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因生态危机的愈演愈烈引起文学家们的关注而成为21世纪文学中的显学。这个发轫于20世纪60、70年代的欧美,于20世纪末21世纪传播到中国的生态思潮,几乎波及所有人文与社会科学领域。在文学界催生了生态文学。生态文学是生态思潮中及其重要的一个支流。“生态文学家在生态思潮的初始阶段发挥了引领潮流的重大作用:首倡生态思想的核心精神——生态整体主义的人,是生态文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掀起世界生态思潮的始作俑者,是生态文学家雷切尔•卡森。”

        生态文学的思想内涵主要包括对征服、统治自然的批判,工业与科技的批判,欲望的批判,提出人类对生态的责任和生态整体观,从生态整体利益的角度审视人和万物,建构人类重返与自然的和谐。

        中国的生态文学起步较晚,但生态思想早在文学诞生之初就伴随而来。农耕文明的中国,在远古时代,就是依靠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维系了人类的生存。农耕文明的发展就是人类认识自然规律,合理利用自然规律的过程。“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儒家文化思想,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做出自己的解释,“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就是最好的诠释。同时道家、佛教都有自己的生态理论阐释,形成了儒释道互补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态理念——人与自然和谐共生。”20世纪初,科学思想被引进、发展,在极大丰富物质财富的同时,生态问题日益凸显。 随着改革开放和城市化进程的加速,环境问题愈加严重。配合西方生态文学思潮,到21世纪初,中国的生态文学创作和研究开始被重视,形成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思潮和方法。 

        藏族诗人阿顿•华多太的诗歌正是通过对生存环境恶化的无尽忧郁和恢复生态的理想而成为中国文坛上比较早的生态文学诗篇,显示了文学对生态危机表现出的担忧和对建构人类家园的责任与担当。

 

 

        阿顿•华多太,藏族,1971年出生于青海循化道帏藏族乡。1991年考入西北民族学院藏语言文学系。1995年毕业,后工作、生活于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1991年(大学期间)开始发表诗歌。

        在青海的藏族作家群体中,阿顿•华多太是独具诗性和灵性的藏汉双语诗人,在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藏族作家运用现代汉语及现代文学形式表现本民族生活的文学创作中,阿顿•华多太是接受了现代思想意识和民族寻根自觉意识的后起之秀。他的诗集《忧郁的雪》出版于2008年5月,是近百首短诗和几章散文诗的汇集。诗集中选入的诗大多写于1992-1997年间,《诗人伊老》是唯一一首写在新世纪里的诗。

        《忧郁的雪》这一符码豁然显示了华多太诗歌的感情基调和地域空间,他的诗是忧郁的,他的情感寄托在飘雪的高原。华多太的忧郁来自诗人赖以生存的高原自然生态的恶化。品读诗句,不仅感慨于诗人建构本民族文化的宏大,也震撼于诗人慈仁悲悯的怜爱情怀和忧患意识。诗人是站在全人类生死存亡、繁衍生息的高度来凝练诗句的,正是站在这样的高度,华多太的诗格调是高扬的,主题是严肃的,思想是深邃的。

 

1、诗人赖以生存的雪域高原生态恶化的忧郁 

 

        翻开《忧郁的雪》,失落坍塌的废墟、一堆废石、一堆古寺的遗址、雪域之飞沙走石、舐血的黄沙、茫茫雪原、荒野来袭、冰雪燃烧、阵阵风沙、死去的河、活生生的荒漠和戈壁、风沙侵吞绿叶、雪乘风而至、 板结的大地、苍狼的歌声、骆驼刺的容颜……此类意象,飞奔之眼前,不胜枚举,叠加成一个令人忧郁的人类生存困境——生态危机!读者不仅要问,诗人华多太到底生活在怎样的生态环境中让他塑造出如此的意象群?我们先来追寻他的成长轨迹。

        如上所述,诗人生活工作在青海省海西州。这是青藏高原上一块巨大的荒漠戈壁滩,总面积是32.58万平方公里,占青海省总面积45.17%。可利用的耕地、草场、林地三项之和仅约为总土地面积的32.25%,其余为石山、雪山、冰川、沙漠、戈壁、盐沼等,占到全州土地面积的67.75%。这里属于典型的高原大陆性气候,四季不分明,日照时间长,太阳辐射强,昼夜温差大,常年干旱、多风、少雨。年平均气温4℃左右,年平均降水量177毫米,百分之九十左右的降水都集中在5月到9月。 

        诗人笔下显露的正是对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的真实描摹。即使是自己生存的家园,诗人也没有做温情的书写,依然描摹出家乡的生态真相。远古的草原成为牧人遥远的回忆。“如今的荒原/鹅卵石一泻千里/羊羔蹦蹦/故意啃啃碎小的石子/水灵灵的目光中/依然是碧绿的天真”。“旱沙肆虐的地方/鞋匠鸟在呻吟/野兔光顾屋里的水缸”(《山高的时候》)荒芜的草原,羊没有草吃,只能啃食石子聊以慰藉吃的欲念,喜欢栖息于河边林间的鞋匠鸟在旱沙中痛苦呻吟,胆小的兔子竟然进到人家里与人类争夺生命之水!动植物的生态环境和生存困境,刺激着诗人敏感的心,严峻的生态现实使诗人看不到生存的希望,心里冰凉。“这是雪 那是石头/唯独感觉到冷/冷得目光发抖/双脚凌空”。 更可怕的是生态恶化在现实中还在延续:“姐姐  是谁把我留驻于寂寞的德令哈/……这儿的沙漠日以猖狂  至弱着绿草的家族”。(《姐姐  德令哈不再那么荒凉》)“在沙地里  生命之泉遥遥而去/无法盆栽撷弃在路边的/那些蔫去的花枝……见到烧焦的石头”。满目的荒芜,满眼的焦枯,连努力的盆栽也宣告破产的时候,诗人对植物的遭遇感同身受,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悲痛,失声痛哭:“听到草的哀号……于是我又奔到峡谷里去哭/却没有足够的泪水去感动大地”。(《我可以走得杳无音讯》)希望通过对严酷的大自然的泣告,感动天地,改善生态环境,力量虽微薄,但诗人的赤诚之心昭然若揭。

        处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中,诗人也在反思生态恶化的原因,他发现生态恶化与人类对物质财富的追逐密不可分。

        这儿拥挤的是疯狂的移民和穿梭的时尚/……感化着荒漠里这些原本真实的牧人/姐姐 这儿的思绪都被华丽的金钱所覆盖/姐姐 我的每一个词汇都被欺压得面目全非”(《姐姐  德令哈不再那么荒凉》) 

        对经济利益的追逐,使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双重失衡,人们忙碌于用金钱鼓涨起物质的口袋,满足于填满物质的血盆大口,精神的追求与意义的探寻迅速萎缩,诗歌的家园荒芜,这更是诗人深深忧郁的。

        工业化和现代化在诗人提笔写作的20世纪90年代的高原其实代表着进步的积极的生产力正在改变着青藏高原贫困的面貌,但敏锐的诗人已经感觉到现代化这柄双刃剑危及生态的一面。诗人以一条蚯蚓的感触揭开了现代工业对生物对生态的摧残:“只为一阵直直渗进他头颅的酸雨/他痛恨人类的文明  铸造了浓浓的黑烟 / 铁锨直直插下  欲望沃土的缘由/连把它切断的充满花纹的身躯  抛进嚎叫的不由分说的车厢/……埋入烧得通红的砖心/用吊重机悬到几十层饥饿的墙壁/囚牢成群挤搡的市民 ”(《睡熟的蚯蚓》)“黄羊迁徙的乐土/如今变为挤挤搡搡的城楼”这种情景,使“我”的心在下雪。(《白塔山随想》)

        在工业化、城镇化的进程中,人类以付出生态为代价的所谓发展,在诗人的思维中“注定我们是回家的一族/沿着一条沦丧而丑陋的巷道/废气在空气中弥漫  污水/如河如湖  垃圾之山绵延起伏/我们要从一生的忏悔中回家/摈弃深邃的躯体和华丽的服饰/步入黑暗恐怖的归途”(《回家》)。回家,一个多么温馨的字眼,却因为人类的利欲熏心导致了自取灭亡的恶果,这不是诗人在危言耸听,这是诗人对人类发出的生态危机的警告,这样的预言在诗集中不断出现:“你斗胆包天 依仗时尚与奢望/可你终将被自己引领走向灭亡/宇宙也无能包容你溃烂的地球”。生态被破坏,人类贪图享乐的欲望永不停止,潘多拉的匣子被打开,诗人痛心地预言如果这样下去,地球将毁于人类的贪欲:“欲望的肮脏将会使邪恶脱掉外衣/因为生存而缔造毁灭的壮举”(《天外的世界》)。现代化使人类丧失了对大自然的敬畏,与自然的关系尖锐对立。这样反复呼告,彰显了诗歌的生态批判的鲜明主题,诗人作为人类的一员,对人类错误行为的批判、告诫,彰显了诗人的生态责任观和作为文人的精神担当。

 

2、诗人对雪域高原生态恶化的反思和建构

 

        面对不断恶化的环境,华多太的忧郁是切肤、真诚而实在的。但他并不是一味的在忧郁、哀叹、哭泣,他在诗歌中还发出了真诚而坚定的保护生态家园的声音,力量虽然甚微,真情足够开启读者的环保意识。诗集中几乎大半的诗歌都在呼吁对生态的保护,为此他不惜祈求各方神圣护佑地球,保护生态环境。“要么让傀儡的神们给地球打一个针吧/让她恢复最初的美丽与圣洁”(《天外的世界》)。“鸟啊 请结束濒临狼藉的冥界之旅吧/我跃越穹窿  把亡灵种植在天外阊阖/轮回为葱茏绿洲  统领部族奋战舐血的黄沙”(《鸟啊 乞求你给我一刹那的慰藉吧!》)“我想整个儿地告诉你  亲爱的大海/我将求以遥远的菩提树 禳解阵阵风沙/慈悲之光终将从高高的雪域/普照芸芸众生  唤醒天地万物”(《亲爱的大海》) 

        诗人对保护生态环境的赤子之心昭然若揭,强烈的情感和真诚深深打动读者的心灵。诗人对人类前途的担忧和祈愿护佑生态的高格理想和品格,阻止生态恶化的强烈愿望和奋战、禳解风沙侵袭的战斗精神,给人们保护生态家园,与恶化的生态环境做斗争的精神和勇气,也给予人们建构生态家园的感召力和精神力量。

        华多太的这种高格的精神气质蕴自那本来就贫瘠、脆弱、不堪负载的高原生态。这位藏族对现代化双面性的敏锐性、前瞻性认识,以及批判意识,表明了诗人所处的自然地理空间对创作者创作气质、创作灵感的孕育与涵化。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中就指出:“各地域各民族文化精神之差异,究其根源,最先还是由于自然环境之分别,这种自然环境的差异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并由其自然方式影响着民族的文化精神。” ③ 

        华多太让读者通过他的诗歌了解到诗人真实的生存空间,也让读者感知到文学创作与地域空间的血肉联系。承继了这种民族精神气质,华多太也因此成为青海乃至中国文坛上最早的批判现代文明的生态文学创作者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华多太开始诗歌创作的上世纪90年代,在中国,生态文学思潮尚未在文坛落脚,也即华多太的这些鲜明的生态诗歌并不是受了西方生态文学思潮影响的刻意之作,而是感同身受之情感的自然流露,在今天成为了具有生态文学鲜明印记的作品。

        这一方面印证了生态思想在中国古已有之,延绵不断,是儒释道文化中生态思想的延续,尤其是作为全民信教的藏族潜移默化接受苯教和藏传佛教生态保护思想的现实回应。众所周知,人类所面临的两大基本问题就是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问题。对青藏高原上的藏民族而言,因为生存环境的严酷,人与自然的问题,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即解决自身的生存问题。藏族先民深入思考与不断实践的结果,就是逐渐形成了藏民族的宇宙、自然等生态伦理观。“生态伦理从伦理学的视角审视和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赋予人与自然的关系以道德意义和道德价值。人与自然平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藏族的生态伦理确立的价值取向,并直接影响到藏族人的生态环境行为。”藏族原始宗教——苯教的“万物有灵”的观念约公元前5 世纪诞生后,“灵” 的观念充满了藏民的生活,他们敬畏自然,崇拜各种自然神。苯教还认为,“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是宇宙间不可缺少的部分,它们都应该有生存的地域、生存的权力。” 显然,藏族先民们的这种认识里充满了对人与自然环境的思考,并付之于行动建立与自然与万物的和谐关系来求得自身生存、发展的安全,充满了环境保护的意识。公元 7 世纪中叶后,随着藏传佛教在中国逐渐形成和发展,苯教的生态理念也被继承和丰富了。藏传佛教认为,“人类与自然界万物的存在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缘起,无不从一定的因缘条件和合而生”。 坚持众生平等,尊重世间万物的生存权,倡导“因果报应”的藏传佛教,看重人与自然互相联系,互相依赖的生存关系。一方面,人与众生平等,对赐予生命的自然心存感激,常怀一颗感恩之心;另一方面,对于赐予人类生存所需的自然资源坚持合理取用。强烈反对对大自然进行随心所欲地索取、掠夺和破坏,告诫人们不仅要知足,而且要心怀敬畏地加以保护。善待自然人类得到生存发展,毁坏自然人类将得到自然无情的惩罚。“从根本上说,尊重生命、坚持众生平等是一种文化选择。是藏族人在认识自然、尊重自然规律的基础上,为适应自身生存环境而建立起来的一种与之相融洽、相般配的文化模式。我们也可以把这种文化选择看做是历史凝结成的一种较为稳定的生存方式和生存行为”。 

        与此同时,这些生态思想和生态伦理观践行在藏民族的日常成活中,在藏地生态保护上形成的一些禁忌就是观念支配行动的最好注脚。那些神圣的神山圣湖神水神树神牛等等崇拜,就是保护大自然的实际行动。 

        作为藏族的华多太,积淀于民族生态伦理观念和生态保护的精神,对现代化裹挟而来的对环境的破坏极具敏感,并产生了本能的抵抗。这种抵抗是自觉自为的,他在封底上写到:“作为雪域中人,雪一直代表着一切个人感念,而如今,我们的雪被疾速消化,却下雪甚少。所以,雪在忧郁,我也在忧郁!”也有论者认为,这种忧郁是“诗人新旧世纪交替之际所产生的忧郁” , 这显示了“忧郁”产生的时代背景,但他的忧郁中更多的因素是产生于从小濡染的环境保护的意识和行为,与社会经济发展中破坏和污染环境产生的冲突;他的忧郁产生于生存环境本身极其脆弱与盲目地追究经济利益滥砍滥伐的冲突。

        而华多太对生态的破坏和恶化的反复呼吁、警告,彰显了对生态建构的思想。即警告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必然导致人类自己的毁灭,呼告人类不要破坏脆弱的生态,禁止无止境的滥砍滥伐,目的就是唤醒人类的良知,唤醒保护生态的意识,就是在传导生态建构的理念。在21世纪的今天,华多太的诗歌创作以其鲜明的生态文学的思想和特征,走在了青海文坛的前列。

 

 

【参考文献】

本文文选部分选自阿顿•华多太的诗集《忧郁的雪》,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 王诺. 欧美生态文学(修订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年版. 第1-2页.

[2] 才让吉.诗意栖居的生态文化家园.青海民族大学学报[J].2013年第四期,第155页。

[3] 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地理环境.www.baidu.com.

[4]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一页.

[5] [6] [7]浅谈藏民族传统生态意识.www.wenkubaidu .com百度文库.  

[8]毛宗胜.彻透骨髓的忧郁和世纪之末的痛楚情结  ——浅评阿顿•华多太的诗集《忧郁的雪》.《贡嘎山》2014年第4期。

               

原刊于《文学高地》2016•秋之卷

 

 

        孔占芳(1971—),女,藏族,青海兴海人。青海师范大学民族师范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阿顿•华多太(Palrdotar•Adong),藏族,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民族文学》《诗选刊》《诗江南》《诗歌月刊》《先锋诗》《西部》等报刊。诗作入选《2014中国诗歌精选》《2015中国诗歌年选》。出版个人诗集《忧郁的雪》《雪落空声》,译著诗集《火焰与词语》《月亮之梦》,散文集《山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