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呼啸

 

  藏族诗人曹有云的诗歌葆有着“呼啸的梦想”,即便“命运纷乱的风在呼啸”(《梦想在呼啸》),只能“赤脚”独自承受现实中的困厄与磨难,他还是固执地将目光转向远方与彼岸。对梦想的执著坚守,决定了诗人不可能顺应市场的趣味而忘记想象、追问和思考。呼啸的梦想、炽热的生命、纯净的灵魂,与喧嚣焦躁的时代、卑微粗鄙的现实生活形成巨大张力,相互撕扯,为诗人带来难言的痛苦和幸福,也激荡出了具有穿透力的诗行。

  这“简单的梦想”正是诗人写作与思考的原点。他梦想触诊到春天的大地“孤独搏跳”的心脏,给她“精确公正的命名”,梦想抓住“在信仰灭绝的暗夜中/一只久久飞腾不息的鸟儿”,“搭乘上它坚韧热烫的翅膀/飞向深邃宏阔的空间”。他常为这梦想的遥不可及而感到绝望、苦闷,深感“愧对春天/愧对大地/言辞溃败/沉默是金”(《愧对春天,愧对大地》),但却从未放弃诗人的骄傲和这独属于诗人的梦想。他相信自己的头顶仍然闪耀着巫师和祭司“通天的光芒”,决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大地上不能完成的/就在梦里完成/梦里都勉为其难的/就在大地上完成”。(《杂诗三十六章》)

  曹有云热爱的是土地、世界,是生命本身,他赋予自己的使命是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在这个诸神远逝、上帝缺席的“贫瘠时代”,引导人们寻求诸神消隐的踪迹,守护那些“在黑暗中同样孤独无语”的同行者的星空,让大地再现坚韧壮丽的乐章。

  为此诗人曾“穿过悠长纷乱的人间”,孤独地向那些息息相通的伟大灵魂求索,去探秘“大河之畔向日葵般盛开的童年”,和“远古大海青春之魂”对话(《风景》)。《秋天午后的抒情》一诗完整地再现了诗人的寻梦之旅。奥德修斯、但丁、荷尔德林、里尔克、曼德尔施塔姆、保罗·策兰、屈原、杜甫、鲁迅、昌耀、海子……曹有云以史诗般的气魄,和每一个灵魂的歌者相遇,用足够的沉痛、悲悯和清醒来感应这些生命,重温他们悲壮的远行。诗人昌耀曾经这样说过,“如果精神家园的全面崩溃不幸而言中,诗,很可能是最后一块失地。”曹有云的梦想正构建在这如“圣徒殉道”般的诗歌态度之上,他选择与他们一样,做“精卫”,做“西西弗斯”,以不朽的意志追寻真理。

  理解曹有云的诗歌,就要将其放置在这“梦想”里,才能理解他既粗粝、沉重,却又飞扬、空灵的创作风格;理解他永久的孤独、艰难和短暂的疏明与幸福;理解他诗中反复出现的“语言”,是为真理寻觅一个家园;理解他“边缘”的选择,是为了离真理的中心再近一些。

 

万物之令

 

  曹有云迷恋语言的力量。在他的诗中,总能看见词语的光芒。在《中秋的早晨》中,他这样写到:“整个秋天/奔跑的词语/永不疲倦的节奏和韵律/精心喂养了我卑微的生命。”

  在语言之中诗意栖居,慰藉了独居在高原的寂寞灵魂。“我在雪山浩荡的风中紧握住词语/紧握住母亲、兄弟和春天发烫的手”(《春天的手》),语言曾经给予诗人爱与希望,它复生了温暖、欢乐,在那些忧伤、苦闷甚至绝望、愤怒的时刻,赋予了心灵信念的光芒。当一只手触摸到“一个闪电的词语”,即便高原、寒冷、黑暗,“幸福之溪”还是开始静静地解冻,“冒着淡淡的热气”。曹有云的诗中,词语常常化身“一缕强力、纯粹的辉光”,与“幸福”结伴而来。

  面对时光的利刃,语言也是他惟一可以拽紧的依靠。“无尽的年岁之火/烧焦了我茂盛健壮的头发/一夜之间纷纷凋谢/大地何其疲倦忧伤”(《秋天午后的抒情》),时光焚烧后的满目疮痍,只有词语温柔的手能够悄悄抚慰。“在时光湍急之水/打上词语之桩/建语言之居”,真理之火终可在语言的怀抱里获得“生生不息”。

  “从彻底的空白,‘无’开始,建造‘有’”(《诗》),“把粗糙的石头和土块/打磨成精密而堂皇的宫殿”(《命名》)。语言构建了原初的世界,它通过“命名”让世界开始运行,建构秩序,赋予万物以独特的性质。“从种子到果实/从枝头到大地/从生到死”(《万物之令》),语言甚至可以命名时间。

  曾有人因曹有云对语言的赞美而认定其是形式主义者,却忽略了语言背后的精神砥砺,诗人最担心的恰恰是“精美绝伦/语言豪华的游戏”(《杂诗三十六章》),语言的“命名”隐藏着“真理如何呈现为艺术”的宏大命题,对词语意义的认知展现出的是诗人对生命存在的独特感受和哲学思考。诗人沉重的苦吟里,是对“语言之家是否坚固牢靠长久/信仰天空可否安顿破碎之心/在诸神远逝贫困之极的夜半/究竟要到哪里去安身立命”的沉郁思索。(《秋天午后的抒情》)

  “坚硬的货币,胜利的资本”吞没了“词语宏大的梦想”(《世纪之秋》),“河流困于冰川,梦困于经验,诗困于语言”(《困》)。在精神困顿的今天,被现代文明桎梏的语言已经不能帮助理想主义者突围,诗人追求更本真的、神性的所在。“诗歌停止,词语散落/音乐之水泛起/流向无知的记忆尽头”(《中秋的早晨》),若“语言走投无路”,那么“召唤你前来”的音乐还在悬崖翩翩起舞。(《诗歌,词语,春天》)对语言迟疑、忧虑的诗人,寻觅到了更为原初的天籁。诗人甚至“放弃了命名的冲动”,“在空寂和热爱中/觉知一只鸟,一棵树/全息的生命/而非概念中挣扎的/那只鸟、那棵树”(《觉知》)。曹有云相信,词语或者说生命本身应从原初的荒芜中走来,如春天般蓬勃,如音乐般自由。

  

边缘的琴

 

  在诗集《边缘的琴》的后记中,诗人对自己“边缘人”的身份作了全面的梳理:在青藏高原生活了四十余载,是地理意义上的边缘;居住在祖国西部年轻的城市格尔木,远离文化中心,是文化意义上的边缘;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处于文学塔尖上的诗歌不断被“驱逐”或“施舍”,是文学生态意义上的边缘;作为一名“70后”诗人,远离前辈指点江山的时代,没有后生无畏无惧的势头,是书写身份上的边缘。在《边缘的琴》一诗中,曹有云这样写到:“边缘的琴不说话/边缘的琴已开花//荒原的石头已开花/在思想的边缘/在人的尽头。”边缘的独特情境,使曹有云和他的诗歌获得了一种亢奋的生命力,对周边世界多了一份难得的省察与领悟。

  “雪山、冰川、湖泊、河流、森林、土地、蓝天/精神、信仰、道德、理性、人文、传统、梦想”,“还有似乎尚未发生,那些稀有珍贵的爱情故事”,曹有云的诗歌总是固守着对古老的吟唱,执著地热爱着这些“过时的诗”。时代在红着眼奔跑,向着似乎壮丽恢宏的未来,诗人却总是禁不住回望,“梦见古老的理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黎明的眼》),缅怀“天赋权利和古老狂欢”(《锋利的芯片:智能时代》),希冀“走向源初,单纯/存在的原野”(《创新》)。

  边缘的位置,让他时刻警惕着潮流与热闹。曹有云的诗歌少有日常化的场景与叙事,没有现代社会的气息和浮华,那些诗坛的新风尚好像与高原中的他没有关系,他甘愿在“滚滚红尘”里,做“无人知晓无人问津”的“木瓜和尚”(《我是诗人》)。身处“高原荒僻无知的一隅”、诗歌的冷遇、语言的孤独,竟好像是神赋予诗人的一种奖赏,被时代放逐的孤寂与苦涩,生发出了澎湃的勇气和持久激烈的生命力量。这正如他在《秋天午后的抒情》中所写的:“请别打扰我/让我一个人坐在秋天里/黄金草原隐秘的中央。”

  而当“边缘”的诗人来到这深厚、神秘、不可言说的草原之时,他的位置却是“中央”。因为这已经超越了世俗意义的地理概念,诗人要在这里与逝去的众神对话,这草原是存在的根基、神灵的馈赠,代表了庸常人世已渐渐触摸不到的原始力量。雪域高原流动着圣洁的因子,站在这远离喧嚣、繁华的土地,诗人反而发现了从精神内部的“边缘”通达到真理“中心”的隐秘通道:“午后晴空万里/一阵春风吹拂过雪峰/头顶清高的鹰和脚下沉默的羊/异口同声地对我说/不用寻找/你就在中心/我们早已看透。”(《中心》)孤身跋涉了如此之久,诗人最后在那一瞬间顿悟:守护这“边缘”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也许就是一种“中心”的抵达。

  在《诗人何为》里,海德格尔这样定义诗人的责任:他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潜入存在的命运的人,是一个更大的冒险者;他用自己的冒险探入存在的深渊,并用歌声把它敞露在灵魂世界的言谈之中。曹有云正携带着“语言的利刃”、“边缘的琴弦”继续在这真理的梦想中冒险,祝福他永远相信:爱会到来,光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