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曲径通幽的静修之地
——简评扎西才让诗集《七扇门》
史映红
因为在青藏高原工作生活了20余年,现在虽然生活在内地,但心却一直没有带回来,它已经像藏地雪莲和格桑花一样,在青藏生根,季季绽放,这就产生一个奇怪的现象,我不大关注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大事小情,比如说寒冬里卖烤红薯的乡下老人被城管打伤、炉灶掀翻后怎样了,比如说离家不远的那条路,这几年修了挖,挖了修,像孩子们玩沙土一样来回折腾,比如说小区门口卖水果的乡下小夫妻,今天晚上23点是否准备打烊,身旁在大纸箱里睡觉的小女孩会不会感冒。相比这一切,我天天收看藏地新闻,那里的清纯、憨厚、那里的经幡、桑烟,那里的变迁、脉搏,那里的文字和诗歌,都是我关注的对象。时间久了,一个人的文字和诗歌,总是多次走进我的视野,他就是甘南的藏族作家扎西才让,他的作品散见于《诗刊》、《民族文学》、《中国诗人》、《中国诗歌》等数十种报刊;入选多种选本,多次获省级以上奖项,2015年入选“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他的《七扇门》,虽只是薄薄的一册,但却是表现诗人命运截面、情感归宿和灵魂皈依的一部诗集。借助这部诗集,我想谈谈扎西才让在诗歌文本中呈现的乡土、亲情和基于民族传统的写作。
乡情,他的甘南
在这个被物质塞得满满当当的世界中,人们发财心切,到处淘金,不择手段,坑蒙拐骗、六亲不认,源自人类本性的对欲的渴求会被无限制的放大。但是看扎西才让的诗作,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最美丽的地方,那就是甘南,就是家乡,群山之中,万里白云蓝天,青翠苍茫的草原,红墙金顶的寺院,绛红色的僧袍,曲径通幽的静修之地,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父母土地,他把血脉和呼吸融入于此,把歌声和文字融入于此,来看《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有人从远方揣着怀念回来∕有人在道路截住九月,卸下骨灰和泪水∥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我的亲人散布田野∕听到简单的生活落籽的声音∥听到秋天的咳嗽被霜覆盖∕秋天的孩子,从葬过祖父的水里∕捞出被苦难浸泡的种子∥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谁一进门就溘然而逝∕谁将一个婴儿,托生在青稞的梦里”。再看“风吹草低,一丛悲愤而落魄的矢车菊∕仿佛归乡之路上的注定的献辞∥是什么隐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深∕是什么封住我的嘴唇拒绝梗咽∥你,赤身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我爱你这如饥似渴的甘南∥我爱你高悬的乳房:日和月∕神秘而温热的子宫里栖息的甘南∥我爱你金翅的太阳,蓝眼的月亮∕我爱你高处的血性河流,信仰你远方的白银雪山”,《献辞》。不谙世事的童年,心比天高的少年,驰骋四方的青年,唯一不变的是村庄小屋里金黄的灯光,是通向山外世界的乡间小路和路旁的喜鹊窝,是瓷实、憨厚、土得掉渣的乡音,是温暖、简陋似乎还散发着胎衣味道的土炕……扎西才让笔下的甘南、唐克镇、腾志街、草原、五里山沟、南山、渡口,都那么美,那么亲,让人心醉,让人向往!
“羊群出现,我善良的兄弟姐妹∕带我来到亲爱的草原∕这埋着血肉和骨头的草原”,《我的诗歌北方》。“我的村庄里能繁殖人类、家畜∕和一些有趣的故事∕也能繁殖一些昆虫,一些风∕一些长着翅膀飞行的东西”,《我的村庄》。再看看他笔下故乡的苦:“乡村里的树叶闭着眼睛∕我感觉到我依然存在∕但却面对着更为真实的贫穷”,《清明前后》。一阵阵歌声伴着清风、炊烟和奶香;一朵朵白云像圣象天门,把苍鹰的翅膀收回去、放出来,偌大的草原,芳草碧连天,野花点点,白的羊群,黑的牦牛。这就是甘南,它有清澈的美,有淳朴的亲,有隐隐的痛。读着有一种看到村口柳树的亲切,有一种闻到阿妈盛饭出锅的香味,有一种看到父亲抽着旱烟的温馨,有一种鸡鸣犬吠的杂乱。
柔情,像经幡飞舞
与很多知名诗人的作品一样,扎西才让的诗歌也有很多抒情的成分,慢慢品味,总有一种柔柔软软的东西走进我们心扉,让人陶醉,像一缕夏夜的凉风,像一泓清透的涟漪,像一束从远方飘来的琴声,比如:“冬天到了,山坡上将出现被猎枪击中的兔子∕而在春天,万物复苏,我会引领着我的女人来到这里∥我们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什么话也不说∥有时她会细心地拔去我鬓角的白发∕有时我也会抚平她眼角的皱纹”,《去年夏天》。这是诗人在写“我的女人”。人们既需要物质生活又需要精神寄托,既向往社会进步又渴望回到原生态的大自然,纯朴、悠然,减去世俗的枷锁,心无挂碍,如果经常带着“我的女人”,“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这个时候不想房产股票、不谈工作债务、不提让人头疼的各种证件、证明办理和孩子的教育,只把心交给草原,交给月光和星辰,多好,多美,多惬意。
再看他笔下的少女,“格桑盛开在这村庄∕被藏语问候的村庄,是我昼夜的归宿∕怀抱羔羊的卓玛呀∕有着日月两个乳房,是我邂逅的姑娘∥黑夜里我亲了卓玛的手∕少女卓玛呀,你是我初嫁的新娘∥道路上我远离格桑盛开的村庄∕远离黑而秀美的少女卓玛∕眼含忧伤的姑娘呀∕睡在格桑中央,是我一生的故乡”,《格桑盛开的村庄》。在这些富有韵律的诗行里,简洁、轻灵、明快,节奏如同部队行进一样,铿锵有力,但诗人又不放弃寻找与诗性境界相适应的语言,写牧人的爱情,写少男少女彼此的倾情与好感,写大自然赋予广袤草原上人们的自由和幸福。
再欣赏他眼里的父亲:“去年此刻他就老了,蹲在墙角吸烟,脸色发黄∕抽第五根烟时,他的手颤抖着,划不着火柴∕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只隔着一堵墙,我帮不上他的忙∕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像照着一个形貌衰老的婴儿”,《父亲》。这个父亲,是我们都很熟悉的父亲,他是牧人、农民、皮匠或者被城管赶得像惊弓之鸟的小生意人,他们普遍的观念是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们共同的想法是挣一分,攒一分,时常把一分钱攥在手心直到出汗,存到一定的数字就寄给上学的孩子,或者精打细算给他们修房、娶媳妇,他们信赖自己的脚步,双手的厚茧,总也擦不干的汗水……再欣赏《村庄里的女人》:“村庄里的女人∕刚娶进来,新鲜如桃∕浑身散发着醉人的香气∥生过孩子后,旧得厉害∕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在节日,在家里,在路口,都显得疲惫∕仿佛被油污浸透的抹布∥但她们还在给我们挡风遮雨∕像我们头顶的蓝天,一直存在着∕不会像大桥那样突然垮塌∕也不会像空气那样突然消失∥许多年了,她们养育着儿女∕忍受着男人们的背叛,把自己看得那么低”。这是村里的女人,也是我们大家熟悉的母亲,她曾艳若桃花,她曾笑声如铃,她曾纤腰如柳,正因为“生过孩子后,旧得厉害”,她们把重心转移了,把一切放弃了,只因为她们是母亲,是原生态深藏之下的道德力量,是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史,是上帝赐予她们近乎惩罚般的本能;扎西才让笔下的母亲,是我们最安稳的基座,是我们身后永远祝福的目光,是我们哭泣中、挫折中、苦难中最先想起的一缕救赎的力量和护佑我们前行的佛光。
桑烟,在草原飘逸
关注扎西才让和他的文字,最让人深刻的是他写作的地域性和民族性,“作为一名用汉语创作的藏族人,生长在藏汉二元文化交融、牧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交相辉映的甘南大地,扎西才让“边缘人”的身份带给他很多困扰,但与此同时,也给了他另一双审视母族、故土和文化的眼睛,另一支记录大地和母族的存在、逝去和未来的笔”。(刚杰•索木东)。在扎西才让的诗作中,能随时随地碰触一些句子,这些神奇的精灵,让人惊叹的是,这些文字应该是从高僧大德在桑烟袅绕中、在烛光闪耀中、在法器伴奏中缓缓吟诵出来的,有一种直抵心灵的撞击,给人以通透的启迪,让人深思,甚至灵光一现,比如:“山上出现了神祗∕他们来自异域∥湖边诞生了白塔∕延缓了时间流逝的速度”,《此时》;边读边品,能品出很多哲理,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有“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大悟大彻。再看“圣地的冰雪之花诞生的那年∕一个僧人在佛光里顿悟了生死∕一座寺院建成了,山南的那座白塔∕使跋涉者停止了迁徙∥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的曾祖父因罪孽而被葬于水域”,《落户》。“僧人、佛光、顿悟、寺院、白塔、罪孽、幡然、格萨尔王”,这些建筑物、这些高僧,这些仪式,这些藏地特有符号和名称,我是多么熟悉,几乎所有的藏族同胞,受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响,向真、向美、向善,他们心怀慈悲,怜惜万物,相信轮回,在《落户》这首诗中,完全能看到扎西才让的这一烙印,或者说这一烙印已经融入他的血液。
接着看“偌大的草原∕土地深处流动着血脉∕石山下埋着人类逐日时∕遭遇过的那片桃林∥若我像蝼蚁生活于草底∕将能目睹圣僧的袈裟∕也遮不住的日出∥若我睡在地底下∕也能在渐渐喧嚣起来的世界里∕聆听到大地的清音”,《清晨》。这些深邃的诗行,这些遥远的音符,在其他诗人笔下没有,这些经文一样的文字,不是在书房里写的,不是在人心膨胀、欲壑难填、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就能写出来的;它产生于青藏高原,那里有神山、白塔、寺院、玛尼堆、经幡、佛珠、经轮……那里的人们知道天地的大,自身的小;那里的人知道有限的索取,成倍的回报;他们隐忍趋善、皎然澄澈、敬畏一切,心装菩提。
读扎西才让的作品,那份真,那份纯,那份不加掩饰的质朴,那份天籁之音般的顿悟,让我们缱绻回味。记得他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说过:“生活在甘南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我用自己的方式吟唱着一个边缘人的民族认同之歌,血缘归属之歌,这些歌声有着发自内心的孤独和寂寞”。我冒昧的理解这是扎西才让自己给自己崇高的使命,自己给自己沉甸甸的担当,他的诗歌创作,正是为实现这种担当的道路上的探索,他的诗歌,也成为他的曲径通幽的灵肉静修之地。我突然想起波兰伟大的女诗人辛波斯卡的一句话:“我觉得我只能拯救这个世界一个很小的部分。当然还有别的人,希望每个人都能够拯救这么一个很小的部分。”扎西才让,正通过他的写作,为“拯救这么一个很小的部分”而做着努力。
【作者简介】史映红,藏名岗日罗布,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00余篇(首);著有《守望香巴拉》等诗集四部;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诗歌学会、西藏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