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笛的声音

——读次仁罗布长篇小说《祭语风中》

                      

胡 平

(原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著名评论家)

 

    如果说近期藏族文学又出现令人瞩目的事件的话,应该是指次仁罗布《祭语风中》的问世。《祭语风中》不是一部普通的长篇小说,它是一部史诗性著作,而且是一部当代题材的史诗性著作,所以颇为罕见。作品主要通过僧人晋美旺扎的人生经历,呈现了西藏自1959年3月地方上层反动分子发动武装叛乱至改革开放近半个世纪的宏阔历史面貌,背景之鲜活,内容之切近,出人想象。无疑,处理这样一段最为错综复杂的历史,难度不言自明,需要作者有相当的胆识、魄力与驾驭题材的能力,但次仁罗布做到了。次仁罗布,这位英俊、谦逊、豪爽的年轻作家,无愧为当下最优秀的藏族作家之一,自八十年代从事创作以来,一步一个足迹,踏实沉稳,现在终于攀上了他文学事业的又一处高峰,贡献给世人一部特殊的著作,很是值得祝贺。藏族文学拥有辉煌的史诗传统,产生过世界上最长的史诗《格萨尔王》,我们庆幸这一传统并未中断,在当代,在次仁罗布和其他作家那里得到了新的承续。

    以多年创作经验为底蕴,次仁罗布对四十多年来西藏社会历史变迁的写照是客观、冷静、公正的,陆续写出了当年上层反动分子的倒行逆施给地区带来的混乱、党领导实行民主改革后在人民群众中赢得的拥护、文化大革命期间出现的乱象,以及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后进入的新局面,从而较成功地再现了一个完整历史时期的社会面貌。重要的是,作者进入题材的方式是智慧的:他并未力图全知地俯瞰一切,而是下沉视角,收缩视野,始终沿着主人公的亲身际遇与所见所闻走,通过大局面下普通民众实际的经历、朴素的感受和内心的体验映射环境的变迁,同样使历史的轮廓与进程清晰可辨。如写发生叛乱的时刻,主人公未曾处于现场,但断续传来的枪声、人们的惶惑神色及各自的举止表现,仍然异常真切地烘托出当时那种氛围。整部作品都是在近乎琐碎无奇的情境中进展,初读起来或许使人觉得平淡,但读下去,就会感到所有叙述皆值得信任,具有毋庸置疑的来自生活本相的力量。五十年代共产党为藏区修建的公路、医院、学校和电厂,赤桑大桥下出现的边赶驴边纺线的男人,罗扎诺桑嘴里嚼着的泡泡糖,瑟宕二少爷喝着的法国白兰地,四水六岗军队的抢掠,组织划分阶级成分的工作组,僧人和农奴参加的控诉会;文化革命中街头贴出的大字报,商业局收购站里堆积的大量铜像,街上被游斗的僧人和贵族,居委会里看押的人们;改革开放后被释放的上层人物,私营商业的兴起,城市规模的延伸,寺院香火的重新旺盛,国外亲友的恢复往来,等等,众多已逝场面的重现,以绵延持续的景象与细节绘制出西藏半个世纪的社会生活画卷。这幅画卷的绘制无疑需要作者花费巨大精力进行考察和整理,融入自己艰难的思考,但它的完成与呈现意义非常,已成为藏族文学的特殊收获。

    更难得的是,次仁罗布并未以创作社会性史诗为满足,《祭语风中》更是心灵的史诗,展示了以晋美旺扎为代表的部分藏人在风云际变世代交替中的精神历程与灵魂的追寻。晋美旺扎是位僧人,战乱中与父兄离散,追随导师希惟仁波齐离开寺院,沿途历经艰难困阻,亲眼目睹师弟多吉坚参的惨死,返回拉萨后参加新政权的工作,投身了反击印度侵略军的战斗,后还俗并结婚生子,又经历了十年动乱与盛世的祥和,晚年了悟人生再次出家,在天葬台上完成精神境界的升华。显然,这部作品具有比同类长篇更复杂的构思与结构,其内容在双重层面上并行推进,在描述一般历史进程时,并未停留于一般和现世的价值判断,始终伴随着形而上的关怀,即宗教层面的对人生和世俗的观照。在这种世界观下,主人公与人们经历的不单是具体的挫折或顺境,而可视为人世中注定会体味到的恒定的命运形式,人们只有在经验这一切后,才能逐渐超越无常接近真谛与神祗。晋美旺扎正是如此,他由青年逐渐走向老年的过程,也是逐渐在精神上接近大师米拉日巴与活佛希惟仁波齐的过程。如同传说中米拉日巴在玛尔巴大师的责难下反复翻盖楼房一样,他也自觉把世间的磨难当作修炼的道场,身上与日俱增的是宽容、怜悯、慈悲与平静。这些,都可以在他对努白苏管家的同情、对努白苏老太太的牵挂、对瑟宕二少爷的信任、对罗扎诺桑师兄的宽恕,以及对一切世态炎凉的隐忍上看到。最终,在天葬台上与前世活佛的转世相会时,他已能听到鹰笛的声音:“那声音,能让人的骨头融化,魂飞魄散”,他向往像秃鹫一样,“在将要老死的时候,独自离开族群,振翅冲向天际。最后,被太阳的强光焚烧,化成一团火球”,进入涅槃与永生。我们在主人公身上看到的,不仅是宗教情结,更应是藏民族的一种传统文化、理解西藏历史的一种深层途径。是的,次仁罗布写出了另一种西藏秘史,藏民族的心灵秘史,不了解它,就无法了解藏民族为何心胸如此宽阔与伟大,品质为何如此善良与纯洁,也就无法了解西藏当代史为何如此形成。

    唯有藏族作家,才能写出这样一部从外宇宙到内宇宙的令人感喟不已的全史,它的诞生,再次印证了藏族文化长盛不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