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因为五月的理塘依然白雪皑皑。

        这是梅萨的诗句。读到这句诗,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幅壮阔而绮丽的图画:雪域高原,千峰之间,大风激荡,经幡猎猎,一个身着曳地藏袍的女子站在风口,皑皑白雪包裹着她,环佩叮当缭绕着她,她眯起眼望向天空上面的天空,道路前面的道路。她在等谁,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份情,将辜负这旷世的等待?黄昏渐次褪去,终于,她站成了海子诗里的一个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破碎。

        这是我对梅萨的想象。事实上,梅萨娇小,纤柔,而且温婉,合群。但多么奇怪,从第一次知道她,一直到见到她,朝夕相处中成为亲密的朋友,我一直都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这种想象。我心目中的女诗人梅萨,她的鲜艳要更狰狞一些,快乐要更爆发一些,孤独要更决绝一些。

        梅萨是四川雅江人,在甘孜州府康定工作,那个藏语叫达折多的地方,那个被一首月亮弯弯的传世情歌映亮的小城。跑马溜溜的山上那朵溜溜的白云,在绵延不绝的吟唱中,端端溜溜地撩动了多少爱美多情的心灵,使他们对遥远的康定小城滋生无限的憧憬。记得一次聚会上,梅萨理所当然地被大家叫起来,红着脸颊唱那首《康定情歌》。可是,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那绝然不是属于她的歌吗?“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一来溜溜的看上,人才溜溜的好哟,二来溜溜的看上,会当溜溜的家哟……”这散发着浓郁的农耕文化气息的歌词和旋律分明更像是汉地宅院里的甜言蜜语。廊檐亭台上的月亮弯弯,是另一种旖旎情致。

        但梅萨属于辽远,属于空旷,属于冷冽,属于山河磅礴的广袤藏区,而不仅仅是康定一隅。尽管文学表达与地域维度的关系越来越成为炙手可热的话题,尽管梅萨跻身于其中的康巴作家群风生水起,已然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但我还是不想顺手揽起“故乡”和地域文化资源的理论武器评析梅萨,在我心里,我们始终只有一个共同的故乡。喜马拉雅,巴颜喀拉,贡嘎雪山,阿尼玛卿,“金子一样的山上开满了金子一样的鲜花”,连绵的山下总是连绵的草原,“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迁徙”,马蹄飞扬长袖如云处,梅萨一袭长裙,款款而来,一百零八颗红珊瑚在她的手腕上璀璨如火,她黑色的鬈发随风狂舞,波涛起伏……是的,事实上,她就是如此美丽,而且大气,有着荒野一样的力量和自由。

        这样的一个梅萨,必定是通过她的诗歌被建构起来的。除了诗歌,还有什么更能勾勒出诗人最真诚、鲜活的面容?这个夏天,当我一遍遍地打开梅萨的诗时,我感受到了一种交汇的震颤。“日落,一头牦牛走向天边”,这极具镜头感的诗句一下子把我带到了甘孜草原的天地苍茫中,曾经,我无数次地被那样的黄昏之美击中,今天,它再一次通过梅萨简洁有力的造句俘获了我。她说,“极寒高地,暴雪肆虐/一年四季只能用冬天来谈论”。她说,“七月,如火的北京/你的那件白色T恤让我人面桃花 /雷电交加伴随一场大雨/有些爱情在七月阵亡 ” 。她说,“心的周围布满了眼睛的血丝……”我得承认,梅萨的诗自然,本色,甚至简单,清浅,但更真挚,热烈,从不似是而非,从不无病呻吟,从不欲盖弥彰,它们是有形体、声音、温度、色彩和重量的表达。

        梅萨喜欢写雪,她的诗里总是小雪曼舞,大雪纷飞。这样的诗歌意象自然源于她生活之地的海拔地理。是不是,梅萨的康巴也和青藏高原上的许多地方一样,长长的风雪季节迷蒙了春的概念,六月,草才泛青,七月,众花始开,那姗姗来迟的高原之夏啊,在走过了许多的地方,见过了许多的好风景之后,在今天,我依然认为它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夏天。可是,九月的第一场风雪就让羊群、海子和那些斑斓的格桑之花在凛冽的肆虐中褪尽了颜色,而后便又是漫漫寒冬。事实上,这听上去令人颇感遗憾的物候,使那片土地上的太多事物,在接近坚硬和凛冽的同时,更接近美,更接近美的本质:汹涌而来,惊鸿而逝。而梅萨笔下的雪,正是这种美的具象化。雪,承载着整个藏民族的内在诗意,镌刻着民族文化最深刻的烙印。对 “雪”绵密往复的深情述说,凝聚了一个雪域女子全部的情感。这里,有对故乡的热爱和坚守,对民族的眷恋和归依,对文化的自觉和追寻,也有对爱情的缠绵和领悟。一个雪中的女子,更能懂得守候的意义。然而,不尽眺望,继而无奈幻灭,太多的爱情都精于此道,当渴望中的那一场美好盛大的相遇,理想中的那一份天长地久的拥有,终于像雪一样扑面而来,又像雪一样倏忽而逝,等待的人站成了怎样的一枝料峭寒梅?怎样的一副执念于无望春讯的傲抜冰雕?“雪海茫茫,心境岑寂/候鸟的最后一次迁徙/将雪原的天空分割东西……”梅萨写出了深刻的孤独与悲怆,痛苦的苏醒和告别,“一个人的夜晚”,她“以雪为墨,以石为砚”告诫自己:“不许守着长夜嘶声呐喊/雪原的回音漫无天涯”。一个迎向缘起和相约的女子是幸福的,而走过“割舍和凋零”的女子,她,是强大的。

        “我的笑,宛如一朵燃烧的莲/绽放在被月光雕琢的古城”,梅萨说。很显然,梅萨喜欢莲,“莲”是她诗歌中的另一个关键词。除了频频写到莲,她的诗集也直接以《半枝莲》命名。如果说“雪”是梅萨的此在,地域,物候,生活,情感,那么“莲”就是梅萨的彼岸,精神,灵魂,信仰,智慧。在此境遇中分分合合,下陷,沉沦,在对彼岸的追求中生生不息,超脱,飞升,朝向至真至善至美的澄明之境。“莲”在藏族传统文化中的象征意味是不言而喻的,梅萨深谙藏人心理,拥有完全的藏人视角和觉知。雪域净土,无限地接近太阳,接近神的呼吸,慈悲无边的佛光沐浴中,梅萨不停跋涉在她的民族和这片土地所赐予她的命运之旅中,赤诚谦卑,以写诗的方式触摸生命的本真。她的“莲”之语就像一首首境界舒放、格高思逸的藏语古歌,字字行行都是向往神性追问人性的心灵独白,吟唱着对高原母土对民族文化的挚爱深情,对神圣信仰的执着求索。生与死,苦与乐,流逝与恒久,领受与馈赠,她知道这些都是一辈子的事,唯有潜行修远,方得始终。由此,她拥有了生活与德行之美,找到了尘世之人穷其一生苦苦寻觅的精神家园,也建构了属于她自己的诗歌风骨。

        一个被雪花滋养,被莲光照耀的女子,她和她的诗,注定是要被时光祝福,被岁月玉成。

 

原刊于《甘孜日报》2017年08月11日

 

        梅萨,女,藏族,又名杨勤,四川雅江人,现供职于甘孜州委群众工作局。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创作班学员。作品在国内多家刊物发表,出版个人诗集《半枝莲》、《史诗的家园》(合著),获第三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等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甘南人。兰州文理学院教授,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发表有大量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诗歌作品。小说曾被《小说选刊》等刊多次转载,获多种文学奖励。出版有小说集《纸飞机》(中文、英译本)和《严英秀的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