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抵达的返乡者

——刚杰•索木东论

 

张晓琴   缪玲

 

【摘  要】刚杰•索木东是西部“70后”诗人的重要代表,故乡甘南高地卓尼赋予他独特的精神品质,长期居住在都市的他不时在两种文化之间游走。他以饱含情感的诗行耕耘着故乡的高山与草原,并在藏传佛教的精神关怀下彰显出的人文主义情怀,对受难的个体和群体都有着温情的关照,并通过诗歌中对时间的客观感知和主观把握,实现“时间之流”中的灵魂叩问。与此同时,索木东以赤子之心书写出一个身居都市的藏族人的乡愁,然而,在现代城市文明和消费理念的冲击之下,作为一个诗人,返乡者索木东到达故乡之后,却无法真正抵达故乡。

【关键词】刚杰•索木东;时间;乡愁;返乡

 

        刚杰•索木东是西部“70后”诗人的重要代表,他的故乡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卓尼,其诗歌世界中最引人关注的就是故乡甘南,以及故乡的一切。他说:“高高在上的青藏,血脉相连的甘南,当需要仔细触摸她的时候,我已经越走越远。”“故乡是甘南——这就是我和我的文字,能发出、也惟一能发出的最后呻吟!也许,惟有如此,我才能在这座旅居的城市,在每一个惊梦的夜半,找到回家的路。”故乡赋予索木东藏传佛教的精神背景与其滋养的人文关怀,使得他的诗歌有着独特的存在价值。同时,索木东对时间的执着书写和偏爱以及自我的灵魂拷问渗透着现代个体在时间之中的困窘、孤单和虚妄的意识。由此,一个返乡者的身影出现在当代诗坛,然而,诗人面对的却是城市现代文明对古老文明的冲击。就像海德格尔所言:“返乡者到达之后,却尚未抵达故乡。这就是说,故乡‘难以赢获,那锁闭的故乡’。所以,就连到来者也还是一位寻求者。”[1]

 

 

        藏传佛教的文化背景和精神背景赋予索木东的灵性和神性,孕育了他广博且深厚的人文关怀,在每一个意欲返乡的时刻,索木东总是不忘以诗意的文字向高地神秘而肃穆的佛塔、雄伟壮观的寺院致意,这在“大金瓦殿的桑烟刚刚升起”(《甘南: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禅定的白塔,仍旧保持着沉寂的姿势”(《再回甘南》),“三尊大佛面向大海/一位菩萨护佑南国”(《南普陀寺》)等诗篇中都有表现。在《扎西达杰:八吉祥之外的言语》中诗人写出了象征佛教威力的八种物象:轮、螺、伞、幢、莲、瓶、鱼、结。可见,藏传佛教有着深层次的心理、价值观念。此外,索木东诗歌中的色彩表现以藏族原始宗教——苯教五种本源的象征色:白、蓝、红、黄、绿为主,比如:“绛红色的僧衣”、“蔚蓝的海子”、“枯黄的记忆”、“绿色的草地”。尤其崇尚白色,这是因为在藏族文化中,白色是一种吉祥、纯洁、高尚、理想、胜利、昌盛的标志,能表达和象征真诚、纯净的心愿。因此,索木东在诗中多次提及洁白的“雪”和那片薄薄的白月光。

        在藏传佛教的精神背景和文化内蕴的影响之下,索木东的诗歌洋溢着一股人性的深情与隽永,他的博爱情怀和人文关怀精,一方面表现在对平凡生命生存苦难的深情关切,另一方面表现在对群体性苦难的温情拥抱。

        对平凡个体苦难的书写尤以对母亲、父亲的书写突出。“那个黝黑健硕的图博特女人/就是在秋季天空下/最美的神灵”(《西藏女人——写给母性的高原和高原的母性》),一个健康的焕发着生命力的女性形象跃然于纸上。在“一双瘦手平静地细数着/你日渐稀疏的白发”(《守望名叫甘南的草原》)中,诗人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将母亲的渐衰和安详平静娓娓道来,在质朴表象下,燃烧着诗人对母亲浓烈的情感。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额际的发线/逐年向后退去”(《坐在彼此的沉默里》),在“阿爸走过山梁/一段衰老走过山梁/成排的青稞倒在地头上(《甘南: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中,诗人采用隐喻化的手法,用成熟的青稞暗喻衰老的父亲,由此感到岁月的荒芜和苦难的深重。“新娘”也多次出现在索木东的笔下,“一个黑脸蛋的新娘坐守雪域/她和她黑帐篷般的幸福/像长夜一样漏风”(《甘南: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短短几行诗句,就将一个即将嫁为人妇的女孩命运写出来,这是对平凡妇女生命的关切。

        索木东的人文主义情怀还表现在对群体性灾难的沉痛悼念和温情拥抱。在《漫天的大雪落在冬天之外——献给在玉树地震中遇难的同胞》中,诗人通过一连串的疑问将自己的悲痛之情表达的淋漓尽致,“而我采来的那束迎春/又能给谁/带来春天的希冀”将悲痛之情推向高潮,读来让人动容和沉痛。在《舟曲,太近的灾难让我彻底失语》中,诗人以“最悲痛的文字”抚摸着泥石流灾难现场的“满目疮痍”,对不幸生命表示最沉痛的悼念。索木东不仅写身边的灾难,历史上南京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也给诗人心灵烙下了深刻印记,在《南京,南京》中通过“枫叶红了/满山都是杀戮”这样隐喻化的书写表达了对三十万冤魂的沉痛哀思,将民族正义感和源自圣地的人文关怀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索木东在书写乡愁的同时,站在了更为广博和高原的层面,抒发着人性的关怀和熨帖。在充斥着冷漠隔阂,精神空洞愈演愈烈的当下,这种具有博爱意识的人文关怀使得索木东的诗歌具有独特而持久的魅力,这同时也是一个诗人和一个时代永葆生命力的精神动力所在。

 

 

        “若非基于时间性,诸种情绪在生存上所意味的东西及其‘意味’的方式就都不可能存在。”[2]索木东诗歌中的时间概念是他感受和思考人生的一种方式。索木东诗歌对于时间的主观把握多于对时间的客观感知。诗人通过对四季隐喻化的书写、对童年—青年—中年贯穿性时间的诗化表达,对黑夜的偏爱,揭示了一个复杂而丰富的世界。

        索木东对季节的执着书写,是出于人类对时间周期性流转的诗意思考。在《甘南: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中展现了一盆牛粪燃起的冬、雪线一升再升的春、绿意十分丰满的夏、青稞扑倒在地头的秋。纵观索木东的诗,在季节上用力较多的是春秋两季。“伤春悲秋”已经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母题,通过拟人化的书写来表达诗人对时间流逝的痛感。在“春”的书写上,索木东比较偏爱“三月”和“五月”,也许是料峭的季初和温润的季末这样的独特时间点能更好的表达诗人的情感,“是时候把时光拉长了/三月的第一天/即便,北国的春天/尚未降临人间”(《极乐,或者世界》),“五月不是思念的季节/五月的风中/美丽的憧憬已经长成大人”(《用一种眼神完成膜拜》)等等,诗人索木东通过丁香、苏鲁花、格桑花、酥油花等的次第开放和悄然凋零含蓄地表白了对故乡甘南的复杂情愫。“秋”在个人的自我时序中,本应更倾向于理性、成熟和完满,同时也夹杂着韶光不再的凄凉之意。在索木东诗里,“青稞摞上架”的秋是作为一种灵魂季节的象征出现的,“成排的青稞扑倒在地头/高原一高在高/一只苍鹰挂住蓝天/一只仰望生命的眼睛/被一些光芒深深刺中”(《甘南: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索木东笔下的秋流淌着感伤,一者是生命的向上,一者是情感的向下,这种撕裂与悖反的力量在他的诗中以自我感受的矛盾推进完成。由《我无法赞叹落雪的秋天》中“那片草地的深处/并非你看到的壮观/镜头呈现的壮观/那片草地深处/掉膘的牛羊/提前打开/漫长的冬天”可知索木东的“悲秋”还夹杂着对“冬”的恐惧。季节是时间周而复始的流变,也是诗人对故乡一次又一次满怀深情的回眸。

        在索木东诗里,时间是一个贯穿性的概念。“坚硬的童年”、“冻伤的童年”写出了故乡的困苦、贫穷、寂寥、冷清。青年时期,当“众人呼啸而去”,索木东也走出甘南,选择了低海拔的生活,栖身在“安宁的西郊”,“滚烫的热血,被一座座城市彻底降温” 。而“人到中年”是诗人在诗行中反复强调的一个时间段:“尚未来得及擦去。鞋头的灰尘/就已经人近中年了”(《给一个虚妄的夜晚》),“那么多的往事/堵在胸口,甚至写不出/人近中年的孤独”(《甘南屋檐下》),“而今,我步入中年/慢慢消淡了,乡愁/抒情,和遥远的故事”(《而今,我步入中年》)。这也就是说,随着年岁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乡愁逐渐成为诗人心中的暗涌,而不是遗忘。诗人的诗句“在暗夜深处/还是无法学会/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大鹏、孔雀、或遗失的世界》)是最好的证明。

        索木东是一位对黑夜较为敏感的诗人。黑色的最原生态的意义是肃穆、神秘。夜晚不仅能勾起人的思乡之情,同时也是对现实的一种短暂逃脱,因此,黑夜所表征的不只是黑夜本身,还有被黑夜所牵扯的精神内蕴和情感变化。在索木东诗里,频频出现黑夜意象和与之相关的梦境。在《梦境》之中,诗人所梦内容是相当的凄惨和冰冷。诗人的乡愁以及行走在城市中悲凉与无奈更多地也是通过黑夜来表达的:“在梦开始增多的夜晚/我无法放牧/自己日渐减少的羊群”(《青稞点头的地方》),“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保持/凌晨时分,无奈的清醒”(《用一种眼神完成膜拜》),“久违的故土啊/为何,在这个/宿醉的夜半/你畏寒的汉子/却无法抱紧/曾经熟视无睹的/那份温暖”(《在一场大雨里靠近高原》)。在时间的线性发展中,人类的处境并没有直线性的向前发展,反而会看到更加“丰富的痛苦”索木东亦如是,“时间之流”中诗人自我灵魂的叩问仍在发生和继续。

 

 

        诗人的返乡,既是实地意义的返乡,更是精神意义的返乡。索木东怀揣着对故乡甘南细腻真诚而又复杂的感情,写下如青稞粒一样饱满的诗句,故乡的草原、牛羊、青稞、烈酒、牧歌、炊烟、黑帐篷都源于他的生命记忆。与不愿为王的亘古不变守护着高原的苍鹰不同,诗人选择背井离乡。与故乡渐行渐远之时,关于故乡的记忆始终伴随着他流浪的日子。诗人深知,离去是一种失去,“记得那年,离开/命定的高原/骨头里的钙质/开始慢慢流失”(《大鹏、孔雀、或遗失的世界》),诗人也毫无遮掩地书写了家乡的贫穷和辛酸,诸如“掉膘的羊群”、“漏风的黑帐篷”等,但诗人还是写道:“我庆幸生于青藏/唯有这样,才能/时常仰望/雪线以上”(《在晨风里掩面而泣》),如此,使得诗人对这片古老的带有神性的土地热爱多了一份笃定和深沉。

        面对现代城市文明和消费理念不可阻挡的冲击和异化,甘南这片牛羊遍地、牧歌悠扬、经语低回、经幡飘荡的高地,或多或少失掉了自己的生命原色。大众媒介和市场观念的引入对甘南社会流动模式和格局有着解构和重塑作用,一方面,农牧民的市场观念逐渐增强,另一方面,年轻一代的农牧民大多选择背井离乡,原有的较为单纯的风俗格局受到很大的冲击,并重组为“五方杂厝,风俗不纯”的新的复杂格局。这在索木东的诗里有着明显的表述,“而谁又在/将醒未醒的梦里/为我注入/母语丢失的历史”(《茶、马、或者远逝的古道》),母语的丢失对任何一个民族来说都是沉痛的。在《打铁,或者一个久远的印象》中“三十年后,再次路过/街坊,那件打铁的屋子/富丽堂皇,迎面而立/一个妖冶的姑娘”,漏风的黑帐篷事隔经年变成富丽堂皇的屋子,而从前那“紧握皮辫的玉腕变得骨瘦如柴”的黑脸蛋姑娘变得妖冶。在《塔尔寺》中的“神圣的经卷中/衮本贤巴林/绛红色的僧衣/正在隐去/喧闹的塔尔寺/我只能空手而来/空手而去”,昔日神圣的寺庙日渐世俗化和商业化,这和索木东自始至终在心里千呼万唤的故乡之间已有了“缝隙”。经历了这番变化的故乡究竟是失乐园,还是得乐园?索木东写下“高高在上的青藏高原/血脉相连的甘南/当需要仔细触摸她的时候/我已经越走越远”,但诗人又说“谁又能真正葬身异地”(《新年献词》),这样一个强大的悖论揭示了诗人复杂的情感,诗人又何尝不是那只“在水泥铸就的窗台”,“在竹篾编制的笼子里”的那只来自高原的蝈蝈呢。

        时间之流不仅带来年岁的增长,关键在于他也遗弃了最初的自我,自我的破碎使得个人与外在世界的的统一性和连续性被打破,而时间并不能修补时间与自我的裂缝,这是现代生存的时间悖论,这也就是说,在生命旅程中,时间是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同伴,而其中的“我”告别了单一的时间经验方式,展现出矛盾性和复杂性。作为圣地赤子的诗人感到失去是在所难免的,从而发出“是什么最终掩盖了/曾经的真实和纯粹” (《八廓街印象及其他》)的疑问,渗透着现代个体的孤独和虚空意识,“我已经温不热,这壶老酒了”难道是诗人在返乡路上的无力表白吗?最后,诗人也找到一种平和的方式即“留住岁月/最合适的方式/应该就是风干”(《夜半,解剖一块冷冻的肉》),同时诗人也承认了“选择一种屈从/也许并不需要胆识/但却需要,心甘情愿的/隐忍,放弃,和忘记诉说”(《无题》)。

        事实上,索木东这位风尘仆仆的游子,并未实现真正的返乡。他在重回母性的大地与现代文明的坚硬森林之间来回游走,并且总是以一种文明来观照另一种文明。或可以说,一个努力返乡的人,在无意识中成为文明的漂泊者。

 

 

【参考文献】

[1][德]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见《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1页。

[2][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88页。

 

 

Poet Who Haven't Come Back His Native Place Yet

——The Appreciation of  Gangcan•Gsomsdong  Poem

 

ZHANG Xiao-qin   Miao Ling

 

Abstract:Gangcan•Gsomsdong is a significant representative of the post-70s poet in the west of China, and his hometown Zhuo ni highland in Gan nan has endowed him a unique spiritual quality. Nowadays,He who has lived in city in a long-term is always wandering in two kinds of different culture from time to time. Those poems of him show the love for mountains and steppes of his hometown , indicate deep emotion to the humanism under the spirit of Tibetan Buddhism, and care those person and groups suffered from disasters. By perceiving objectively and grasping subjectively of time, his poem has realized the pursue to the soul in the“ stream of time”. Meanwhile, Sou mudong shows his homesickness of a Tibetan living in city through his poem. However, under the impact of modern city civilization and consumption concept, as a poet , Gsomsdong cannot arrived his home in his memory though he did arrive his hometown. 

Key words:Gangcan•Gsomsdong;time;homesickness;returning home

 

 

原刊于《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2期

 

        张晓琴(1975-),甘肃靖远人。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客座研究员。主要从事当代文学思潮与长篇小说研究。出版有专著《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直抵存在之困》《一灯如豆》《大荒以西》《我们的困境,我们的声音》等,近年来在《求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光明日报》《人民日报》《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等刊物发表文学批评、诗歌、散文百万余字。主持项目有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甘肃省高等学校研究生导师科研项目、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计划骨干项目等。获得黄河文学奖、甘肃省第十三届哲学社会科学奖、甘肃省高校社科成果奖等奖项。


        缪玲(1992—),甘肃庆阳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主要从事当代长篇小说研究。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有诗歌、散文、评论、小说散见各类报刊,部分作品收入各种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