的文明里那份必须践行的隐忍、趋善和慈悲。我们要用母亲给予的悲悯之手,不断轻抚自己悲怆的内心,轻抚脚下阵痛的大地,轻抚巨大的苍穹里那些熠熠生辉的星辰。华多太在一首题为《我是藏人》的诗歌里,就这样表达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我从僧伽们闭目静修/为芸芸众生,为天下太平/无我祈祷的天籁里/感觉到自己/是个藏人//我从与羚们、鹫们,还有/森林们和山泉们,自然地/和睦相处的天性里/感觉到自己/是个藏人”。
当诗人华多太“第一次把藏文/输进QQ时/我感觉自己/终于用母语/说出了最想说的/那些话语”(《藏文》)时,他的诗歌让同为藏族同胞的我感到,当我们在新时代的大道上向着光明热情奔跑时,我们坚信,自己就是一粒平凡而高贵的青稞种子,在贫瘠的高原上,延续着独一无二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