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的藩篱,我们也许就能够回到一些久违的常识之中,就会注意到人类身边的其它生命,就会发现动、植物的“物性”。“物性”是事物的一种属性,和人性一样。“物性”也是一种生命属性,它们也有灵魂,甚至也有它们的生命伦理和世界观。“物性”中也许还包含着人类所未知的许多生命奇迹。但因为工业社会以来实用主义和工具主义的甚嚣尘上,人类的感官往往被物质利益所臃塞、遮蔽,日益丧失了对“物性”的感知能力,更失去了与“物性”对话的能力。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失去了万物互动的灵性家园、失去了“物性”的参照系统,人类自高自大、自我膨胀,往往难以省思人性的缺陷,甚至越来越深陷于自身的残损之中。这并非危言耸听,其实,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某种现实。

        在这个意义上,我初次读到《青稞简史》这篇散文的时候,深深的感动中带着一份震撼。感动于我们每天端上餐桌的青稞,甚至有时被当作剩饭倒掉的青稞,在李城的笔下涌现出那么多的“物性”,而这些是我们在食用它的时候很少注意到的。感动于青稞的“物性”中,除了普通属性之外,还有那么多的高贵属性,这种属性甚至是“人性”中都匮乏的。还感动于青稞的“物性”之高贵中发散出来的“神圣性”——以至于在阅读这篇文字的时候感觉到仿佛有一个青稞的灵魂在餐桌上方俯视着我。而且,随着文本的徐徐展开,我对这种“神圣性”的存在由若有所思变为深信不疑。

        当然也有惭愧,因为一开始阅读的时候,我对本文开篇伊始就对于青稞精神的拔高描写,例如“青稞是通人性的作物……将光滑的茎秆坠成一个谦卑的弧度”。还有“每一株挺立在高原疾风中的青稞,都是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等句子颇为抵触,以为这是理念先行、凌空高蹈的模式套路,但是随着一路阅读,渐渐不由得心悦诚服,并且被深深感动。因为本文始终是在一个精神高度上飞翔。它挑战我们阅读的惯性、思维的惰性与审美的慵懒的舒适性,带给我们一种思想的紧张、知识的引领、精神的刺痛和灵魂的 振奋。

        文中对于青稞的描述、赞颂,饱含深情,运用了大量拟人、象征等修辞手法,可以看作是一篇青稞颂歌。但是,文中的每一种文学修辞,都是从青稞的“物性”中生发出来的,来自于它的形状、属性、生长节律,与人的生命活动之间有大量的惊人的契合性。作者赋予青稞的“物性”以精神性,自然而然,毫无空洞、抽象之感,因为他捕捉到的是平时被我们所忽略的、或者是被“实用性”所遮蔽而看不到的、也是最美的东西。在他笔下,青稞的“物性”仿佛阳光的灼热与谷物的香气,冉冉升起,譬如下面这段文字:“在长冬无夏、春秋相连的高原,青稞种子在零至一摄氏度的低温下萌发,嫩绿的幼苗几乎是从冰茬中冒出来的。它在纷纷扬扬的‘布谷雪’中蹭蹭蹭拔节,而雨雪交加的五月,柔韧的旗叶已迎风招展。当幼穗在叶鞘里鼓胀起来的时候,它全力进行光合作用的叶片会出现触目惊心的‘妊娠纹’,仿佛被毫无遮拦的阳光所灼伤。没有任何一种作物会如此‘玩命’,为了颗粒饱满不惜自我戕害。它还要跟高出一头的黑燕麦争夺阳光雨露,跟昼夜悬殊的温差抗衡角力。季节无情的鞭子抽打着它,需要在一百多天的生命期限里,完成母子相续的整个轮回。耐寒,耐旱,耐碱,耐瘠薄,早熟。这就是青稞的特性。为了跟短暂的无霜期赛跑,青稞甚至演化出一个生育期大大缩短的特异品种,被人们命名为‘肚里黄’。它的植株来不及充分长高,穗子就在叶鞘中发育并抢先成熟,即便遭受突如其来的冰雹,包裹在柔韧叶鞘中的颗粒也不会散失。”这段文字不仅详细描述了青稞作为一种植物的生长过程,而且也写出了它作为一种生命为争取生存机会而进行的拼搏,与恶劣环境、与其它植物的抗争。青稞的生命力的顽强与韧性令我们惊叹,而这段文字中所蕴含的深情也令我们动容。我们的心灵也跟着作者所打开的人与物沟通的这一精神通道,上升到一个生命彼此分享艰辛与喜悦、平等对话的神性平台。由此,我们心怀感恩地认领了这篇青稞颂辞。

        青稞是遍布青藏大地的一种主要经济作物,种植历史悠久,与人类的繁衍、进化息息相关。这也给李城的这篇散文提供了一个宏阔的思路:从青稞的属性、青稞的起源与种植历史,谈到青稞与农耕传统,再谈到青稞与亲情。在作者看来,这条线索中蕴含的不仅是人与青稞二者的一种相互依存关系问题,而是青稞本身构成了农耕传统,青稞奠定了人的生命状态,谈论青稞就是在谈论人的生活世界本身。例如文章从青稞种植中“二牛抬杠”的耕种方式,谈到“耕牛”在农耕传统中的重要性,进而谈到甘南临潭、卓尼农区“给牛拜年”的习俗,由此体认了“青稞,耕牛,种植青稞的人。在青藏高原,这是另一种秉性相近、情感相契的组合”。接下来文章又谈到了青稞与价值观、青稞与诗,更是把话题引向一个文化与精神的维度。在甘南藏区,青稞不仅是一种普通食物,它“还代表着一些不可变易的法度”,比如商品交易中铁定的公平原则:“阿舅是阿舅,青稞还是三斤半”。以及原则之上的道义:“买卖争分毫,人情一匹马”。还有以青稞的品格来测度人品,“知青稞论人”:“青稞的价格定好后,麦子和豌豆自会有价”——我们几乎可以称之为“青稞哲学”。而在特殊时期,青稞还与民族大义关联在一起,例如“杨土司向红军开仓济粮”的故事,提醒人们记住青稞这种平凡植物是如何影响了人类的历史进程,在历史因素中凸显了“物”的“活性”。作者还引用了藏族青年诗人扎西才让的著名诗篇《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中的诗句,作为青稞中的生生不息的悲欢离合,成为大地滋生的诗意的例证,点出了青稞这种植物对人的精神、观念的培育与滋养。而青稞酿酒的民俗以及藏区的敬酒仪式,更是对青稞的“物性”的一种升华,使之与特定人群的审美生活、哲学生活联系在一起。

        李城在一个广阔的时空里展开言说,视野既宏观又微观,笔触在时光中纵横游弋,文字娓娓道来。他从青稞的生物属性、耕作方式、食用习俗出发,追溯到它的起源、驯化过程与漫长的进化史。在述说中,作者一次次发出惊叹,对青稞的属性不断有新的发现。他发现了一粒微小的青稞与一个庞大族群的生活史的久远联系;一种食物与一个民族的精神特质之间广泛而深刻的联系。这是对于“青稞”这种植物的再次“发现”与“命名”,是一种文学的“擦拭”,他“擦亮”了青稞的物性中被庸常所遮蔽的精神性,使青稞的光芒从日常生活的深埋层中浮现出来,重建了它们与神圣性之间的内在微妙联系。通过青稞的光芒、稼穑的汗水、祭祀的香烟、耕牛的体温,泥土的气息,李城的文字再次体认了人与大地相互依存、相互反哺的这种血脉相通的精神性联系。他的文字的感染力,有如藏族祭祀仪式中弥散的桑烟的味道,他用语词的桑烟搭建了我们经由青稞抵达哲思的通道,引领人们在精神上达到了与神圣之间的沟通。

        从青稞的农业谱系学考察,兼及人类学意义考量,兼及农牧业文明考古,兼及农牧业生活经济模式下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这篇散文体现了李城的散文从咏物抒情散文向知识散文、文化散文的一个转向。文中大量的知识普及并未损害文学性,因为他的写作是多种手法的结合,文字充满生动性、趣味性,而那些诸如青稞开播仪式的场面一类的描写,更具有人类学场景的鲜活性。更可贵的是作者将他写作中一以贯之的本土人文情怀,与宽广的文化视野结合起来,使得散文走出了本土视野,走向更为深广的境界。

        从散文的写作方法来说,李城的这篇《青稞简史》也非常有特点,应该说对本土散文有较多的启发意义。散文是最容易入门的一种文体,也是最不容易写好的一种文体,所以,写散文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散文的写作,除了良好的语言功底之外,还有许多文字之外的东西,那就是经验、思想、知识储备、人生修养、心胸境界等等,其中,因为散文是与作家的主体性联系最为直接、最为显在的一种文体,要写好散文,则更需要文学修养的大境界,那就是宽广的人文情怀。而我们在本土散文写作中看到的一个通病是,写作者往往欠缺对“物性”的聚焦与发现。也许是由于过于稔熟,导致了对身边事物的熟视无睹,形成了视角盲区。或者眼光散漫、空洞无神、难以聚焦。而缺少“发现”的写作,则是在思想的惰性、固化的言说模式支配之下的一种语汇、修辞的滑行。其结果是写出来的作品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这在表面上看似写作技巧问题,其实是文学修养不足的问题。而在这一方面,李城散文无疑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李城的这篇散文,体现了整体大于局部的原则。人类关于某一事物的丰富知识,往往是呈块状、点状分布的。其中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那一部分,就变成了我们习焉不察的常识。而沦为常识的碎片化知识,如果不纳入一个有整体功能的意义结构之中,其“知识性”就会失效,就会流失,这是一般规律。散文,无疑是使事物的“知识性”获得意义的结构之一。而遗憾的是,我们平常看到的不少所谓知识散文,只是知识的堆砌。我们在这类散文中看到的充其量只是知识在“数量”上的陈列,却看不到生长出来的意义。这种写作,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是事物从物理空间到语词空间的“搬运型写作”呢?在作者辛辛苦苦的“搬运、转移”过程中,事物的属性并未发生质的变化。亦即没有属于“发现”的东西。这是目前我们看到的许多咏物散文的通病之一。

        而李城的《青稞简史》则不同。虽然从局部、或每一个片段来说,他讲的是关于青稞的某一方面的属性或知识,这属于人所稔熟的常识范畴。但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常识的拼凑、拼贴,而是一种重新组合。文章有一个中心思路,就是“青稞简史”,对青稞这种植物本身来说,这是种植、传播史,是它的生命史,而对于青稞与人类的关系来说,则是人类生活史。按照这种“史”的思路,那些散漫的、碎片化的知识都被赋予了新的用途,死的知识变成了活的素材、焕发出新的局部性意义。例如:“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农区青稞是主要的粮食作物,而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地,它是唯一的粮食作物。是青稞选择了它的种植者,还是种植者选择了青稞?应该是相互的选择和约定。青稞和它的种植者相依为命,从苍茫的风雪中踽踽走来——它们和他们,都是无与伦比的。”还有“ 野草被驯化为作物的过程,也是人类漫长而艰辛的文明演进过程。雀舌般的秕仁渐次演化为光洁饱满的粮食,文明的光芒也渐次照亮了苍莽的青藏高原。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科学家发现,以青稞驯化起源地为中心,青稞的栽培向东向南北扩散,覆盖了唐蕃古道、茶马古道和丝绸之路。”在这样诗意的言说中,知识变成了形象,常识变成了日常生活,而这一切都在生生不息的流动中汇入了青稞与人类历史的长河。

        这是作家李城用饱含深情、近乎虔诚的态度写出的一篇文字。在字里行间始终有一种温度、有一种感动伴随着我们,特别是写青稞进行光合作用,抽穗、生长的过程,以及农民给耕牛拜年等那些普通的民俗场景,给我们一种特别的触动。文字中流淌着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作家对以青稞为基础的农事的最本质的理解,以及对那种行将消失的耕作方式与生活方式的深深眷恋。

        还有文本的丰富性与辽阔性,让我们惊讶于它的篇幅的短,与文本内容的庞大。文本的语言风格也是多样性的,文中的抒情、叙事、说理各有各的语言基调,作者游刃有余地把各种基调揉于一种统一的风格。因此,李城这篇散文作为一个范例,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启示我们的本土散文写作去进行思考:如何把宏大主题与微观事物结合在一起,把神圣思想与日常事物关联在一起,把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关联在一起,把知识与经验揉合在一起……把以上这些所有的东西全部融为一炉进行思考与书写。

        由此,我们有理由相信,《青稞简史》必将成为甘南散文史上的经典文本之一。

 

原载《甘南日报》

        安少龙,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汉语系副教授。教书之余兼及文学评论,主要关注甘南本土文学现象及作家作品,主编有《甘南乡土文学导读》(华中师大出版社2013年出版),有文学评论若干篇在省内外文学期刊、学报上发表,曾获第二届甘肃文艺评论奖,第六届黄河文学奖。

        李城,甘肃甘南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屋檐上的甘南》《行走在天堂边缘》、中篇小说集《叩响秘境之门》、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麻娘娘》等。《最后的伏藏》被认为是“甘肃近年来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