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写风的少年

——王志国诗歌意向浅析

 

刚杰·索木东

 

    一直想给志国的诗歌写点什么,却几次动笔都没有找到解析的触点。虽然数读他的诗集《风念经》,但其诗歌意象中自始至终吹着的那一缕风,却始终无法合适地触摸。

    “那个写风的少年”,当这几个字清清晰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时,就在这个早起的夜里会心地笑了。——其实,我们都已年近中年。但是,面对诗歌,面对文学,面对杂草丛生的内心,我们还是那个初衷未改的少年,还是那个追着风始终没有长大的少年。

    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现代汉语诗歌创作中,一个作者始终坚持一个意向,写上十数年的现象并不多见。而来自金川、落足巴中的藏族诗人王志国(而我们更喜欢叫他的藏语名字“洛桑尼玛”),就坚持将“风”的意向始终贯穿在诗句当中,整整写了近二十年,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而这一意象,在他的诗歌中,由最初的壮烈澎湃,到后来的低沉婉转,再到现在的温暖缓和,这不仅是他笔下高原上风的变化,更是一个用心写作的诗人,一个年近中年的男人,内心的升化。当那缕风纵贯生命,逐渐趋于平和、温暖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那个奔跑着的少年,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他稳健的脚迹,开始舒缓而踏实。无疑,他已完成了他自己。

    “风把高处的经幡撕得喊疼。” 2014年的初冬,当我在前往香格里拉的航班上翻开这本薄薄的诗集时,那些优美的诗句,就在万米高空揪住了我同样颠破流离的心。母性大地给予我们的念与殇,疼与伤,也就在远离大地的虚无里,带我们走进生命的空旷。

    “在经幡飘舞的圣地/我把吹动的风称作神的肉身/我把众神赐福的大地喊做:故乡/”。这是志国在一首题为《那是我向神下跪的地方》的诗里写下的句子。这也是网络开始成为诗人们重新集结的新平台时,一个叫“藏地诗歌群”的聊天室里,藏地的汉语诗人们写下的第一个同题诗。这个由50多位当下活跃的藏族诗人组成的诗歌群,十多年后,已经诞生了上百期数千首同题诗歌。而来自卫藏、安多和康三大方言区的藏族汉语诗人们,在同一时间创作同一主题诗歌的历练中,相互学习,相互促进,迈向人生认知和诗歌创作的另一个高峰。而这一过程,让诗人王志国看到:“牦牛头骨虚空的眼窝里/左眼住着我的前世/右眼看着我的今生”。

    每一个作家和诗人,都会把自己的内心和笔端,指向那块生之于斯、长之于斯的土地,这块土地,我们称之为“故乡”。而每一个作家和诗人,在守望和远离故土的时候,都在思考 “我是谁?”“我为什么写作?”“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困惑。这一有着切肤之痛的困惑,对于手握母语的骨头、用汉语深情吟唱的藏族诗人而言,不仅仅是一种撕裂和背叛,更有一种还原和回向。

    于是乎,那些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绿草地、那些闪烁着信仰之光的酥油灯、那些烈烈作响的风中经幡、那些打上脸颊的冰屑雪粒,就成了诸多游子一生的梦呓。他们穷尽一生站在对故乡或近或远的守望里,不遗余力地发出咳血的音节。这些音节,带着明显的胎记,就在牛粪般冒着腾腾热气的文字里,反复出现、经久不衰,汇集成了高原上诞生的孩子们每一句诗文、每一首歌谣的主题。这些,也让雪域之子们,在渐行渐远而又日渐清晰的故乡情结里,用心谱写着一首又一首浓郁而炽烈的“青藏咏叹调”。这一点上,作为藏族诗人的王志国也不例外:

 

            一缕挂在羊毛上的月光

            浇遍风吹草低的家园

            一滴刀刃上走动的血

            在冰天雪地的高原  凝望

            一位少女暗藏芬芳的胸怀

                  ——《怀念》

 

    生活,仅仅有怀念是不够的;诗歌,仅仅有咏叹是肤浅的。守望和思念,不应当是诗人的全部。诗人的文字,应该是天地间通灵的密码,应当是串起过去和未来、现在和未知的那根弦。诗人的文字,更应当是那一阵惊心动魄的雷雨:“像是一根针/缝合了天地间瞬间的孤独”。唯有深陷在这样的孤苦无依里,诗人们才能说出:我被撕碎的心灵,缝补起来尚可御寒。唯有深陷在这样的不可挽回里,诗人们才能说出:“必须学会/在给我们食物、记忆与梦想的草上感恩/并且饮下所有伤心的酒与世界的泪/用刀客手中滴血的刀,解救马桩上缠绕的灵魂/然后,丢下一滩思想的血迹/然后转身,捂紧各自的疼痛上路/”。

    对藏族作家而言,这样的体味和感悟,源自母族“隐忍、趋善、向上”的血脉本质,逐渐趋于博大,逐渐趋于慈悲。这是青藏对游子的馈赠,这是佛子对信仰的回向。就在这个蜕变过程中,王志国和他的青藏同胞们,在神圣的雪域高地上修行,在圣洁的文字书写里修行,用心感悟着“一些生命的遗言,在风中”的真谛。这些遗言,是我们俯首大地、仰面苍穹时,洞悉生命需要的最后启迪;这些遗言,是与生俱来的善良和大爱里,滋润文字的依怙。

    而这个升华的过程,注定是苦累而漫长的。这个升华的过程,注定我们要在母性的大地上,长久地漂移和游荡。因为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也只能看到:“风雪之后/一匹寻不着草食的黑马/犹如雪地上一个不安分的标点/驮着世界的孤独在风中移动高原”。这个时候,在暗夜里摸索着点亮灯盏的我们,就会像一只飞翔着的鸟突然收拢翅膀一样,停下来,回头看看来路。然后,坐在路边冥想,如何用粗浅的文字,继续填满“天空中骤然留出的空白”。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这样的蛰伏和蜕变,对诗人而言尤为痛苦,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人群。这样的蛰伏和蜕变中,注定会有一些人走向沉沦,也注定会有一些文字走向自我的毁灭。而另一些人,另一些文字,则会获得凤凰涅槃般的浴火重生。——惟有穿越稚嫩的荒原,才能品尝到生命的丰润。惟有卸下年轻的包袱,才能体会到生命的轻盈。惟有穿越苍茫无际的大地,才能抵达广阔的远方。惟有解开繁繁复复的扣与结,才能拥抱生命中最简单的那份本真。

 

            今天,迎面吹来的风

            让我突然有所感悟,却又不可言说

            仿佛这大风,突然盈满大地,瞬间又空空荡荡

            仿佛生活,不仅仅让我们抬头看天

            还应该低下头来,学会谦卑与诚实

                 ——《随风飘散》

 

    而志国无疑是幸运和幸福的。因为他行走不远,就找到了一个风暂时吹不到的地方。在这个没风吹不到的地方,作为人夫,他遇到了爱人,看到了爱人用深情点亮的灯盏:“这说明,她/我的爱人,在千里之外的某一处/正在用装满思念的心情/泅渡  一个人的夜晚”。在这个风吹不到的地方,作为人父,他遇到了孩子,看到了孩子用无邪点亮的灯盏:“孩子,我知道你今天飞入我的眼睛/是因为你渴/但我流泪了,不是因为你而伤心/而是你内心海水  从我的眼眶/溢了出来”。在这个风吹不到的地方,作为诗人,他遇到了诗歌。诗歌里,满世界的忧伤都开始默不作声。

    我始终相信,静谧的生活,是一个人走向成熟的灯塔。我也始终相信,温暖的人世,是文字走向成熟的灯塔。因为我们的文字,不是用来向苟且的生活妥协的;我们的文字,不是用来向龌龊的人生屈从的;我们的文字,也不是用来向眼睛添加仇恨和对抗的;我们的文字,是在这个生硬的世界上,向人类传递温暖和爱意的唯一渠道!诗人,就在每一片风吹过的时候,顺手抓住了那缕稍纵即逝的芬芳,并将她承载于文字之上,散发出更加久远的光芒。

 

            等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向前,不断抵达的时候

            我希望,自己还在路上,慢慢地走

            即使身后的大风将我淹没

            我对人间的爱

            还走在尘世的路上

                 ——《慢下来》

 

    慢慢行走在尘世的路上时,志国和他的诗歌,就完成了一次冬去春来的蜕变。他诗歌里不变的“风”的意象,也得到了另一种温暖地灌溉——它不仅仅是夜半吹落的香灰溅起的满屋子呛人气味,它更以浩荡之势,奔行于荒野山巅之上,吹动一片片烈烈经幡,用褴褛衣衫上的经文,仔细安抚着路过的亡灵——经幡在头顶为风指路。

    这个时候,青藏的阳光,就自然而温暖地打在了身上。我们,也就忘记了经历的所有苦难。这个时候,脚下的大地,还是慈母温暖怀抱中的大地。头顶的蓝天,还是父亲博大胸怀里的苍穹。手中的文字,就是一个个通灵的符号,再次引领曾经狭隘的我们,仔细触摸着那些梦寐以求的启迪和开示:

 

            在无边的虚空里,我还看见

            一位背负经卷的红衣扎巴

            悬空的衣袖里,捎着

            西去的风

            ——《西去的风》

 

    这个时候,佛堂里七碗净水宛若七朵莲花,就静静地盛开在一缕檀香里。北国的春夜,我们又听到了风的声音。

    这个时候,一缕晨光,正穿过轻轻浅浅、不着边际的文字,破窗而来。就会发现,所有的风,其实都是静止的,宛若初心。

 

2015年4月8日晨于兰州安宁流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