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与道帏多吉相聚畅谈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但音信不断,在网络上、在微博上、在微信朋友圈里、在偶尔通话中,都能时时了解到他的动向和心迹。默默地关注这个游侠般热忱、圣徒般虔诚的行吟诗人,随着他的或急或缓完全受控于内心需要的步履,去探访青藏大地上那些真实而隐秘的角落,总会获得一种有别于外来游客惊奇或失落之外的雪域原住民从容不迫的文化解读和视觉盛宴。

        去年秋末,道帏多吉托人给我送来《献诗青藏》《寻梦青藏》《远方的青藏》三本新作。临近新年,又收到他的地理文化散文集《镶嵌在黄河臂弯里的巴域》,一年之内四本专著,真佩服他的勤奋和才情。同时想到这位兄长朋友长期以来对我有增无减的关心、帮助和扶掖,三九寒天里心中暖意顿生。

        道帏多吉和我同乡,我们的出生地就是镶嵌在他名字前、反复出现在他诗文中的藏乡道帏。这是青海东部与甘肃临夏接壤的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山谷,因川地中央有一形似帐篷的巨石,被称之为道帏。这里土质肥沃,农耕发达,虽三面环山,却是自古以来的交通要道,宋元更替,就已成为一条行军之道、商旅之道、朝圣之道。山谷东部地形开阔,风光旖旎,周边山峦如盛开的莲瓣,最高为阿尼达里加山峰,《循化志》记载:“每下方雨,则(达里加)山上常作雪,其巅罡风伤人,行者必疾趋数步过之。”民俗学家赵宗福先生也有一首《冬日过达里加山》:“雪道车难上,冰颠鸟不逢。飞轮三十里,蓦地听禅钟。”晨钟暮鼓定是来自宝刹古寺,道帏十二佛寺之外有两处庄严殊胜之地,一是安多天然古塔,一是安多无柱三世佛殿,都有“朝拜了拉萨,不朝拜此地,就好像藏袍没有领子”之说。安多无柱三世佛殿坐落在贺隆堡村中,从佛殿向东不足五百米,是道帏多吉家的老宅。

        贺隆堡村东邻汉族村落,西连撒拉庄子,看过元宵社火中的武松,听过清真寺阿訇的唱经,跳过史诗般古老的“夏尔群”, 多民族文化共存一处,却互不渗透,交流和撞击中保持着最大限度的独立性。再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优势,藏乡道帏游牧文明和农耕文化并行不悖,加上喜绕嘉措大师等高僧大德注重启迪民智,传统文化的保存与现代文明的传播并驾齐驱。这种前所未有的丰富、包容、独特的地域文化,使沉浸其中的生命个体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命运思考,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探求欲望,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视野。

        我不厌其烦的赘述我们出生地,不是为了渲染这方宝地的独特性,而是说明道帏多吉的歌吟和高地游历是一种聪明的选择,因为在接受多元文化浸染洗礼和更好地保存自身文化独特性的平衡游戏中,热烈地吟诵和坚毅地行走是最好的策略。在贺隆堡村有一种古老的舞蹈“夏尔群”,藏语里“夏尔”指夏尔巴人,而众人合舞的舞蹈形式谓之“群”,因而“夏尔群”的意思是夏尔巴合众舞。舞者是村中十五岁以上的小伙,手持绘有“诺布嘎琦”(喜蜷之宝)图案的双面圆鼓,使劲左右摇晃,甩响鼓声,众人齐舞,鼓声响彻山野。“夏尔群”还有“夏勒”这样唱道:“我等夏尔巴来自遥远的东方,像东方太阳一样蒸蒸而来……”“夏尔群”作为一部族源史舞蹈,以诗歌语言为载体,传唱出一群族人六百年前辗转奔波寻找理想家园的寻梦之旅。

        这种群体文化的童年记忆在道帏多吉的身上重新复苏,焕发出强劲的活力。在歌吟中恪守心灵原初的文化皈依,在行走中摆脱现实的困顿羁绊,将埋有脐血的故土道帏或是贺隆堡供奉在精神佛龛上,用生命展开一次自由自在的远行。不管是在诗歌中,还是在用心灵去丈量雪域大地的散文集里,道帏多吉念念不忘这片甘青交界处群山环绕着的狭长谷地;不管是作为诗人,还是旅行者,始终在找寻和强调着自身与故土之间绵绵不绝的关联;不管是激情四溢的高亢赞颂,或是喁喁低语的呢喃,都洋溢着对道帏这片故土的爱恋、自豪和信心。

        道帏多吉秉承了父辈们勤劳执着的品行,乐观豁达的态度,孜孜不倦地追寻着自己的文化梦想。从诗歌到文化评论,从田野调研到旅游文化宣传,从旅游品牌策划到影视制作,从编辑文学刊物到公益慈善活动,道帏多吉的写作行为和社会活动跨越幅度大,涉足领域广,创作成果丰硕。单单做好其中的一项,对常人而言就是件难事,他却样样搞出了名堂。

        道帏多吉以诗歌叩开文学神殿的大门,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处就颇有诗名,深受降边嘉措、伊丹才让等文学前辈的器重。那时创作的《藏地》《龙碗》《歌手》等诗篇或忘情于奇美雪域,或沉醉在古老文化,对传承的担当,对宿命的抗争,对社会的忧患,对亲人的眷念,似乎要领受历史和人生所馈赠的无以伦比的辉煌和大苦大难,让人一唱三叹。难怪伊丹才让老师评价他的个体生命的忧伤正是一代优秀土伯特人经受的内在苦闷,从严格意义上说他是一位忧伤的诗人。那个时代的诗歌阅读经验仿佛充斥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暗示,在成为经典的可能性面前,诗作似乎必须要承载卓尔不群的生命体验,生命个体对世事变迁、文化断裂、人性异化以及荒诞人生等诸种悲剧意识的承受和抗争,变异与拒绝变异,毁灭与对抗毁灭,从而实现诗歌应有的高度。

        记忆像受了潮气的相册,有些画页发黄发霉乃至完全褪色了,有些却依旧清晰。那些年他一回家,就来找我喝酒,春节前后常常夜以继日。我们不在家里喝,寻一户家规不太严的亲友家,炖一锅大肉粉条,煮浆水豆面饭,三五人坐炕上开喝,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热气腾腾。他阅历较广,也很健谈,幽默风趣,随便一个话题就可以续半天,说说笑笑中一天过去了。有时抱来他从外地带来的诗歌刊物,一边喝酒,一边读书,读到兴致高涨,索性大声朗诵,引得主妇过来瞧稀奇:“你们谁嗓音好,就唱支民歌呗。”

        平常座中人都会唱一两首助兴,而我俩以各种借口推辞,从没唱过。道帏多吉身体健硕,长发蓬松,一身牛仔装,不修边幅,典型的流浪艺术家形象,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乡村小道上,会引来惊奇或探寻的目光。现在想想,如果硬要他唱,他可能会唱的,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歌手那样从容把握唱藏族民歌的手势和步伐?

        近十年来,道帏多吉的写作重心从诗歌转向了地理文化散文的创作,风尘仆仆的健壮身影行走在雪域藏地的沟沟壑壑中。从《青海海南之旅》开始,一系列旅游文化专题作品集接二连三出版,到《寻梦诗意藏地秘境》和《镶嵌在黄河臂弯里的巴域》,作品呈现出另一种特色,叙述更加朴实无华,抒情更加真诚坦率,眼界更佳慨括辽远,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作者是在寻求一种平等的话语方式,与神灵对话,与自然对话,与历史对话,与亲人对话,平静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享受、拥有和感恩,在众多涉及雪域藏地的行走文学中,这无疑是独特的。

        古语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道帏多吉在青海大地上的游历,不是匆匆过客的走马观花,而是一个雪域原住民对栖居之地的敬仰、热爱以及感激和供奉,更是他对自己文化身份的一次审视和确认。每到一地,领略历史的、地理的、风俗的存在之前,他总是迫不及待地一一重新定位或命名,让先祖留下追草逐水或金戈铁马的足迹的热土,有了更加诗意的称谓和内涵。秘境不是僵硬的,行走者也不是被动的,他们互促共生,融为一体。他把用身体丈量用心灵体悟的青藏大地捧过头顶,完成了诗集《天上的青藏》。

        在诗歌和散文作品中,道帏多吉带我们领略青藏大地辽阔壮美的高地风光,险峻奇绝的皑皑雪峰,纯净迷人的湖泊海子,鬼斧神工的自然造化;恬静安详的牧场,热情豪放的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多彩奇特的风情,遮掩在历史风云中的驿站古道,鲜活在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他一路指认,这是格萨尔王战马场,这是老虎寨,这是珠姆王妃的奶钩山,独脚魔女崖,试刀岩,猎犬石,穿鼻山……格萨尔和珠姆不像雄霸天下的君王,倒像是邻家放牧的哥哥和嫂子。神的人化,并不是高贵的庸俗化,而是心灵自然而然的一次净化,一种人格的升华,因为心灵与神同在。

        我们不喝酒了,泡一壶浓郁甘醇的普洱茶,话匣子一经打开,没有个半天功夫很难合上。在他西宁的家里,客厅里挨着向阳的窗台,有一张简单古朴的休闲木桌,零散地摊着一两本书,比如《消失的地平线》,比如《国家地理》杂志。阳光透过轻纱漫漶在新写的手稿上,反射出温润而迷离的淡光,氤氲的茶气袅袅娜娜,道帏多吉说话的语速较快,语气激越,描述着他旅途中的见闻,阐发他的行走哲学。一段时期,他沉迷于用文字去构建大香格里拉旅游文化圈,试图把黑头藏民生活的地域框进同一个文化标示下,他认为除了“大香格里拉”没有任何一个词能配得上这块干净的土地。这是一个诗人对栖息地充满梦想的文化构建,成败并不重要,关键是有过这样一种激情四射的创意。

        2012年,他再一次从西宁出发,游历拉萨、林芝、昌都后,到香格里拉,再经甘孜、成都、阿坝,绕道甘南草原,回到道帏老家时正值秋收。他在帮弟弟一家打场,他光着上半身往脱谷机里推送麦捆,大声说笑着,动作有些夸张,汗水顺脸颊不停地滚落,他的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小心你的手,你们谁去给他换换手,多吉,你停手。”他干活劲头十足,如果没有考上大学,一定是个好农民。我们在他家吃中午饭,奶茶、青稞馍、烩菜、煮洋芋,简单而实在。经年的跋涉和奔波,道帏多吉特别珍惜和亲友们在一起的时光,就像他年近八十岁的老母是不是走过来关照他吃好喝好一样,他对弟妹们有一种长兄如父的威严和关爱,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聚集出农村藏家人特有的祥和之气。

        道帏多吉说:“以前只有回到贺隆堡,身心才能完全放松下来。现在只要是在旅行途中,就有一种回家般的愉悦。”许是他的行走得到了高天厚土滋养和回馈,许是对高山大河的不懈解读升华了他的人格和境界,纵情在自然的怀抱中肆意奔走和尽情歌谣,道帏多吉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自家花园里忘情玩耍,更显真诚和幸福。英国诗人雪莱说:“诗是最快乐最良善的心灵中最快乐最良善的瞬间的记录。”面前诗歌新作《献诗青藏》,是道帏多吉诗歌版的旅行地图,更是充满心灵自由和幸福感的人生记录,几乎每一个章节都洋溢着行走和驻足的快乐、满足、感恩。在浓郁炽烈的抒情之下,悲情的阴郁的迷惘和惆怅恰似高原空气般稀薄了,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明朗欢快的基调,一种脱离世俗繁杂羁绊的自我观照隐约显露,二十多年游吟,渐变中走向一种更加轻松更加快乐的诗歌写作。

        道帏多吉在《苍茫的青藏》一诗中写道:“我的领地,春暖花开/蜿蜒的河流满载抒情的果实//遍地鸟语花香,大地收获诗歌/这是我的牧场,让善良和梦想绽放//在远方的祝福里/我和清晨一起抵达清香的领地。”在这样一处“收获诗歌”,“绽放善良和梦想”的牧场,那个踟蹰而行的忧伤诗人不见了,每一个空间、每一处场景,不管是“贺隆堡”“道帏”“老家”,也不管是“康定”“丽江”“拉萨”, 也不管是“青海”“青藏”“藏地”,或者是 “丽江” “不丹”“欧洲”,都演化成诗人自由的疆域,快乐的领地,幸福的源头。

        我突然想起昌耀先生的诗句:“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到昆仑、念青唐古拉、巴颜喀拉、冈底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缘分在茫茫原野邂逅/莽苍之中难得一遇的行旅/就这样渴慕地遥向对方靠拢随之交臂远离以至永世永生。”道帏多吉在苍茫青藏乃至更加辽阔地域的行旅,是一场漫长而美丽,且逐步趋于圆满的神奇之旅,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