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岁月中的灵魂记忆

——评次仁罗布的长篇小说《祭语风中》

 

徐琴

                             

摘    要: 次仁罗布的长篇新作《祭语风中》以僧人晋美旺扎的一生为主线,展现了西藏和平解放、中印自卫反击战、文革、改革开放四十多年西藏的社会历史进程。次仁罗布的写作往往从人性的深处下手,直抵灵魂的彼岸,作品写的是惊心动魄的历史巨变,呈现在笔下的却是尘世的悲欢与心灵的映现,展现的是现世的无常与灵魂的救赎。强烈的悲悯意识和罪责意识贯穿了整部作品,以此现世的人生为基调,作者又将米拉日巴救赎的人生故事相对照,来阐释作者对人生和宗教的认识。他的小说不仅仅是文字的书写和技巧的探索,更是心灵的守望和灵魂的探求。

关键词:《祭语风中》;历史书写;悲悯意识 ;灵魂探求

 

        在当代西藏文坛上,次仁罗布可以说是独树一帜的一位,他谦逊、悲悯,有着对宗教和藏文化的虔诚和敬畏,在桑烟缭绕的雪域,他以朝圣之心,眼睛略过高山草原、江河湖泊、神圣的寺院、涌动的红尘,将雪域之地的心灵呈现出来。他的小说不仅仅是文字的书写和技巧的探索,更是心灵的守望和灵魂的探求。

        《祭语风中》是次仁罗布经多年中短篇小说创作积淀之后,历时五年创作的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作品以“我”——一个一心向佛,然而在灾难岁月里被迫还俗,在晚年了悟人生真谛再次出家的僧人晋美旺扎的一生为主线,在历史的宏阔和生活的细致方面呈现了近半个世纪西藏历史风云巨变和社会人文变迁。

        巴尔扎克曾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在当代藏族文学史上,反映民族心路历程,对藏民族历史进行反思和呈现的优秀作家当推扎西达娃、阿来和次仁罗布。扎西达娃以其敏锐的先锋姿态回溯和反思西藏的现代化之途,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将西藏文学带到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前沿阵地,就如评论家张清华所说,扎西达娃“不是一般地‘反思’其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也不是简单地夸饰和推崇,他是怀着深深的宿命感来理解他的民族的。” 他的《西藏,隐秘岁月》以象征和预言式的手法通过对一个偏僻山村四代藏族人命运的描写,展现了西藏近现代几个发展阶段的面貌,概括了西藏从孤独闭塞走向开放的历程,这是当代藏族文学史上第一部深刻完整地描写藏民族发展心史的优秀之作。扎西达娃看到了民族之殇,他以魔幻之笔来建构藏地,既写出了民众的虔诚信仰,也解构了至高无上的神灵,既肯定了藏人坚忍的生命力,也批判了灵魂的愚昧。之后,四川嘉绒藏区的阿来通过《尘埃落定》、《空山》连贯起了他对川西藏族社会发展和现代化进程中文明碎片的思考,土司制度的崩溃,新的社会制度的到来,人际关系的扭变,天灾人祸的横行,传统秩序和价值的崩溃,现代化进程中乡村传统文化的消逝,人心的涣散和无奈的感伤在阿来的笔下都得到了细致的呈现。与扎西达娃、阿来相比,次仁罗布的创作注重在心灵层次上展现藏民族发展历程中凡俗肉身在时代变化中的切身感受,通过个体灵魂刻画展现西藏的精神性品质,同时浓厚的宗教意蕴和悲悯情怀使得他的作品保留了与藏族古典文学一脉相承的气质。他的小说描写现实的人生,不但显露了世俗的欲望,更葆有神性的追求和宗教的维度,并通过悲悯和救赎展现了精神探求的深度与广度。

        《祭语风中》由两条线索来结构全书,一个主线是讲述晋美旺扎一生的悲欢,另一个辅线讲述藏密大师米拉日巴的遭遇,由此构成了两套故事文本,并通过两相对照,展示了对灵魂的不懈探求和追问。在现实层面的刻画上,作者通过晋美旺扎之口叙述了西藏和平解放、中印自卫反击战、文革、改革开放四十多年西藏的社会历史进程。在历史风貌的呈现和人物隐秘心灵再现的层次上展现了西藏的社会变迁。深厚的藏文化内蕴使他对宗教仪轨、房舍屋宇、人情世态的描写显得精细传神。他的笔触从寺院到乡村,从贵族到底层贫民,从田野到战场,囊括了广阔的生活画面。在精细的现实主义刻画和历史书写方面,次仁罗布做到了当代藏族文学史上尚未有过的真实呈现,作品通过晋美旺扎和周遭人的切身际遇和灵魂感受,使历史的轮廓和发展进程清晰可见。同时,这部作品还是一部命运之书,灵魂之书,细致深入地呈现了岁月长河中普通个体的遭遇和精神的受难,写出了他们的在时代巨变中的惶恐、惊悸、抉择,也写出了他们对苦难的承受和顽强的生命力。

        在作品开头,色拉寺笼罩着紧张的空气,僧人人心惶惶,面对突然而来的重大的变化,如何判断时事,在短暂的时间里做出抉择,这对色拉寺的僧人来说异常的严峻。一些僧人在朗达玛的带领下,冲出寺院,要与解放军对抗;一些僧人继续留在寺院,来求得对佛法的无上追求;希惟仁波齐占卜算卦,根据神谕,带领弟子出逃;而龙扎老僧面对纷扰的枪声,说自己“不想听到那些刺耳的声音”,选择了死亡。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在这不可逆的时代变化中,个体的命运被裹挟其中,承受着不能承受之重。而同样的巨大的时代转折所带来的变化虽然也曾在小说或电影中得以呈现,但大多是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加以阐释,也基本上遵循的是一种公共的宏大革命叙事套路,而真正潜藏在宏大历史巨变中作为个体人的最鲜活的肉身记忆却是残缺的。《祭语风中》为我们呈现了最真切可触的肉身记忆。

        作品对历史、宗教有质诘,而这一切都是通过人物的命运来展现的。瑟宕二少爷是一个革新派,他对长久以来的政教合一的制度是持批判的态度的。面对希惟仁波齐依靠神谕逃出拉萨,他讥笑“人走投无路去问神,神力尽智竭说谎话。”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哪个一个政府,在决定命运攸关的大事时,还会去求神问卦,听命于神的旨意。可我们的噶厦就是这样行事的。要是说给外国人听,他们肯定会笑破肚皮的。” 他革新图变,对谿卡里的百姓进行减息减税,并对他们的支差付给相应的报酬。而他所做的这一切,连他的父亲都不理解。他对现存的愚昧保守制度不满,认为这样一个没有变革的时代继续下去,西藏只有死路一条。他期盼着新的社会时代的到来,面对新社会的崭新变化,瑟宕二少爷欢欣鼓舞,然而阶级斗争形势的加剧,文化大革命的到来,瑟宕二少爷被革职批判,意气风发的他不知所措,唯唯诺诺,在苦难的年代精神萎缩,备遭罹难。

        次仁罗布的作品往往从人性的深处下手,直抵灵魂的彼岸,作品写的是惊心动魄的历史巨变,呈现在笔下的却是尘世的悲欢与心灵的映现,展现的是现世的无常与灵魂的救赎。他的笔触穿过鳞次栉比的寺院,苍茫的土地,愚讷的村民,天葬台的荆棘,飞扬的秃鹫,到达心灵的所在。在次仁罗布笔下,小说不仅是民族的秘史,更是精神和灵魂的秘史。阅读他的《祭语风中》,灵魂在颤动,跟随着希惟仁波齐的逃难,心被掠起,感受到苦难苍茫岁月中人心的无助与灵魂的逃亡。在巨大的历史裂变中,难辨前途,只能听从神谕的指示,逃亡,逃亡,茫然无知的逃亡。于是,肉体的疲惫,精神的恐慌,夹杂着死亡的侵袭,成为梦魇般的苦难。从拉萨的色拉寺,到遍布砾石的沟壑,到村庄里黧黑的面孔,一路仓惶逃窜时的心酸和所见所闻,也让我们看到了五十年代西藏广阔的社会现实,作品在细节和心灵真实上描写了这段还未被触及的历史,这是在其他作品中还未能展现的西藏历史真实的一面,同时在宗教仪轨的描写和人物精神处境的刻画上也细致入微地呈现了藏人的灵魂。

        作品充满悲悯的情怀,次仁罗布认为,人生无常,情感无常,唯有悲悯才是唯一的救赎。他对人生的认识是悲哀的,但在悲哀的底色中又开出了圣洁的宗教之花。希惟仁波齐作为色拉寺的大活佛,他的慈悲、隐忍,对宗教的虔诚足以照亮在暗夜中逡巡的灵魂。晋美旺扎在跟随希惟仁波齐的过程中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成长为一个充满悲悯的僧人。死亡,也成为心灵洗涤和灵魂净化的工具。龙扎老僧的去世,路上逃难一家人中的女婿的去世,多吉坚参的死亡,希惟仁波齐的圆寂、卓嘎大姐的去世、努白苏老太太的自杀、父亲的去世、美朵央宗的去世、哥哥的去世、瑟宕夫人的去世,罗扎诺桑的去世,苦难和死亡,直逼痛苦之绝境,最终使灵魂触动,晋美旺扎深悟人生是有罪责的,现世中的人都是有罪的。为了灵魂的救赎,晋美旺扎最后去天葬台,要用余生为亡魂指引中阴的道路,给活人慰藉失去亲人的苦痛,他要和米拉日巴、希惟仁波齐一样,像暗夜中的星辰,去照亮灵魂前行的道路。

        《祭语风中》整部作品笼罩着浓厚的悲剧意识,悲悯可以说是次仁罗布作品的一个整体意境与追求。次仁罗布的作品有个体之拷问,灵魂之探求,宗教之追问。刘小枫曾说,“信仰直接关涉到人的本真生存,它体现为人的灵魂的转向,摆脱历史、国家、社会的非本真之维,与神圣之言相遇。” 他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内涵基本上只有历史、国家、社会的非本真之维,而缺乏本真、本体、本然之维。次仁罗布的作品则在多维度的建构上竭力而行,同时他还承接起了藏族传统文学的脉络,他的创作执着于从灵魂的深处去展现藏民的精神世界,叩问存在的意义和终极目标,他以藏民族博大的宗教情怀为人们提供了另外一种灵魂安妥的方式。在藏族汉语作家的创作中,他是最能体现藏族传统文化内蕴的一位作家。他的作品有着朴实的天然的民间风味,如在作品中对普通百姓生存状态的描写,对浸入心灵骨髓的常态信仰的描写,有对生活细节的真实再现,而且这些描写作者重在心灵化的呈现。次仁罗布的作品有着浓厚的宗教意识,宗教救赎,灵魂追问是其作品意蕴的核心旨向。刘再复在《罪与文学》中评价许地山是“一个具有诗意的牧师”,认为他的作品“虽然具有宗教情怀,却没有灵魂叩问,即完全没有走进宗教精神的深刻层面,没有对黑暗灵魂的任何质疑。” 宗教意识浸透次仁罗布心底,他的作品有对宗教精神的深刻展现,米拉日巴大师一生受尽磨难,但是在通往佛的道路上,苦难是唯一的通行证,最后他证的真法。作为佛子的希惟仁波齐,他信仰虔诚,悲悯克己,他的慈悲情怀,像暗夜的星光照亮了在黑暗中彳亍的人。宗教精神是晋美旺扎的精神支柱,使得他在灾难的岁月中获得灵魂的永生。苦难没有磨灭他良善的情怀,也没有使他匍匐在地,在苦难中,他感受着切肤的痛苦,同时以克己之心抚慰其他受难的心灵,他的灵魂在暗夜中熠熠生辉。这样一些可贵的灵魂是有担荷意识的,正如叶嘉莹所讲“李后主担荷了人类所有的无常”。而米拉日巴、希惟仁波齐、晋美旺扎,包括努白苏管家的灵魂也都是有担荷意识的,在苦难的年代,他没有丧失人的可贵的良知,照顾着努白苏老太太,在晚年,又去建敬老院、学校,帮助穷困的人。次仁罗布写出了灵魂的深度,写出了灵魂深处的忏悔。正如曹雪芹在写《红楼梦》小说一开头就点出来的 “我之罪固不免”,晋美旺扎在面对师弟多吉坚参的死亡时,他想到的是自己也曾经欺负过师弟:在面对师兄罗扎诺桑背叛师傅的态度时,他想的是他的话语也许会伤害了师兄;面对妻子美朵央宗出轨怀孕生产死去时,他的心底满蕴痛苦和忏悔;在所有风轻云淡时,他选择远离尘世来到天葬台,来救赎亡灵。这样一些有担荷精神和忏悔意识的灵魂的塑造,使作品具有了深刻的美学韵味。面对1人生的无常和世事的变迁,政治斗争、时代风云,都划归为尘土,永恒的只有不灭的灵魂以及在许多作品中被忽略的人心的拷问。

        强烈的悲悯意识和罪责意识贯穿了整部作品,以此现世的人生为基调,作者又将米拉日巴救赎的人生故事相对照,来加剧或阐释作者对人生和宗教的认识。米拉日巴小时候家境丰裕,七岁时,父亲去世,叔父和姑母就联手侵夺了他的家产。他为了报仇,在母亲的催促下,学咒术诛杀了姑父和姑母家的三十五人,又降冰雹击毁全村的庄稼,造下了极大的恶业。后来,米拉日巴对放咒和降雹的罪恶生起了极大的后悔心,依止噶举派创始人玛尔巴上师修学解脱之道时,玛尔巴为了清静他的恶业,显示出极其威猛的忿怒相,先后使用九次大折磨和十三次小折磨,来磨炼他的心性,为他消除罪孽。他最终也获得了上师最圆满的加持,取得了最圆满的成就,成为西藏著名的大成就者,度化和救赎了无量的众生。

        作品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也重在精神层次上去展现,作品中出现了几十个人物,个个都栩栩如生。给人印象最深的首先是希惟仁波齐,他献身佛法,充满慈悲精神,但在时代巨变中,无法把持方向,在颠沛流离中饱受着时代的巨痛,他瘦弱苍穹的身体,深邃的眼光,最后在山洞里闭关修行,将身语意全部献给了佛法。瑟宕二少爷对历史和现实的追问,他清醒的现实主义和对历史的质诘,以及在苦难岁月中灵魂的受难,所有一切都让人动容。而在灾难岁月中,保持着灵魂高洁的努白苏管家,知恩图报,为了能够在非人岁月里一直保护和守候努白苏老太太,他宁愿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孤苦终身。非常年代,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而他的灵魂却高扬着耀眼的光芒。而晋美旺扎,在那个严酷的时代,内心存在着不泯的良善和期望,对希惟仁波齐绵绵不尽的牵挂,偷偷前去看望和关怀被划为反动分子的瑟宕二少爷、努白苏管家,努白苏老太太自杀后,为她念经点供灯,美朵央宗与人私通生下女儿死去,他更多是对自己的谴责和悔恨,并带着满腔的柔情养育女儿格桑成长。

        次仁罗布对历史的发展有沉思,有质诘,然而这一切都掩映在悠长悲切的世俗的柔情和精神的拷问之中。作品以晋美旺扎的个人记忆串联起四十余年的历史风云动荡,新与旧,愚昧与落后,革新与守旧,都贯穿在西藏的现代化进程之中,震荡和洗涤着人心。难言的时代动荡沉压在普通民众的身上,令人感受到难以承受之重。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也让人唏嘘不已。而这一切,次仁罗布以温情去化解,用宗教去救赎,在苦难的大地,洁白的莲花在心灵升起。

 

    徐琴,女,汉族。中山大学文学博士,现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致力于现当代文学研究和藏族文化、文学研究。

 

        次仁罗布,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2004 年和 2012 年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四届、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先后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