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啊依呀依呀拉呢,玛吉阿妈……”,提到西藏,说到诗歌,很多人耳际就回荡着由仓央嘉措诗歌改编、婉约如水的《在那东山顶上》的歌曲,人们传唱不息,百听不厌。同样,提到西藏,说到诗歌,很多人脑海就会出现“须弥不动住中央,日月游行绕四方,各驾轻车投熟路,未须却脚叹迷阳”的诗行,这些脍炙人口、禅意深幽的诗句,如哲如禅,给人一种荡涤杂欲、砺炼灵魂的通透;还让多少人豁然开朗、醍醐灌顶。不管诗歌,还是歌曲,这些最能触动和抵达人们心灵的神奇旋律和符号,像陈年老酒,越放越香。西藏山南,是诗歌天才仓央嘉措的家乡,这位出生在康熙二十二年正月十六的济世活佛,他精美绝伦的诗行,家乡人民传唱了一代又一代。在这种浓浓文化氛围熏陶之下的,当然包括活佛家乡的白玛央金。前几年,我常在一些文学刊物、特别是西藏报刊上经常看到她的作品,随着时间推移,她进步迅速,不管是质量还是数量,都有很大提升,下面我们从四方面作简要赏析。
家在山南
西藏山南,藏语是“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南”的意思,这片神奇的土地,是藏文化的发源地:西藏的第一位赞普,第一座宫殿,第一座寺庙,第一块农田,第一部藏戏,第一座村庄都出现在这里。生于此,长于此的白玛央金,在很多诗里深情赞美她的家乡,把神秘的山南呈现在我们面前,比如《故乡在远方》:“故乡已坐化于八瓣格桑花中∕族人迁徙,把诡谲和悲悯留给了通往外界的马道∥我遥远的凝视,只因我是残垣断壁中一块出走的石子∕我必定摒弃所有高傲的元素∕把思念定格在额头镶着月亮的牛背上∥雪线之上,是谁手持牧鞭乘高远眺∕把一场复归授记于彤云之上∕几度梦回,在幽昧的雪夜高擎宝伞等待回归∕并将追慕的骏马拴牢在马厩里∥岁月被时光牵老了∕再无人用六弦琴弹拨向晚的回眸∕或看流火的艳阳在村落的麦垄间觥斛交错∕把日子串成一纵火辣辣的歌声∕鹰隼滤细了嗓音 一声嘹唳,一个俯冲∕獭鼠四散而逃 白海螺吹出了幽冥之声∕一匹落单的老狼立在岩崖渴望被猎人追赶∥古道荒莽,挡不住游云的娇憨∕来者说,乡间林木更加苍翠∕风一吹,就有一粒遗落的麦穗成熟了∕来者说,河水畅流,无法停歇∕把族人的背影刻在了崖壁上”。写故乡的作品一直很多,大都写得很美,甚至有的成了一些作家和诗人的符号,比如路遥的陕北,贾平凹的商州,史铁生的地坛,莫言的高密,萧红的呼兰河。如她所说,族人很早集体迁离了布满她童年记忆的故乡,这样的故乡在白玛央金心目中是“已坐化于八瓣格桑花中”,而自己是“残垣断壁中一块出走的石子”。白玛央金诗作里的故乡是真实的,没有高大上,她笔下的故乡是有温度的,“月亮、牛背、牧鞭、马厩、六弦琴、麦垄、獭鼠、老狼”等,通过对这些司空见惯事物地描写,看得出作者对家乡至情至性的守望和热爱,她用朴实的文字赞美这片高耸之地、富庶之地、文化之地。
还有《寂静的伦巴村》:“没人说得清杰拉山何时横贯在通往外界的路上∕年迈的枣红马顺理成章,充当翻山的脚力∕铃铛声声,久远的生动留给群山∕山雀不及聆听,旱獭不及躲藏∕一撮飞扬的尘土蜿蜒离去∕面朝村寨那缕古老的炊烟∥是怎样一双巨掌能把大山劈成峡谷∕又把房舍撒落在玩味的田间开枝散叶∕隐匿在深山的绛红色古刹∕都说是班丹拉姆发间遗落的红珊瑚∕法号声自山谷明明灭灭∕把村寨的心事轻轻揉进山腹∥无人有心把它载入史册,寂静的伦巴村∕问及老人,只重复着一队驮着僧衣的马帮离去时的扬长∕没问来路,不知去向∕一只大雁孤鸣,没入云霄∥伦巴依旧在云端,在谷地酣睡∕雪山静默合十∕那些有关青稞酒醉,糌粑飘香的故事早已无人问津∕而今夜,它却悄悄潜入我的思绪∕犹如一块鲜美的酥油在舌尖化开时的甘醇”。在诗人眼里,伦巴村是高的,“在云端,在谷地酣睡”;伦巴村是远的,“没人说得清杰拉山何时横贯在通往外界的路上”,要去伦巴村,得让枣红马“充当翻山的脚力”;当然伦巴村更是美的,“房舍撒落在玩味的田间开枝散叶,隐匿在深山的绛红色古刹,都说是班丹拉姆发间遗落的红珊瑚”。伦巴村又是她魂牵梦绕的,“今夜,它却悄悄潜入我的思绪,犹如一块鲜美的酥油在舌尖化开时的甘醇”。众所周知,山南是藏文化的发源地,这里伟人频出,藏族传统文化底蕴深厚,但同时,山南又是西藏最大的航空港所在地,半个多世纪以来,迎来送往了无数的人;便捷的交通,西藏对外的窗口,就让这里成为藏汉文明、文化的交汇点,是藏族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文化的碰撞区,在这样的交汇点和碰撞区影响下,这样双重的语境中,诗人既要迎接外来文明、文化的猛烈冲击,又要继承和发扬本民族悠久而辉煌的传统文化,在多种因素影响下,凝视家乡,反思文明,救赎灵魂的文字就出现了,所以白玛央金的文字充满了苍凉、怜悯、甚至有些悲壮,这是不少人的第一感觉。
再比如《深陷故乡》:“月光刚落地∕一些细节陡然被点亮∕此时,雨翩跹而过∕昙花盛开,飞翔的鸟儿∕像另一朵花开在浩空∕两种美好谁也停不下来∥唯有我∕深陷在故乡的土地上∕像春天的花蕾∕紧紧攥着内心的芬芳∕担心一绽放,故乡就会凋谢了”。这首简洁明快的作品,应该很多读者与我一样喜欢,喜欢不仅仅是文字的优美,氛围的营造,景物的描写,最要紧的是字里行间盈涌出来对家乡的热爱,“深陷在故乡的土地上,像春天的花蕾,紧紧攥着内心的芬芳,担心一绽放,故乡就会凋谢了”,作者把故乡热爱到忧伤,忧伤到怜惜,怜惜到怕从生活中失去;故乡的萧条、弱小、寂冷,在作者内心是痛惜的、纠结的、矛盾的,像要被谁掠走,或者撕裂。诗中有景、有情、有痛,但更多的是爱。
情愫流淌
雅砻河谷,在雍布拉康脚下,在这片或雪山高耸,或湖泊万顷的山南大地,注定要产生诗,需要诗人深情歌唱,诗人既是亲历者,又是旁观者,双重心态,双重视角,双重担当。这就让白玛央金的作品具有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老练,在她众多诗歌里,抒情诗占有很大成分,诗中有自我、有精神、有生命、有灵性;一起来看《行走》:“我喜欢用文字喂养平淡∕那是伸向达观的温煦之手∕曾困兽般挣扎,湮没了光明之水∕也曾载着舟车越过被苦难浸泡的王国∥于是我阅遍草原∕看见一万匹马在草原尽头孕育∕千万只马蹄在阿姐心尖上奔跑∕几只羊在牧人的祷念中瞑目∥牵走草原尾鳍上曼妙的歌声∕我的双眼沿着山脊爬行∕歌声被无限拔高拉长∕我用山的语言互诉衷肠∥高岩上,一座古寺鸟瞰了几千年∕脚踵却连着海的心脏∕为这片腾飞的水∕把一身珠宝还给了海洋∥有一天我需要斜倚着老树∕或许已经躺倒∕我依然会安顿在一只羚羊的眼睛里∕用一粒干净的文字阅读草原和溪谷∕还有远方浑厚的海洋”。在高高的青藏走,在广袤的山南走,在阳光与传说都很充足的雅砻河谷走,不同的是,除了双脚,还必须带上手中的笔。阿根廷学者、诗人博尔赫斯说:“我写作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特定的读者,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著名作家苏童也说:“我唯一坚定的信仰是文学,它能让我解脱了许多难以言语的苦难和烦扰,我深爱它并怀着深深地感激之情,我感激世界上有这门事业,它使我赖以生存并完善充实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白玛央金的写作属于那一个范畴,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但我知道她对文字有着虔诚的感情,有着近乎仰望的敬畏,有了这种虔诚和敬畏,肯定会写出好作品;我们祝愿她用“文字喂养平淡”,“用山的语言互诉衷肠”,用“一粒干净的文字阅读草原和溪谷,还有远方浑厚的海洋”。
继续赏析《做一次牧人》:“用乌尔多打响山谷∕把散漫的羊群赶至一处∕松开土层∕看杂错于蔓草间的极草∕从冬到夏的精致轮回∥觉拉的云还未吹过来∕云没有疆域之分∕阳光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像一只喂饱的狗∕没有挪动的欲望∕半眯的眼皮抽动∕抖走几只苍蝇∥做一次牧人∕戏耍阳光∕和草地交换心底的秘密∕看雄鹰俯冲时优美的姿势∕把金色的蘑菇喂给身体∥渺小从不妨碍生存∕在羊群中我就是王者∕这不是跑调的生命∕是绝无仅有的拥有”。鳞次栉比的高楼,滚滚不息的车流,繁琐芜杂的诸多事务,让很多人应接不暇,向往自然、向往草原、森林、湖泊,想倾听辽远婉约的民歌,期盼清新清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成了时尚,白玛央金期盼的、身心合一的旅行是静看“散漫的羊群、云没有疆域之分、雄鹰俯冲时优美的姿势”、也可以“松开土层,看杂错于蔓草间的极草”,更要“戏耍阳光,和草地交换心底的秘密”。 白玛央金的诗歌创作,贴紧土地,贴近生活,不故弄玄虚,不扑朔迷离,从生活的点点滴滴入手,从普普通通老百姓的视角入手,至情能感受,至性能触摸,熟悉质朴,生动活泼。
继续来品读《望夫》:“悄然暗淡的夜色从山顶下滑∕牧归的男人比夜色更加匆忙∕女人,拖着孱弱的肩膀∕在路的尽头化作一枚坐标∕她已雕刻了傍晚的夕阳∕她已揉碎了数颗石子∥在眼神与眼神的交错中∕期待是辗转的箭翎∕在山峰弯曲的脊梁上∕射落了几分狭长的思念∕风没有流动∕云停止了游戏∕一个石化的背影∕远比日落更凝重”。与前面几首作品略有不同,读这首诗,让人感到温暖、温馨,脑海里一幅和谐而清晰的画面就出现了:夕阳西下,黄昏姗姗而至,一位身着藏袍、高挑舒展的妇女眺望着丈夫和羊群归来的方向,谁能不感到温暖?在藏区多年,我是知道的,妇女们每天工作量并不比丈夫们少:她们在家人的酣睡中悄然起床,生火、背水、挤奶、做早饭、打酥油茶,一切忙的差不多了,老人、丈夫、孩子陆续起床;料理家人吃过早饭,丈夫赶着牛羊去放牧,老人帮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孩子们玩耍,主妇们又开始了上午的工作,背水、挤奶、做饭、捻毛线等,抽空还要照料孩子。这首诗,把藏家妇女勤俭节约、持家贤惠的美德写出来了,把她们无所艳羡、无所求取、知足常乐的心态写出来了。
父老乡亲
在人物写作中,白玛央金以一位雪域女性所独有的原生态生活体验和细致入微地观察,描写了众多人物,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这些人当中,有亲戚邻居、有父老乡亲,尤其是对广大农牧区普通民众的描写,让人印象深刻,能看得出诗人感情的细腻、笔锋的灵秀、心底的善良。来赏析诗歌《康珍和茶》:“早年间,康珍嗜茶∕离了小半会儿就会坐立不安∕茶像是身体里的血液∕几杯上好的茶水下肚∕历经层层关卡,循环往复∕把养分输送到了每个细胞∕萃取的咖啡因停留在神经中枢∕康珍有些兴奋∥过些年∕一个村口的男人∕用两年的时间∕让康珍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自留地里的青稞长势也不错∕足有半个康珍那么高∕康珍眉开眼笑∕前脚才把成堆的青稞收入仓廪∕后脚就磨刀擦枪∕让饱满的青稞粒变成了浓稠的青稞酒∥又过些年∕孩子们在酒香中渐自长大∕康珍也在醉意朦胧中送孩子外出读书∕恰好那一年,男人走了∕康珍看着满仓的酒∕流不出一滴眼泪∥第二年∕康珍的仓廪空了∕一部分变现寄给了孩子们∕一部分变成了酒瓶子∕没人见过康珍哭泣∕只有门口的酒瓶子越堆越高∥又是一年∕康珍的眼神突然充满活力∕犹如灌进足够浓的咖啡因∕孩子们蹲守在床榻下∕把一杯茶水喂进康珍的嘴∕康珍立刻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康珍,一位农牧区的普通女性,知识不多,目光不远,但又是一位能里能外、料理生活和家务的多面手,有着藏家女性一贯的善良、勤劳和隐忍;但命运让她在低处忙碌、奔命,她嗜茶爱酒、病卧床榻;在有限的生命、有限的空间向命运宣战,又被命运无情地击败。不单单是在青藏高原,不仅仅是广大农牧区,这样的女性,这样的母亲,在我们身边何尝不是比比皆是?丈夫成功光彩的后面,孩子优秀出息的后面,往往就是一位母亲数年、数十年、甚至一生的默默付出和奉献。
再读作品《牧羊女的傍晚》:“下了半天的雨∕草绿了又绿∕疏落的杨柳抽出了条∕阿佳做的面汤滚了几道∕夕阳像一撮白头发在山头逗留时∕羊群也该下山了∥黑暗总要降临,阿妈在一处高地独坐∕掏出怀中浸漫着宫廷乐的口琴轻轻吹奏∕半晌,赶着羊群的妹妹出现在山的垭口∕怀揣着刚出生的糕仔四下张望∕琴声幽幽随崎岖的羊肠小道滑向垭口∕妹妹的小脸蛋舒展成一朵鲜花∥村落静谧,细润的泥土芳香四溢∕“卡其,卡其,卡其”∕羊儿自行分开,钻入各自的羊圈∕青烟的末梢有几缕春风拂动”。与白玛央金众多诗歌一样,仍然给读者呈现出一幅雨后斜阳照耀下的美丽画卷:清新的草原,舒展的白云,牧羊姑娘从远处慢慢走来,画卷视角定然漂亮,而更妙的是“阿妈在一处高地独坐,掏出怀中浸漫着宫廷乐的口琴轻轻吹奏”,置身这个画面,连“妹妹的小脸蛋舒展成一朵鲜花”,祥和静谧、温馨和谐,作品描写动静结合,浑然天成;作者没有应用太多的修辞手法,只是在景物描写上由远至近、由高到低;人物适时出现、协调自然;把作者崇尚自然、向往自由,渴望回归清新简单生活方式的心境表现出来了,把对家乡、草原、族人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热爱表达出来了,情感投入饱满丰沛,浓而不腻。
继续看诗人写亲人的作品《阿妈的肩膀》:“给阿妈打了一通电话∕此时的夕阳恰好落在窗台∕嗅着阳光的味道∕让唠叨暖流般鱼贯入耳∥“阿妈,如果时光不老”∕“如果我还在您身边咿呀学语∥阿妈的肩膀一高一低∕说不出扛了多少重量∕才能把原本的端正失了天平∕阿妈说人间烟火她已尝尽∕却不能在阿爸走过的路上∕再唱一首山歌∕再挽一次褶皱的手”。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说过:“母爱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简单、自然、丰硕,永不枯竭的东西,就像是生命的一大要素”。就这首诗来说很简单,只是一次母女间的通话,但一个普通的电话之外,作者加入了母亲日常生活中的姿态语言,比如:“阿妈的肩膀一高一低,说不出扛了多少重量,才能把原本的端正失了天平”,表达阿妈的勤奋、勤恳、忍辱负重。甚至连接电话的时候也不能停下手中活计。另一个作品的闪光点是最后几句:“阿妈说人间烟火她已尝尽,却不能在阿爸走过的路上,再唱一首山歌,再挽一次褶皱的手”,把阿妈爱家、爱孩子、爱丈夫的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让读者为之动容。突然想起藏族著名画家尼玛泽仁说过的几句话:“在西藏这块土地上,人生存起来太艰难了,它贫瘠、缺氧、闭塞,但藏族人靠什么坚韧地活下来呢?靠着一种精神,靠着信仰与心灵——一个人对信念地恪守和彼此间心灵的抚慰”。当下,时代巨变,高科技发展迅猛,人心也变得浮躁贪婪,功利、现实、贪得无厌、索求无度。但是在青藏高原,特别是广大农牧区,基本上所有的农牧民仍执拗地坚守着心灵的清冽、内心的善良;他们在需求上小得即安、适合而止,在交往上谦和忍让、同情弱小、赐舍相援。
经幡飘飞
与不少民族作家和诗人一样,白玛央金的作品,不时涌现着或浓或淡的宗教意蕴和哲理氛围,读起来给人一种浑然忘我、醍醐灌顶的通透和感悟,比如作品《呼吸之间》:“多少落叶自窗外清箫低吟∕薄暮尽,我将与夜横度一段黑暗∕或许,和风将破门而入∕或许,一袭寒意怀揣三分杀气∥此时,我衡量着生命与呼吸间的微距离∕想到死亡与秃鹫∕想到,每一个往生者相同的背影∕和杂乱无章的哭泣∕我知道,在宁谧的日子里聆听死亡∕是多么艰难的升华∥寂静掠过片刻,经卷中的梵音并未止息∕桑烟袅袅,窥视一次彻底的布施∕和一段酩酊的轮回∕一个躯壳倒下,一个灵魂升腾∕一个名字在唇齿间嗫嚅半生”。这首作品,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背上透着丝丝凉气,比如诗中“横度一段黑暗,寒意怀揣三分杀气,死亡与秃鹫,聆听死亡,一个躯壳倒下,一个灵魂升腾”等,整首诗显露着与作者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甚至阴沉。但是静静三思,又合情合理:作为一个长期受藏传佛教影响的诗人,藏传佛教的很多教义深深融入了她的血脉和生命,这既是她的精神引领,又是作为藏族同胞的精神食粮;在藏传佛教里,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生死死,循环往复,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这种达观,这种豁然,往往是很多人看不明白的,也是常常纠结的,但是很多藏族同胞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接着来看《转经道上的秘密》:“天地很静,一缕桑烟比清晨醒得更早些∕云清浅地漾开一层纱∕剩下的星辰,唏嘘着悬在半空∕和这条早已被足迹叠加的路∕交换了关于桑烟出处的秘密∥捻动一颗佛珠,总有佛果剥落∕我看不见佛,佛静卧云端∥玛尼经轮缓缓旋转∕把今生的重量交付给下一世∕心随着靡靡之音安静的铺展∕温软如云”。“桑烟、佛珠、佛果、玛尼经轮”,诗作里,诗人不仅仅表达的是宗教意义上的因果与灵魂问题,还有一种超越生命本身的精神状态,是作为一种诗化了的精神引领,走出泥淖,走向辽远,即使身陷囫囵,内心也要光明灿烂。在尘嚣间,在浮世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存敬畏,让精神在放逐中升华,心灵在流浪中旷达。
最后来品阅《飞到理塘就回》:“视线以内,两座山高高挺立∕像一对充满奶汁的乳房∕看不到棱角,温润的白∕山脚孤起的炊烟,在风羽的煽动中∕周折,徘徊∕找到攀岩的理由∕笔直向上∥每天,虚眼看山峦温婉静谧∕我想到了一千种可能∕可我不说,我不能说它沉寂万年只为爱的撞击∕繁衍一群赭面慈目的灵魂∕我虚着眼,想把每一条脉络数个精准∕一排仙鹤挡住了寻觅的视线∕它们长途迁徙,疲劳纷纷落入河谷∕轻吟浅语,落地生根∥迎着风,迎着烈日∕播种的人又开始欢唱∕‘天上洁白的仙鹤∕请借我一双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返回’”。“理塘”藏语意为“平坦如铜镜的草坝”。说到理塘,热爱藏地文化的人自然会想起天才诗人仓央嘉措的诗:“天上洁白的仙鹤,请借我一双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返回”。据考证,仓央嘉措一生并未到过理塘,而理塘却与他或直接、或间接息息相关:理塘县城海拔4014米,有“世界第一高城”之称,理塘有中国最美丽的六大草原之一的毛垭大草原,肥沃、广袤;有历史悠久的理塘寺,还有藏传佛教24座神山中的第13座神山格聂神山。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曾经在诗中把理塘比喻为仙鹤,他最向往的地方是毛垭大草原,虽然贵为宗教领袖,但最终没有去过理塘。传说1706年冬天,有着天才诗人和宗教领袖双重地位的仓央嘉措,由于宗教和政治斗争等种种原因,加之内心清纯慈善、不善权术争斗的他,被清朝政府废黜,在羁押进京途中,路过青海湖时神秘失踪。当局者和一些宗教上层人士,正是循着这首作品和六世达赖对理塘一贯的向往与热爱,寻觅到七世达赖格桑降措。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高原县城,因为仓央嘉措和他诗歌,成为了很多人趋之若鹜、魂牵梦绕的向往之地。这些传奇,这些传说,这些凄婉的故事,作为后辈的家乡人,作为白玛央金,影响肯定是巨大的,深远的,甚至是刻骨铭心的。个人认为,这是她爱诗、写诗、并且笔锋与同年龄人相比更加成熟和老练的原因之一吧!
白玛央金对于文字的虔诚、热爱,对于文字的驾驭能力远远超过了很多同龄人,这是她努力的结果,也是她才情的体现,对于生在山南,长在山南的她,又有着虽然看不见但是又随时随地能感悟、感受到的很多东西,这是她的幸运。突然想起作家碎碎在《耶路撒冷》里说的几句话来:“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圣地,或为理想高地,或为情感圣地。就像犹太人心目中的耶路撒冷,神圣清洁,至高无上,值得一生守望”。而山南,神奇的雅砻河谷,就是白玛央金心目中的情感圣地,也是她的理想高地,愿她一生守望,用心,用文字,用诗歌。
白玛央金,女,藏族,西藏山南人。西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见诸于《民族文学》《安徽文学》《中国诗选刊》《西藏文学》《西部》《西藏日报》《青海日报》《诗歌风赏》《在场》《格桑花》《贡嘎山》等多种文学刊物,部分作品入选《中国实力诗人作品选读》《新世纪诗选》《中国诗歌大观》《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等选本,出版有诗歌合集《格桑花开》《诗美山南》等。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诗集4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