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呦,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呦……”,对于年龄稍大点的人来说,这首韵律优美、婉约嘹亮的藏族民歌都能哼上几句,并想象着那座高原小城的清幽静谧、浪漫美丽,白云、蓝天、羊群、牦牛、牧歌,让人多么向往。就在此刻,我想起诗人李满强写藏地草原的几句诗来:“我有幸被一群牦牛撞见/它们有的是白的,有的是黑的,有的不黑不白∥我清楚地看见,那个带头的牦牛/它的眼睛里/闪动着大海的波澜∥在我沉吟的刹那间/那群牦牛,忽然风一样/越过山冈/只留下我/呆呆立在/暴雨将至的草原”(《一群牦牛越过山冈》)。但是,一旦慢慢翻阅《列美平措诗歌选》,两百多首诗,又告诉我们一个不一样的青藏,不一样的康定,有历史、有风俗、有景物、有人物、有感悟,下面我们从四方面简要赏析列美平措的诗。
族人的跋涉
“牦牛挪动迟缓的蹄音/一群草地的精灵流动/在没有星月的夜里/寒风 , 扬冷酷的皮鞭驱赶/草滩,举枯萎的微笑相迎/把驮子连同疲劳一起卸下/再垒三块石头把暗夜点燃/如同许多相同的夜晚/今夜露宿在草滩∥牛粪火上悬挂熏黑的茶锅/夜在驮脚汉的生活中沸腾/酒瓶启开了满夜的醇香/草地为他们显现出红晕/殷情的狂风也被灌醉了/在火旁发出醉汉的喘息/栖息的鸟兽早已习惯/安谧分享着旅人的欢乐/然后就这样,枕着马鞍/让思绪被酒醉成飘飞的雪花/去寻求心底那支诱人的情歌”(《荒原•篝火•驮脚汉》)。通过这首诗,脑际就出现了曾穿行于云南、四川、西藏横断山脉和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流域的茶马古道;早在唐朝就有文献记载:是以马帮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民间商贸通道,是大西南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走廊;同时也是世界上自然风光最壮观、文化最神秘的旅游绝品路线;茶叶、盐巴、瓷器、皮草、丝绸、氆氇等商品运输的大通道;商贾云集、买卖火爆、市场繁盛的后面,是无数驮脚汉和马匹艰苦卓绝的付出。焦应旅在《藏程纪略》里讲述茶马古道时说:“坚冰滑雪,万向崇岗,如银光一片。俯首下视,神昏心悸,毛骨悚然,令人欲死……是诚有生未历之境”;这条历时一千多年的茶马古道,在文化交融、经济发展、民族交往、商贸流通的背后,洒下多少马匹、牦牛的铃铛和嘶鸣,又让多少驮脚汉露宿荒野、卧枕马鞍,还让多少亲人翘首望月、掐算归期?
与(《荒原•篝火•驮脚汉》)有同工异曲之妙的还有(《驮运路》):“我来探索路的年轮/驱赶着牦牛驱赶着蹄音/在镶嵌虔诚与艰辛的故道/叩开远古的岁月之迷/用祖先赋于我的思维/和祖辈从未有过的幻想/来探查历史漫长的履历∥从葱绿与浅黄交织的故道/我猜想祖先额头的皱纹/怎样被岁月堆砌/我猜想祖先宽阔的胸怀/怎样被苦难填平/在祖辈执拗的跋涉中/一双幽绿的目光/也会诱惑对光明的向往吗/灾难和迷惘是两道沟壑/可祖辈在暗夜的沉闷里/却发出了他们真诚的呼唤/用粗犷,坚韧的美/编织成信念/从古老走进今天的阳光里∥我来探索路的年轮/这部古老的巨著/从没有写完的历史巨著/就请让我接下来吧/如果我的脚印偶然/与历史重叠/那也是我留在驮运路上/探索的印迹”。法国思想家卢梭曾说:“人要是惧怕痛苦,惧怕种种疾病,惧怕不测的事件,惧怕生命的危险和死亡,他就会什么也不能忍受的”。是的,在高耸的青藏,在苍茫的青藏,藏族同胞数千年来繁衍生息,遇到的困难和挑战肯定很多,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后退,而是勇往直前,直面不可预测的各种困难。“牦牛驱赶着蹄音、艰辛的故道、远古的岁月、祖先额头的皱纹、祖辈执拗的跋涉”,这些字,这些词,诗人深情讲述着藏民族世世代代在高海拔地区,面对酷寒、缺氧、干燥、多风的青藏高原,艰难适应着环境,努力改变着家园,创造着、传承着光辉灿烂的民族文化,这本来就是一个奇迹。通过几千年艰苦卓绝的生存体验,几千年荡气回肠的生存抗争,造就了他们敢于尝试、化解苦难的胆识和智慧;造就了他们坚持隐忍、骁勇无畏的民族性格;也造就了他们刚毅儒雅、悲悯慈善的天性,真不知道是高险奇绝的青藏成就了强悍果敢的藏民族,还是笃诚守义的藏民族让青藏更加高耸、神秘?
列美平措的诗,在字里行间时刻刻注着他的民族血统,盈涌着族人数千年来不屈不挠的顽强斗争,包容、大气、高屋建瓴,于是雪山峡谷、大漠冰川、高天耸云、草地湖泊,这些大自然馈赠的元素就经常出现在他的作品里,借用大自然的诸多元素,来衬托族人的坚韧不屈、果敢坚强,让读者印象极为深刻。比如(《圣地之旅•五》):“在草地,随意垒几块石头/捡几坨干燥或潮湿的牛粪/点燃,悬置一锅茶水/这是路人宿营的必备条件/在精神和身体长久跋涉之后/饥肠辘辘,诉说着需要/想象在此刻,只是充饥的食物/搏击后的海鸟也要一个巢穴/我在静谧的夜晚喘息/揉搓疲沓的腿脚,让酒精/轻松身体的所有神经/那条流过身旁的小河/向我讲述一些生灵的故事/鸟兽们悄悄在我周围聚集/它们同我一样寂寞久了/毫不戒备地欢迎我的造访/我的目光与它们交流/一只狼潜伏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它的寂寞更久/我们谁也没有感觉到危险/月亮在空旷草地放射孤独/狼的眼睛像天边暗淡无光的星/我的旅途朋友们从未间断/狼的出现并不意味劫数已尽/这片高原,任何执著的信念/都将感染无边无际的旷野”。我曾经多少次在雅鲁藏布江两岸、草原山坳、田间地头看到诗里的场景:“随意垒几块石头、悬置一锅茶水”,也很多次看到一些朝圣的信徒,在长磕的路边,席地而坐,少则一两人,多则三五人,一边聊天,一边喝酥油茶或青稞酒,也许刚刚相识,也许同步而至,像一家人一样,谈笑风生,没有任何防备。在青藏,淳朴单纯、善良相助是人们天生的美德,特别是遇到远道而来的朝圣者,即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施舍给朝圣者;长期人与自然、人与人、甚至人与神的和谐相处中,养成藏民族淡泊安详、达观仁爱的心性。用佛陀的话来说:“本性中原有的善良和诚恳,哪怕到了生命危机的关头,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就像锻炼黄金一样被切割、被煅烧,但纯金的本色永不改变”。当下,很多人急功近利、唯利是图,但在那片高耸之地,不管时代如何发展、变迁,藏民族却一直执拗地坚守着先辈传下来的美德和做人处世的基本操守。
青藏的伟岸
与很多作家和诗人一样,列美平措的文字,对雄奇高耸的青藏,对家乡
康巴这片土地一直充满着至情至性至爱的描写和讴歌,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他对康巴这片土地不仅用脚步感受和丈量,还用心抚摸和体验,轻轻触摸这片高天厚土的脉搏和温度,比如作品(《雅砻江印象》):“草原本是平坦的/你这热巴艺人的光芒/足可以与雪山一样耀眼/而你总是择山而行遇沟而去/草地的舞台竞这般狭窄吗/是荣誉之火烧灼了你/总想让山为你欢呼/林涛为你献上云的哈达/啊,源头之水不绝,使你/不停敲击热巴鼓的节奏/穿越山冈,山不须设防/漫过荒原,绿竟相绽放/康巴给了你至高的荣誉/而你仍不满足,仍不/停止激越生命的歌唱/我知道在你的心中/有种日益膨胀的情感/你想讲述给更多的人/雅砻江啊/你这条充满野心的河流/我真希望有更多的江水/如你一样穿越/康巴的土地/去远方”。“是荣誉之火烧灼了你、让山为你欢呼、林涛为你献上云的哈达、康巴给了你至高的荣誉”,从这些热情洋溢的文字里,从这些滚烫如火的词语里,能看到列美平措对家乡一草一木的深厚感情和由衷赞美;那里的土地山川、花草树木、牛羊田野像他的家人一样,是有生命的、有温度的,正如著名诗人艾青所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列美平措用拟人和比喻等修辞方式,尽情展现他丰富的想象力,整首作品像水银泻地,一气呵成,畅晓通达,富有节奏感,让整首诗在结构上充满了活力与张力,直抵我们心灵。
在广袤的青藏,路上、寺庙前、白塔旁、神山下、圣湖边,随时随地能看到磕长头的虔诚信徒,他们匍匐在沙石冰雪之上,起伏于荒丘野岭之间,数百里、数千里的路程,其金诚之心,感天动地;你可以理解成他们在许愿或者还愿、可以理解为赐福免灾、祈求保佑,但是我更愿意理解为他们用虔诚之心,用这种近乎于极端的朝圣方式,在感激天地万物和神灵自然。而作为诗人的列美平措,就是以文字的方式,用诗歌的方式,向青藏致敬、向生他养他的康巴朝圣,突然想起散文集《谈故乡》封底的一句话来:“乡土情谊是一个对培育他的故乡的眷恋之情,这种浓浓情谊的绵绵延续,是凝聚中华民族情感的基础”。来阅析诗作(《圣地之旅•十四》):“在月亮如镜银辉如雪的地方/在牛羊成群绿草铺展的地方/马尼干戈的路标一分为二/成为两条我无法选择的道路/南是喜马拉雅神圣的高峰/有我们无数同胞朝圣的地方/北有巴颜喀拉江河的源头/不断涌流着我们生命的甘泉/她们是我的灵魂可靠的憩园/我惟有以纵深心灵的勇气/继续着渴望的远行/我在南方茂密的森林中歇脚/在北方辽阔的草地上跋涉/穿过林地就有丰饶的田野/走出沼泽就有壮观的庙宇/雪山的冰峰有来自故乡的声音/黝黑的帐篷能感受母爱的亲情/康巴人安多人西藏人/以及许多名称繁杂的藏人/我们都同唱那支颂扬英雄的赞歌/而不必考虑该怎样表达情感/猕猴的跳跃,獐子的奔跑/都能让我们的血液荡起涟漪/是我们的慰藉是生命前行的力量∥我的舞台是骏马和歌手的舞台/我的灵魂是雄鹰和牦牛的灵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诗人行进在郊野风光中,不仅诗人的疆域,而且远古女神即古老的命运女神的居所都归属到这片郊野风光中去,远古女神居住在诗意疆域的边疆”,列美平措的诗歌就正好找到了这种相吻合的神性写作方式,他笔下的险峰江河、森林草地、田野庙宇、帐篷骏马、雄鹰牦牛、康巴人安多人西藏人等词汇,都充溢着宗禅意蕴。每一首诗歌,列美平措写到了很多,投入的感情自然也很多,语言质朴亲切,通透有韵,节奏明快,把脚下的大漠云天,把陪伴他和族人千百年的花草树木,把哺育自己的康巴大地加以赞美和歌颂,在这样深情吟诵中,在这些温温暖暖文字的浸泡中,他的心在康巴大地的脉动中跳跃,也感受到了族人千百年来神圣信仰的精髓,触摸到了藏文化博大精深的根本和渊源。
高处的图腾
刘小枫在《悲壮的还乡——读荷尔德林》中说:“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在神性离去之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在众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贪娱求乐之时,踏遍异国的大地,这正是贫乏时代中诗人的天命。他必然在神圣的名字无处可觅时,担当莫大的忧心,给人间引入一线诗意的青光”。在当下中国诗歌出现不少口语化、色情化,甚至用脐下三寸说事的时候,列美平措的诗歌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对文字充满了深深的敬畏,那就是“给人间引入一线诗意的青光”。广袤博大的青藏高原,历来是很多人心目中的神秘之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藏族同胞在宗教信仰上的虔诚和执着,早在藏民族历史朦胧之际,就已经盛行了原始宗教,即苯教,这种宗教把风云雷电和日月星辰看成是操控人间生死福祸的神灵,有“上开天门,下镇厉鬼,中兴人宅”的神通。由于当时现实和政治的原因,藏传佛教兴盛之后,苯教失去了固有权势和地位,但在不少地区仍有苯教寺庙,苯教的一些祭祀仪式,如转经、煨桑、挂经幡、扬风马等已经成为了藏传佛教的一部分。藏族同胞基本上信奉“灵魂不灭,六道轮回、万物有灵、神无处不在”等宗教教义。虔诚的宗教信仰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藏族同胞乐善好施、积累善业、敬天悯人的博大胸襟,在他们的理念中,天地万物是永恒的,灵魂是永恒的;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藏族同胞就看作是崇高的、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列美平措诗歌选》多次写到了,比如(《圣地之旅•三》):“随着血液渗入生命更深处的地方/我逐渐知道祖先图腾的意义了/就像鲜血滴在羊皮上的显影/我沉浸于高原纯真的柔情/微风抚慰,湛蓝如海的天空下/羊群如波浪般涌流而去/这时候,牦牛坚定的步子/在草地在雪山上走过来/作为图腾它当之无愧/在它健壮躯体庇护下的土地/生存着更加坚韧执拗的人民/我行走高原久远的腹心地带/白昼的寂寞胜过更加漫长的夜晚/我面部之上缺少的热情/不断流淌在并不宽阔的胸膛/摘下面具的时候,诗笔颤动/高原清新的空气可以扩展胸怀/而远处的牦牛俯卧着反刍不停/它的思考有比我们深刻很多的内容/如今沙漠驱赶着荆棘追逐绿洲/牦牛舌尖划破的血液/没有让牧草返青,却让野免和草鼠/增强了迅速繁殖的能力/邦扎花的根系悬浮于失去泥土的草皮∥哦牦牛,高原的舟楫/没有了草原,你将驶向何方/哦牦牛,以你生存千年的经验/告诉我,我渴求一片丰茂的草滩/请给我的额头一些安慰吧/我的意志是踏在你的蹄印中复苏的/凝视你,凝视你身后雪山的背景/我相信,我们的渴望/是生灵对草原最深刻的渴望”。数千年来,牦牛就是藏民族最亲密的朋友,人们衣食住行等基本的生活保障,都离不开牦牛,这种称作“高原之舟”的神奇动物,能耐零下40至60度的低温,能在海拔6000米的高原上生存,甚至劳动。谚语云:“没有牦牛就没有藏族,而有藏族的地方,就有牦牛的身影”。牦牛长相憨直淳厚,秉性忠诚吃苦,力量巨大,勇敢强悍,往往在主人危机、危难之际,不会张皇失措,而是挺身而出,化险为夷;其实牦牛的一生,是劳作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它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使命;在一定程度上,牦牛的秉性与执拗,忠诚与奉献,就是藏民族精神与品性的真实写照。
众所周知,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不仅是一位宗教领袖,更是藏民族历史上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驰名中外,不但在藏族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广大人民群众中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同时又在世界诗坛也是引人关注的一朵奇葩,许多学者在深入研究。这样重量级人物,自然出现在列美平措的诗歌当中,来看(《寻找仓央嘉措》):“或许因为你诞生在这座高原/这座高原才有了你优美的诗篇/才使我们步入后尘,异想天开/做起诗人的美梦来/我们却没有你的潇洒/一格格艰难爬着格子/一叠叠顽强投寄稿子/可你只要随口唱出,诗作/就迅速在千万人的心中发表/并且流传于高原的每个角落∥我们只是茫茫荒原绝望的狼/峡谷都不愿传出我们的回声/我们渴望获得你成功的秘诀/于是,四处找寻你留下的足迹/而许多产生过你传说的村寨/又一齐关闭了关于你最后的记忆/人们忠于你像季节忠于土地/我们被众多的神秘笼罩/一次次,你借助迷雾逃遁了∥仓央嘉措哦,仓央嘉措/你何时让我们改变惆怅的心境/横扫我们淤积的沮丧和忧郁/如今,我们能够自慰的一点/就是我们都沐浴着同一轮高原的太阳”。南开大学教授荣立宇评价仓央嘉措时说:“仓央嘉措是藏族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诗人,其诗歌作品在整个藏区家弦户诵三百余年,深入人心,脍炙人口”;许多高僧大德也有评价:“六世达赖以世间法让俗人看到了出世法中广大的精神世界,他的诗净化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他的真诚慈悲让俗人感受到佛法并不是高不可及,他的特立独行让我们领受了真正的教义”。 列美平措用质朴真诚之笔,深情仰望和讴歌着这位诗歌天才,赞颂他在藏民族诗歌领域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人们的审美中,在人们心灵需求上,清纯、真诚、济世、善良、甚至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是相通的。
常言说:“一个喇嘛一种教法,一个地方一种乡音,一方水土一种风俗”,在青藏,人的一生都充满了繁琐的礼仪和习俗,这些在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上体现的尤为明显,这里只说藏民族的葬礼,它与藏民族的生死观、生命观紧密相连,他们相信今生来世、灵魂不灭,人的生命,都在六道轮回中生生死死,循环往复,人们普遍把死亡看作是今生的结束,更看成是来世的开始。比如作品(《蓝天•牧人•葬礼》):“当最后一只鹰鼓翅离去/牧人就完成了升天的宿愿/蓝天总是遣洁净的白云/拥抱来自草原的魂灵∥从降生的第一天起/牧人就神往蓝天了/蓝天赐女人以温柔的眼睛/蓝天赋男人以宽广的胸襟/牧人的心是破壳而出的小鸟/渴望永远系在高飞的翅膀∥草地的男人在叫尼玛(太阳)/从不会节制扩展生命的绿茵/划出一道道草原的经线/草地的女人叫达娃(月亮)/看似娇弱而蕴藏无穷的坚韧/默默地穿梭草原的纬线∥蓝天是辽阔而高远的/牧人的心比蓝天更辽阔/生是为了同日月一起/把浓烈的爱,泼洒人间/就是死,也这样裸着/不带一棵草一粒土/筋骨血肉连同名字一起交给鹰/只让灵魂属于自己/让它去任意放牧的蓝天”。是的,当躯体承载不了灵魂,疲惫倒地时,灵魂就牵挂在鹰的鼓翅之上,高飞入天。这是藏民族对生命本体憧憬的、更高更大的、更丰富的精神内涵。这种豁达、淡然、从容,是藏民族对灵魂更加完美的寄托与诠释;试想,连人生最悲哀的生死都看得这么浪漫和淡然的民族,他们的诗,他们的歌,他们的舞蹈,他们的生活,还缺少诗情画意吗?列美平措在诗行里,娓娓而叙,不遮不掩、不紧不慢,语言精妙而独特,表达着对族人古老文化传统和奇特风俗习惯地认可。
平常的事物
英国作家乔治•艾略特说:“我的生命是从睁开眼睛,爱上我母亲的面孔开始的”;面对母亲,多少作家和诗人写下了浩如烟海的赞美文字,这些文字又陪伴和影响了无数的人们,列美平措自然也写到阿妈,我们一起赏析:“想起高原的许多地方/你会因孤寂与荒凉/诅咒并且发誓/从此再不光顾/而总是夜深人静之时/你就想起牧场的吠声/想起那个皱纹满面的阿妈/用那双揉过牛粪饼的手/为你斟上酸奶或添上糌粑/你想起醒来的每个早晨/枕边已有一碗烫烫的奶茶/温暖被梦魇冰凉的肚子/你没有一丝为难之情/一切都自然如你自己/而每当这个时候/你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皱纹和白发/你被真诚的目光/牵出无数柔情的记忆/你想赖在被窝不起床/体味儿时撒娇的甜蜜/你很愿这样的时刻/凝固成永恒的情景”(《回忆》)。草原上的阿妈,牧区里的阿妈,她也许不识字,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她却会写诗,用双手、用白发、用皱纹,在每一个深夜,每一个凌晨,在“生命禁区”里写,她构思奇绝,想象丰富,总是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风雪飞舞的深夜、在儿女头疼感冒的呻吟中、在我们疲惫不堪甚至遭人打压的委屈后,用她皴裂的双手、慈爱的眼神、滚烫的酥油茶、香醇的糌粑安慰、鼓励我们,她的一点一滴、举手投足和土的掉渣的家乡方言,教育我们同情弱小、乐意助人、感恩万物,也教导我们尊老爱幼、规矩谦逊、学会忍让。《列美平措诗歌选》关于亲情的写作并不多,但这首写阿妈的诗,细节描写十分到位,浓郁的牧区背景、帐篷生活铺排很充分,富有感染力、生命力和精气神。
还有一些作品,作者从日常小事入手,滴水见日,窥斑知豹,给读者一个启发,一个哲理,一个道理,个人非常喜欢,比如作品(《架上的书》):“在我的身后慢慢扩张/我不忍目睹它发黄的面孔/怕想起许多人死去的模样/而我依然吐出一圈圈的烟雾/就像我的肺叶由红到黑/我的面孔已经苍白如纸/已经很多的年头了/很多的白天和夜晚/书的命运注定同我的肺叶一样/我看见树叶小草由青到黄/我看见季节时令不断交替/而我的心境/是否也能变换出新的色彩”。司空见惯的书架和书籍,随着时光推移,岁月更迭,书架旧了,书籍黄了,诗人由此想到故去的一些人的模样,再由此及彼,从一圈圈烟雾的升腾里,想到自己肺叶由红到黑、想到小草由青到黄,四季变幻,周而复始;诗人显然已经站在哲学的高度思考问题了;岁月浩荡、滚滚洪流、沧海桑田,生命是匆促的、短暂的;浩瀚宇宙,广袤乾坤,现实是渺小的,自己是低微的,可谓“万宗归寂”。很多时候,尔虞我诈,争来斗去,都是一个“空”字。感叹诗人思维的广度、高度。也让我们明晓一个道理,看淡名利权势,走好当下每一天。
接着品读诗作(《圣地》):“为缭绕的香烟所引诱/佛,本来就是我自己/仅仅因为一点新奇/我步入遍长经幡的密林/即使怎样的放纵/甚至满面戏谑的神情/凝神屏息的虔诚,很快/如一汪迅猛而无声的浪潮/亵渎和邪念和欲望被镇压/在所有无法选择的痛苦/而纯净的世界,离开圣地/我突然感觉我的意志/从此,将有一段空白”。与(《架上的书》)有些相似,因为“缭绕的香烟所引诱”,诗人想到了煨桑,再想到了佛,想到了自己;哲人曾说“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天使肯定是正义的化身,诚实、仁爱、正直、无私;而魔鬼指人身上的贪婪、邪恶、冷酷、奸诈;如果一个人身上佛性占了上风,人自然就成了天使,反之,魔性占了上风,人就成了可怕的魔鬼。近年来,随着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人们物质财富的丰裕,消费方式的多元化,就助长了一些人的欲壑难填、贪婪无度:一些官员最早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又红又专”,但经不起诱惑,巧取豪夺、贪污受贿、上下通吃;一些商人以次充好、制假售假,欺弱霸市;一些开发商偷工减料、敷衍施工、欺上瞒下,出现大量的豆腐渣工程,劳民伤财。上述乱象产生的原因就是贪婪自私、见利忘义,忘记了当初的使命担当,丧失了最起码的信仰。我常常在思考,身在青藏高原的藏族同胞,虽然生存环境险恶,气候条件恶劣,特别是一些偏远农牧区,交通不便,物质财富比较单一,甚至匮乏,但他们生活的很幸福,很知足;并且每一天最主要的功课就是烧香、煨桑、诵经、拜佛,以此来感激天地神灵赐予他们的幸福生活,这与藏民族有着极为虔诚的宗教信仰有很大的关系吧。
哲学家黑格尔曾经说过:“抒情诗的主体因素表现得更明显的是诗人把某一件事作为实在的情境所提供的作诗的机缘,通过这件事来表现他自己”。阅读列美平措大量的作品,能从这些精美细致、深邃通透的精神食粮中,从这些经韵般流淌的作品里,感受到他对家乡一草一木的挚爱,对族人喜怒哀乐和生活现状的关注,对辉煌的藏民族传统文化和独特习俗的高度认可,对先辈在数千年来在生存生活中总结出来的智慧和韬略的敬畏。他以诗歌的方式在爱、在歌唱在朝圣,在一个叫康巴的土地上用一笔一划、一词一句来磕着长头,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我想将来还是如此。
参考文献:
1、《朝圣途中的列美平措》,德吉草。
2、《雪域西藏风情录》,廖凡东。
列美平措,藏族,1961年出生于四川康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等众多刊物,出版诗集《心灵的忧郁》《孤独的旅程》《列美平措诗歌选》等。获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十多项奖励。
史映红,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诗集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