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多杰,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人,毕业于青海民族大学少语系藏语言文学专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青海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作品收入《新中国建立60周年青海文学作品选·藏文卷》《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翻译作品选粹(藏族卷)》等多部文集和大中学校藏语文教材教辅。出版有诗歌集《一个步行者的梦语》(藏汉双语)和散文集《极地的雪》(藏文)、《久美多杰散文集》(汉文)以及翻译作品集多部。曾获青海章恰尔文学奖·新人新作奖、青海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翻译奖、甘肃达赛尔文学奖·散文奖、青海省第七届文学艺术奖及天津孙犁散文奖等奖项。

 

  最初熟悉久美多杰这个名字还是从“野牦牛”文学丛书第一辑中他翻译的《藏族女诗人十五家》开始的,因为手头研究的需要,又恰逢青海省作协和青海省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向文坛推荐这样一套丛书,我便如获至宝般地拿到了那本由久美多杰翻译的《藏族女诗人十五家》。于是,在最初的印象中他的名字就同一个翻译家的职业紧紧联系在一起。但是,当我读罢《藏族女诗人十五家》这本翻译集后,对于女诗人们母语诗歌写作中形式的把握到修辞手法的运用,再到意象的提炼、文化内涵的展现,完全看不出一丝雕琢的痕迹。久美多杰不仅是用他对母族文化的那种熟谙来体会本族女诗人们诗作中的精神内涵,更是自觉承担起用翻译文学的形式尽可能保持原样地去展现母语文学由内至外的写作特征的重任。他的翻译作品真正做到了“信、达、雅”。如果没有相当的文学基础,单纯靠精通藏汉双语来进行翻译,我想是难以如此贴近那十五位用母语写作的女诗人们的。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久美多杰其人,我知道,翻译家的头衔并不能概括他在母族文学与文化传承中的贡献。此后,陆续接触到他早期的翻译作品集《冈底斯的项链》,以及他的个人第一本藏汉双语对照诗集《一个步行者的梦语》,我更加确定了久美多杰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藏族文学的代言人。他用极尽虔诚的姿态行走在雪域大地之上,坚持着母语创作这种传统的形式,传达出时代的精神。因此我们也就看到如他今天在这本《久美多杰散文集》(以下简称《散文集》)译作的后记中所提到的:“我的大多数文学作品是用藏语创作的。作为一名藏族人和文学爱好者,用自己的母语写作,把作品奉献给本民族读者,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从事文学创作不是为了在更加广泛的读者当中提高知名度,而是想以自己所能为藏族母语文学的繁荣发展尽一点责任和义务。”(江贝道尔吉译:《久美多杰散文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以下引文均出自该书,不再一一赘述。)

    我还是习惯称呼江贝道尔吉为久美多杰,这个上师给他起的名字某种意义上说更代表文化传承上的神圣性,一如他所坚持的这份文学事业一样。在这本《散文集》中能读出这样几个关键词:母语、生态、恰卜恰、诗人。这些都体现出久美多杰对母语文化的坚守以及面对现代文明的冲击所做出的反思与回应。

 

一、母 语

 

    无论是久美多杰之前的诗集《一个步行者的梦语》,还是现在的这本译作《散文集》,都能看到他坚持母语写作的信念从未改变。藏民族的母语写作有着悠久的历史,从吞弥·桑布扎创制藏文开始,藏族的文化真正得以记录并世代流传下来。一个民族的文化需要靠本民族的语言、文字来传布和继承,这在藏族作家那里早已达成共识,尽管当代藏族文学呈现出了母语写作与非母语写作(主要是汉语写作)双线并行的发展态势,但是从扎西达娃、阿来、梅卓、白玛娜珍、唯色这一批熟练掌握汉语写作技巧的藏族作家们依然将母语文化奉为圭臬可以看出母语文学与文化的重要性。久美多杰的《散文集》中,《想念翻译家》和《母语》这两篇散文立足于作家的自身感受,集中探讨了母语的丰富性、复杂性和无可取代性。《想念翻译家》讲述的是作家本人在2004年的亲身经历。在偶遇两位从萨迦地方前来化缘的僧人时,作家却因方言的差异而无法领会同胞的意思,“不会说外国话和其他民族的语言,我不会感到羞愧。但是,连自己的母语都听不懂,多么令人尴尬呀!”藏语按照三大方言区可分为卫藏官话、安多方言和康巴方言,在各大藏区之下又会细分出很多小的分支语系共计14小种,这些就好像内地存在的南北方言和市、县方言的差异一样。然而久美多杰没有放弃解决方言带来的尴尬的希望,他认为要么就在保持母语特点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去实现方言的标准化、统一化,要么就培养出更多精通藏区各种方言的翻译家。无论如何在他看来,保持母语的纯洁性、传承性以及不影响交流基础上的多样性是十分有必要的,这也是长期从事翻译工作使他具备的独特感受和敏锐思考。《母语》一文,采用久美多杰一贯的诗意化的表述,这也是藏族传统文学中“散韵结合”方式的承袭,吐伯特人有句谚语:故土可以忘却,母语不能丢弃。在他看来母语中不仅蕴藉着藏族古典文学的优秀成果,体现着族裔文化的丰富内涵,她更是引领族群同胞前行的灯塔,“雪域儿女可以放弃糌粑和皮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丢掉祖先留下的语言和文字。”作家意在表明文字的背后更多地承载的是一种民族的气节与尊严。面对现代文明的不断冲击,行走在高原上的久美多杰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去用母语写作为自己、为整个民族代言,他希望母语能够成为全世界吐伯特人的风马旗。

 

二、生 态

 

    雪域高原自身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生态系统,这使得身处其中的藏族人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大自然的馈赠。同时,他们也以众生平等的生态关怀去对待这片大地上的万物,这种生态价值观几乎在每一位藏族作家的作品中都可以寻觅到痕迹,久美多杰自然也不例外。《初见布哈河》《九月之旅》《在宗果河滩怀念森林》《青海湖》等篇什都是作家这种生态关怀情感的直接体现。作为一直耐心经营着母语写作事业的久美多杰来说,他在面对雪域高原所富有的生态多样性以及外来文明冲击下生态的破坏时,表现出藏族人骨子里那种爱憎分明的情绪。对于青海湖、布哈河、宗果河滩,久美多杰充满着无限的热爱和赞颂之情。他将雪域高原比作无私的孕妇,将青海湖视为她体内的婴儿,将布哈河看作系着婴儿的脐带,这种比喻的修辞手法既是藏族传统文学中一直延续下来的优秀传统,它也反映出作家内心对雪域大地的热爱。那种将生态意识上升到一种手足意识的感情,那种将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比喻成和自己一样从母体中诞生并不断成长的情感。如果说这种感情在藏族大部分作家那里都能看见,那么久美多杰更为突出之处在于,面对着生态文明被破坏、面对着其他物种的濒临灭绝,作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去唤醒大众的机会。在《牦牛、牦牛》《大象的舅舅》《还我衣服》等篇什中,他巧妙地采用隐喻、拟人、夸张、排比、反问等多种修辞手法去展现现代文明对雪域物种带来的迫害。《牦牛》一篇的最后,久美多杰写道:“牦牛,这艘世界上最高的航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沉没在城市的海洋里。”面对着昔日的“雪域之舟”今天却成为人类暴殄的对象,作家看到了那些在素食主义者牦牛背后所横陈着的充满物质欲望的肉食主义者们的狂欢之口。牦牛是藏族人,尤其是牧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伙伴,它更是雪域历史的亲历者。然而在外族人看来,这文化的承载者不过是餐桌上又一道美味新奇的菜肴而已。文化之间的差异,文明背后所承载的价值观的不同,使得作为母语文学与文化代言人的久美多杰在生态问题上看到了更为复杂的文化问题。他用看似戏谑的口吻呼吁和传达着藏族人所特有的价值关怀,在《还我衣服》中,作家利用排比的句式分别赋予水獭、狐狸、豹子、老虎四种动物以人性的特征,通过他们的反问直抵那些不良习俗的始作俑者——人类。同样,他做出这样的期待:“如果,我们迎来的是一个转变审美情趣和生活方式的黎明,如果黎明之后将是灿烂的阳光,如果阳光周围不再聚集各色云朵,我现在就想给所有野生动物发去贺信!”藏族人所秉持的这种价值关怀,是他们文化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也是他们所信仰的藏传佛教文化体系中重要的价值观。这也是久美多杰理解生活、感受生活的自觉方式。

 

三、恰卜恰

 

    恰卜恰之于久美多杰来说,不单单是因为《公元1996年恰卜恰的冬天》《索宝离开了恰卜恰》《在恰卜恰的一家餐馆里》这些篇章都与这个小镇有着密切的联系,更是因为作家在这里找到了他文学创作的最初灵感。从1993年一直到2007年,他在这里完成了这本集子中的大部分作品。恰卜恰不仅给他的肉体提供了一个安居的场所,更是让他的心灵就此找到归宿。所以我深信恰卜恰对久美多杰的意义是难以用三言两语概括出来的,就像他对雪域大地的深情一样。

    恰卜恰这个小镇在作家笔下代表着典型的雪域文化的特征,体现在自然风貌、气候变化上。就像他所说的“假如你想亲近冬天,就请到公元1996年的恰卜恰,这里有很多条通往冬天的路”。同时这里还为他和朋友们交流、切磋文学提供了场所。更为重要的是,透过这个偏僻的小镇,作家看到母语文化在面对强大的主流文化冲击之下慢慢式微的痕迹。就在恰卜恰的那家餐馆里,久美多杰清晰地记录了发生在公元2004年4月23日这天,一位百分之百的藏族母亲用了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强硬地剥夺了一个不满七岁孩子的母语权的事件。在作家看来,多掌握一门语言并没有错,但是如果为此而放弃母语,尤其是身为父母,在给孩子提供的最基础的家庭教育中忽视了母语的培养,那么作为整个民族未来发展的希望的这些孩子们,又如何能够承担起民族繁荣的大任呢?值得玩味的是,就连恰卜恰这样一个地理位置上位于青海省海南州共和县下属的几乎可以视为纯藏化的小镇,都已无法摆脱现代文明与文化的影响,那么藏族传统文化中那些富有强大生命力、影响力的部分还有多少呢?作家没有选择在西宁,更没有选择在拉萨去思考这一切,而是冷静地选择了在恰卜恰的这间餐馆去思考这一切。他自觉承担起了文化反思的任务,而这种反思比那些持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们来得更加直白:“我想对那个无辜的孩子说:等你长大了,依靠别人的语言像独角鬼一样行走,看到同胞们在陆地上用两条腿走路,在大海里以双臂游泳时,就去恨自己的父母吧!”这也可以看成是作家对全天下藏族父母们的一种警示。无论主流文化如何过度地干预母语文化,但是作为母语文化重要传承者的父母们,对于子女的教育该如何选择,已经不再是恰卜恰餐馆里那个母亲一个人需要思考和面对的问题。

 

四、诗 人

 

    久美多杰的这本散文集中有很多篇幅完全可以按照诗歌去给予解读。《马·皮鞋·诗》《雪线以下》《九月之旅》《时间如鱼》等篇什无论是从结构特征上,还是语言的选择上,都透露出了散文诗的特征。如在《九月之旅》中有这么一节《夜宿羚之街》:

 

                草原的子宫里,孕育着一首首关于莲花的诗。

                合作,据说是千万只藏羚羊曾经流淌过的河床。

 

    城市的左手和右手之间,一壶来自舟曲的青稞酿酒,趁着黑夜将我一拳打倒在地。

    甘南,从此混乱了东西南北;我,想起了家乡光着膀子的高山。从结构上来看,长短句的安排充满了诗歌的特征,子宫、诗、河床等意象的选择体现出诗歌简洁、明快的行文特征。作家还运用了比喻、拟人的修辞手法来传达他身处异乡的感情,如“我,想起了家乡光着膀子的高山”,这里不仅传达出诗人在城市生活的迷惘之中充满着对家乡的思念,“光着膀子”之于“高山”,也侧面反映出诗人对家乡生态的关注,具有隐喻的特征。这节出现的“青稞酒”“黑夜”又使读者觉得诗人似乎处在酒夜呓语的状态之中。短短的一节却充满丰富的内涵,久美多杰不是单纯地用情感在书写着散文,而是用诗歌的精神在吟诵着雪域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中,诗人借助细致的观察和丰富的想象力为读者描绘出一幅藏族人颇有年味的生活画面:大山下的小村,小村里的孩子,响亮的鞭炮声吓跑了卧在墙根的老狗。夕阳中的炊烟,炊烟旁的帐篷,牧归的少女低头赶着一群心事,缓缓前行。

    他巧妙地在每节的开头两句中运用首尾接续的方法,迅速营造出背景环境。但是诗人又不止于单纯地进行场面渲染,而是精心营造了孩子们放鞭炮的热闹场面和牧归少女隐秘心事这一动一静的鲜明对比。短短两句中,诗境和诗意就被凸显出来。

    之所以说久美多杰是一位诗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诗人气质。《马·皮鞋·诗》一文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想象力的天马行空,针对诗究竟是一双皮鞋还是一匹马,他展开了详细的论辩。这种看似毫无线索和关联可循的丰富想象却被诗人用对话体的形式串联起来,仿佛诗人内心同时有两个声音在为各自观点进行着辩驳。对诗所彰显出的独特气质的讨论透露出久美多杰这些年来写诗、译诗和评诗的感性认识和理性思考。

    最后,从整体上来看看这本散文集。通过以上分析看出,其中的很多篇幅是应该将其当作诗去阅读的。久美多杰这种基于母族文化立场之上的丰富想象,以及语言表述上刻意的不连贯性所造成的节奏感和为凸显不同主题采用不同形式的目的,尽显他作为一位优秀民族诗人的才华。其实对藏族作家们的写作,尤其是母语写作而言,我们应该抛开传统文学形式(主要是汉文学与文化所形成的文学形式)的束缚,避免给他们的作品强行地划分。在遵循他们的创作特征以及体现出的内在文学规律的基础上,去尊重不同族裔文学展现出的特殊性,以此再来观照文字背后所富有的文化内涵。只有这种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才能理解藏族作家们自觉运用母语文学、表现母族文化的良苦用心。

    久美多杰的这本集子所涵盖的内容远远不止这里所概括出的几点,但是通过对它的阅读我们很自然地发现藏族人在面对自身的文学传统,及其背后的文化传承时的态度和立场。尤其是当下这样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中,我们所缺乏的,正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在面对渐趋淡化的人类精神向度的追求时,久美多杰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在雪域大地上,对历史、对文明、对人性做出思考与判断,他也时刻不忘身上流淌的吐伯特儿女的血液。我们期待久美多杰能在未来带来更多优秀的作品和翻译成果!

 

【作者简介】

    徐寅,男,1986年生,汉族,安徽安庆人,南开大学2011级博士研究生,专业方向现代中国文学与性别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