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谦才华,又名车才华,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威市作协副主席、天祝县文联副主席、天祝县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乌鞘岭》主编。出版诗集《阳光部落》《藏地谣》。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散文诗》《飞天》《青年文学》等刊物。作品收入《飞天60年典藏·诗歌卷》《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等20多个选本。荣获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藜诗歌奖、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首届玉龙艺术一等奖等多个奖项。

 

仁谦才华有才华

——简评仁谦才华诗集《藏地谣》

 

史映红

 

    仁谦才华是来自华锐地区的藏族诗人,品读他的诗集,他的诗歌,他的文字,有历史,有文化,有底蕴,有深度,有悲悯,每一首,每一节,甚至每一句,如他的名字一样,盈涌着过人的灵性和才华,下面,我从四个方面做简要的赏析。

 

羊群,草原和马

 

    喜欢阅读,读了这么多年,为生计漂泊,漂泊了这么多年,在我心里,故乡就是呵护我的大树,即使远隔千山万水,我都能感受到它在为我遮风挡雨;在无数个漂泊的日子里,就经常找有关描写故乡的文字,以解思乡之愁。我不知道仁谦才华是不是也与我一样经常远离故乡,我觉得,他写故乡的文字那么美、那么亲,能把给予他生命,赐予他乳汁,呵护他成长的家园写得那么温暖,那么美好,让人印象深刻,回味无穷。比如《久违了,草原》里:“很远,很远了∕河,淌给天空∕云,飘向牧人∥草丛里探出一排排木质的民房∕静待一场雨∕抚摸草原的声音∥马头琴,响起∥云儿飘出笛孔∕栅栏再也挡不住羊群了∕一朵朵,翻过垭豁∕一朵朵,走向遥远的遥远∥久违了,我的草原∕当我和一头牦牛对视∕它欲吐又止的眼神里∕草原,正在撂荒”,风清、云淡、草绿、木质的民房、摇曳的格桑花、悠闲的牛羊,与藏区很多草原一样,恬静而悠幽,牧鞭偶尔的脆响,好像是给浑厚的马头琴伴奏,斯情斯景,谁不低头憧憬,谁不想放身草原、放牧心情、翘首向往?

    看了他多次写到的草原,再看他笔下的乡村:“阿妈拉拴住撒欢的牛犊∕拴住暮色青草花开的速度∕以及颤抖的酒歌∥那一圈滩的牛犊子∕是挂在牧场上空星星的瞳仁∕扑闪,相思的泪花∥一条河搭在夜晚的牧场∕一朵花枕着牛粪打呼噜∥河水磨圆的三叉石∕连绵草原和牧人的体温∥草原静谧∕一滴雨落下是一声霹雳∕缓缓滚进∕阿妈拉刚刚捂热的∕白板子皮袄”,《一滴雨落下,是一声霹雳》。撒欢的牛犊,颤抖的酒歌,阿妈拉的羊皮袄,星星的瞳仁,这是仁谦才华眼里的村庄和家园,也是我童年、少年时期的村庄和家园,我相信它还是很多人曾经的村庄和家园,这里有时候嘈杂,鸡鸣、犬吠、牛羊的叫声此起彼伏,阿妈拉喊孩子吃饭的叫声和应答声遥呼相应;但更多的时候,这里宁静,静到连“一滴雨落下”,就会“是一声霹雳”。这里平淡,没有商场你死我活的挤压、竞争,没有官场的尔虞我诈、拉帮结派;柳枝是柔软的,花花草草是自在的,炊烟是垂直的,能听到牛羊的反刍和藏獒的呼吸。这些温暖的村庄,这些放飞无数少年梦想的村庄,现在怎么样了?我们来看仁谦才华眼里现在的村庄,“天空,天空∕天空的静盖住草原且正在扩大∕家园里依然有孩子样长骨的声响∕萦绕,圆润∥一片白云擦疼草原的绿∕我的牧人和羊群们去了哪里∕经风的家园渐次矮下∕多像父亲跛足走进我的深处∥我知道家园终将会在落寞里悄然消失∕就像野花,青草以及所有的生灵∕卑微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一样∕而彼此身体里蓄就的露珠∕也终将会在亘古的苍茫里∕一粒粒串成线又一波波涌动成诗的浪花∕在我们彼此曾经放弃的地方∕日夜澎湃”,《落寞里渐次矮下的家园》。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了当下很多村庄的影子,它们像严冬里的枯草,像晚秋的蚂蚱,萧条而衰败。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的村庄就是这样,300多口人,现在长住的不过几十人,基本上是老弱病残,十有七八门上上锁;村头巷尾转悠很久碰不到一个人。这在城市化急剧发展的今天,在一些官员争宠固位、忙着用老百姓血汗钱打造形象工程的今天,在一些下三滥演员的绯闻充斥着人们视野的今天,在高楼林立、豪车任性狂野的今天,一些村庄的凋零与落寞,让仁谦才华内心备受煎熬,也让很多人难受。

 

佛塔,梵语和玛尼堆

 

    青藏高原,在很多人心目中是神秘的,奇特的风俗习惯,虔诚的宗教信仰,厚重的民族传统文化,这在不少藏族作家文字里都能找到。仁谦才华的诗歌也是一样,他借助于佛塔、长明灯、绿度母、转经、朝圣、宗喀巴、贝叶经、玛尼堆等很多藏地符号,表达着他对藏民族悠久历史文化的热爱,对藏传佛教的虔诚,对天地间生灵万物的敬畏,对高僧大德和尊者们的敬重与仰望,我们来看:“向上,向上∕一粒粒白米筑起的蜂殿∕传达砌筑的艰辛∕还是圣地寺院之最的气息∥谁与佛们最先对话∕鸟群,红衣阿卡,还是接踵的朝圣者∥鸽子与岩画对接的天窗∕为谁启开∥佛堂的酥油灯,摇曳明暗∕这是佛们光顾世界的第几种心情∥曲径探幽的眼神∕语言和语言碰出尴尬∥一级向善的心梯∕何时能跟上∕佛祖的脚印”,《哲蚌寺》,哲蚌寺我不止一次去朝觐过,在我等普通人眼里,它是悠久的,由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弟子扎西班丹于公元1416年创建;它是宏大的,曾拥有141个庄园,和540多个牧场,是藏传佛教最大的寺庙,僧众超过一万人,也是格鲁派中地位最高的寺院。仁谦才华用一个民族作家特有的锐敏视角,营造了藏传佛教宏大、圣洁、至高至上的地位,让人无形之中感到生命的匆促与渺小,进而珍爱生命,热爱自然,敬畏自然。

    再看:“佛经的深巷里∕挤满桑烟和太多陌生的面孔∕挤满等身头撼动圣地的声音和∕雪獒温情平静的眼神∥八廓街绕着大昭寺转“廓哇”∕桑烟和桑烟之外的一切∕水打磨盘样绕着八廓∥端坐的佛祖呵∕你从长安出发∕你是怎样从一段爱情与和平的风云中走来∕又是怎样从小昭寺荣登大昭寺的∥玛吉阿米藏餐馆里∕丐帮苦涩的三弦高过红衣喇嘛的经声∕是否能叩动∕不同肤色休闲的心境”,《八廓街》。这条围着大昭寺而建的转经道,这条“中国历史文化十大名街”,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了,是古城拉萨的符号之一,一年四季,天天人潮涌动,桑烟缭绕,经韵流淌,宛如仙境。在仁谦才华的笔下,八廓街是“佛经的深巷”,它由“桑烟和桑烟之外的一切”,“水打磨盘样绕着八廓”,“端坐的佛祖,红衣喇嘛的经声,挤满等身头撼动圣地的声音”,构成了八廓街,它是一条圆形的哈达,它是经轮、佛珠连成的河流,它是无数虔诚的信教徒心灵的归宿地,是无数中外游人净化心灵的目的地,也是诗人心灵的存放地。

    再来看《青草一样匍匐在大地上的生灵》:“凿石为经的匠人走了∕他把经卷连同信仰的体温∕刻成石头的灵魂∕行进在中阴路上∕还能否赶上先哲的足迹∥雨过细节∕蚂蚁护送他们的族长幸福走向墓地∥羊群、蚂蚁、小草、山溪∕以及卓玛和她的族人∕这些匍匐在大地上的生灵∕匍匐在阿尼玛卿苍茫的视野里∕一次次靠近大地的心跳∕又一声声觊觎神居的家园∥风把鹰摆弄成几片落叶∕鹰以神的名义赴一场盛大的天葬∥鹰挂云天∕也把逝者带进天堂∕逝者已然,生者悲悯∕疲惫的鹰啊∕谁还会为你做最后的超度”, 族长、生灵、阿尼玛卿、天葬、中阴路、超度,这些词语,营造了一个只属于青藏的独特氛围,神秘、苍茫、空灵,浓郁的藏地气息,独特的宗教风情,把我们带进远离喧嚣的净土,少了争抢,多了忍让,少了狂妄,多了谦卑。仁谦才华用他的文字,描写着鲜明的藏地特性,自豪地传播和弘扬悠久厚重的民族传统文化,有质感,有重量,有深度,有感染力。

 

酥油灯的舌头,是泪

 

    阅读仁谦才华的诗歌,总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善良与悲悯,这肯定是读者喜欢他作品的原因之一吧,窃以为一个作品成功与否,首先是这个作品是否真正感动了作者自己,通过仁谦才华的作品,能看到阿妈拉昏迷中他们兄弟姐妹的焦急万分,能看到姑父和兄长去世后他泪水的滂沱,能看到父老乡亲在青稞地里、工地上累地直不起腰,比如:“记不得已是第几次发病∕母亲在剧烈的抽搐后∕全然失去知觉∕抢救室里病榻前∕我把一只手轻轻放在母亲的额头∕连同我的脉搏、心跳、体温、还有意识∕轻轻放在母亲的额上∥我想,只有这样∕母亲定能感受到她对儿女的承诺∕母亲就不会离开我们∕因为,我的心跳就是母亲的心跳∕我的脉搏就是母亲的脉搏∕我的体温就是母亲的体温∥12个小时,360分钟,10800秒∕一次次滴血的呼唤中∕母亲终于醒了∕望着大姐、小妹、二弟、还有三弟∕望着一拨又一拨前来探望的人们∕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孱弱的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逗了逗∕禁不住滑落向尘世的边缘”,《泪花闪出的美丽》。这首诗读着让人惊心动魄,这首诗读着读着就把心不知不觉提了起来,手心出汗,我们能感觉到老人与死神是怎样地搏杀,惨烈的战斗,能感到老人对生命的眷恋,对亲人的不舍与感激,能感到亲情的伟大和永恒。“12个小时,360分钟,10800秒,一次次滴血的呼唤中,母亲终于醒了”,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也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把高悬的心放下来,把攥紧的手松开来。作者对细节的描写和把握恰到好处,极为传神、生动,这些文字像一缕无形的光束,把读着的心紧紧牵引着。

    继续来看《姑父走了》:“我赶到的那个下午∕一场雪,盖住村庄和草原∕家园白得平静、怅然∕炊烟拉扁正在下坠的日头∕也拉长喇嘛超度的经声∥雪,没让我赶上姑父的葬礼∕姑父,像一枚叶子悄悄落下∥30岁守鲧,一生未娶∕他更像一只敛翅的母鸡∕把呼吸和体温∕递给幼年的儿女∥姑父走了∕姑父就种在半阴半阳的坡地∕姑父∕明年您还会长出来吗∕哪怕是一株草,一滴露水∕哪怕是一朵野花的经过∕都会以生命的气息浮游在∕我们谙熟的,山褶里”,一个中年丧偶的姑父,一个既当阿爸又当阿妈的姑父,一个含辛茹苦、一生伺奉土地、又叫土地掩埋的姑父,他一生普通、平淡、甚至卑微,闲时疗伤,低处呻吟,或许从来就没有轰轰烈烈过,但是作为父亲,谁敢说他不伟大?作者通过一首诗都告诉给我们了,从他的诗行里,你能轻易感觉到他对生命的尊重与体恤,悲悯与同情,借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四月,墨水已足够用来痛哭”。的确,读仁谦才华的诗歌,有紧张、有回味、有担忧、而更多的却是心的刺痛。

 

足迹,在青藏怀里停顿

 

    我不认识仁谦才华,正如他不认识我,作为共同喜欢文字和诗歌的人,这并不重要,从他的文字里,总能看到他那么勤勉,那么热爱和感受着生活,徜徉在大江南北,用心、用腿、用脚感受家乡和异乡的土地,特别是青藏,他像一个五体投地朝圣的信徒,触摸青藏的体温和心跳,雪山、草原、河流、湖泊、佛塔、玛尼堆,甚至雪花的蹁跹、小草的舞姿、落叶的早操,麻雀的呢喃,都走进他的诗,来看:“亿万年背靠风脊∕让太阳熔炼的身子舒展在林棵里∕什么时候∕被焐成神瀑缠虹的壮美∥亿万年背靠风脊∕风带起云的思绪∕你叩响风的歌谣∕在雪水洇绿的地方∕谁最先背着日月∕把天上的白云赶进羊圈∕把牧场的炊烟拉成人生∥起风了∕这是第几次感应你沉沉的心跳∕仙气氤氲∕谁引领我找到∕世界之外的那一片,宁静”,《梅里雪山》,高高的青藏,高高的梅里雪山,高高的卡瓦格博,这座海拔6740米的神山,是世界上人类尚未登顶的为数不多的处女峰,高耸、苍茫、厚重,美轮美奂,无数的传说给它蒙上神秘的面纱,与之有关的故事星星一样众多,让它充满灵性,是当地藏家儿女世世代代的守护神,是当地人们心灵的图腾。

    接着来看《从布达拉宫走出》:“雨落下来∕红山堡寨白处更白红处更红∕那时∕赞普和公主走出白宫∕披上拉萨的夜∕在帕拉庄园的田埂上∕和青稞们一起站成∕点头的庄稼∥雪落下来∕布达拉宫红处亦白白处更白∕那时∕仓央嘉措步出红宫∕披上拉萨的夜∕在贝叶经的余光里∕把几片正在舞蹈的雪花写成∕《在那东山顶上》∕重重碾过∕玛吉阿米的心坎”。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最庞大、最完整的古代宫堡建筑群,群楼重叠,殿宇巍峨,气势恢弘,是藏式古建筑的杰出代表,是中华民族古建筑的精华之作,是松赞干布为迎接尺尊公主和文成公主而修建,迄今已有1300余年的历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是中外朝圣者、旅游者趋之若鹜的终极圣地。仁谦才华用几个称呼:赞普、公主、仓央嘉措,描写布达拉宫在藏族人民心目中至尊至贵的地位和悠久历史;用一些颜色:“红山堡寨白处更白红处更红,布达拉宫红处亦白白处更白”,像给布达拉宫拍照,又像给画像,壮美、雄伟、高耸、浑然天成的布达拉宫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用帕拉庄园、贝叶经、青稞、玛吉阿米等藏地符号,把旧西藏政教合一统治中心的地位凸显出来;布达拉宫高高耸立的历史,可以说基本上涵盖了藏民族波澜壮阔的发展历史。通过作者的文字,相信朝拜过布达拉宫的人,又一次再现了它的博大与壮美,再次接受了心灵的震撼;没有朝拜的人,没有目睹它尊严的人,是不是已经亟不可待?

    从仁谦才华的诗行里,从这些灵动的文字中,能看到碧绿无垠、牛羊闲散的草原,能看到桑烟和炊烟缭绕的藏家村寨、帐篷,能看到火舌飞舞般金色屋顶的寺庙、宫殿,能看到穿着小小藏袍、被阳光烤的通红脸颊的小扎西,能看到牧人和农民在田间地头的艰辛,能看到绛红色袈裟根本遮不住的澄澈、宁静的眼睛,能看到酥油灯星星一样闪烁,也能闻到牛粪火和酥油茶的味道,能听到蚯蚓的呼吸,小草的呐喊。这些看到的、闻到的、听到的一切一切,构成一种冲击力、一种亲和力、一种感染力,击中了你,击中了我。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转业后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00余篇(首)。著有《守望香巴拉》等诗集4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系中国诗歌学会、西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