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初,从拉萨坐火车返回内地,中途到西宁下车,有个计划好的日程,就是去海北藏族自治州看望青海著名作家、诗人原上草老师,便再乘汽车从西宁出发,经湟源、海晏县,到州府所在地。第二天,热情好客的原上草老师携家人陪我看青海湖,途经刚察县,他说这个县有个藏族青年三宝,诗写得不错,由于玩兴正浓,我含糊应承着,没太留意。分别时,老师送我大约10本书,他说:“有我的,也有海北几个青年作家的,有空翻翻,也请你批评”。我感谢着接过来,其中就有三宝诗集《雪殇》。回家再看这些书,这些散发着青藏高原冷风和草原气息的作品,清新质朴,厚重之中不缺少灵动。
众所周知,当下诗坛生态颇乱,帮派林立,吵嚷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各种奖项、活动如同沸沸扬扬的雪花,举办者如火如荼,追名逐利者趋之若鹜,由于诸多因素使然,评奖中暗箱操作已是公开的秘密。如果稍稍留意,总能看到一些人走马灯一样亮相、穿梭,登台、讲座、发言、照片满天飞。这些“名家”一直很忙,水平很高,自然不需要我等说什么。在以诗歌大国自居的中国,很显然不能只靠“名家”。在这片广博的土地上,的确有那么一些人发自内心的喜欢诗歌,热爱诗歌,坚持诗歌创作,他们或来自山坡田野、工厂工地,或来自校园企业、牧场草原,这些诗人和诗歌远离喧嚣和市侩,他们也懒得搭理诗坛的纷扰,像一株株清新芬芳的庄稼一样,质朴憨厚、青翠自然。每每遇到这样的作品,就像在茫茫人海遇到小学同学一样,甚为亲切,比如三宝和他的诗集《雪殇》。下面从四方面加以浅析。
草原,我的家乡
多少次以多种方式经过草原,春天,这些散布在青藏的草原要么荒草萋萋,要么半冰半雪,冷风刺骨;夏天是草原的黄金季节,芳草碧连天,野花烂漫,牛羊遍野;秋天草原已慢慢变黄,那是一种浩大的金黄,牛羊肥壮,牧歌欢畅;冬天的草原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艰难地生存,与命运角力。一个漫长的冬季下来,不少老弱病残的牛羊会被严酷的冬天带走。不管怎样,只有在广袤的青藏走,走过四季,印象深刻的是很多地方飘飞的经幡:山巅、桥梁、沟壑、房脊、帐篷顶上,美艳着飘飞着。来看诗人三宝笔下的《经幡》:“目光∕堆积一地荒凉∕漫野的落寞飘在风里∕寂寥成夜曲∕神泣鬼哭∥伫立山顶,你∕用肋骨奏弹梵文写成的曲谱∕传唱天与地、神与人∕穿越时空的拥抱∕一唱唱到世纪之外∥人们漫山遍野的感动∕草地上升腾的梦∕纹在身上∕刻在心里∕开在四季的山崖上”。红黄蓝绿白,在藏族同胞心目中,红色代表着护法神,黄色代表着大地,蓝色代表着蓝天,白色代表着白云,绿色代表着江河湖水。热爱自然,感恩自然,保护自然这一理念已经深深融入藏族同胞的血液,他们在五色绸缎上写满了六字真言,悬挂于天地间,在风里诵经,以这种方式“传唱天与地、神与人”,祥瑞万物,点缀、炫丽着青藏高原。不像内地的我们,无穷无尽欲望的触角越伸越长,伸向先祖的老坟,伸向山川大地,伸向河流湖泊,伸向茫茫大海,伸向南极北极。三宝和他的族人以经幡为载体,以这种传承上千年的宗教仪式,感念天地给他们衣食,歌颂自然给他们恩泽,教育和影响着子孙后代要敬天悯人,谦卑克己。
继续品析作品《牧场的清晨》:“启明星,从东山顶悄然隐去∕突如其来的一阵惊飞和鸣叫∕一串爪印留在雪里∥秋霜在一缕青烟中颤抖∕经幡上发白着牧人的梦∕有关于羊群和春天的一片绿地∥一阵反刍后,黑牦牛细细咀嚼着昨天∕一些记忆,盛夏的果实∕老妇走出土坯房,走进∕牛圈,娴熟地∕抚摸,拽挤牦乳牛丰硕的乳房∕希望用最后的一些乳液∕驱赶全家人的饥渴∥太阳,探出半个脑壳∕穿绛红色藏袍的少妇,甩开双袖∕穿梭于阳光和阴影间∕翘着丰臀,储备过冬的柴火∕用牛粪垒堆一件件‘艺术品’∕时而,一曲委婉的情歌∕由远及近”。一首灵秀的诗,就把牧区人家,把草原人们的生活场景和生活细节呈献给读者了,自然生动,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通过“老妇走出土坯房,走进;牛圈,娴熟地;抚摸,拽挤牦乳牛丰硕的乳房”和“穿梭于阳光和阴影间。翘着丰臀,储备过冬的柴火”等牧民们劳动场景和细节描写,让我们看到牧民的忙碌、充实的一天开始了。动静结合、画面和谐,人与自然水乳交融、浑然天成。正如作家牧子在评析三宝诗歌时说:“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年轻的诗人是在用心灵最先抵达的话语方式捍卫着自己灵动的思想,用质朴的情感抒写着自己对草原、雪山、圣湖、苍鹰以及牧人和牛羊的爱恋”。诗歌没有用特别的修饰,把他看到的、听到的,由远而近,不紧不慢地说出来而已,有细节、有动作、有情节,生动真实。
三宝生活在牧区,成长在草原,对于草原,这仰卧的母亲,用其博大、丰厚和无私哺育着无数的生命和万物,三宝是熟悉她的,是感恩她的,他用感恩的笔触,灵秀的诗行很多次写到草原:草原的广袤、辽远、美丽畅酣淋漓地走进读者视野,让我们缱绻回味,仰首向往。比如作品《一匹老马》:“脊梁,伸向云端∕穿过荒漠的风∕如此峭壁,寸草不生∕曾经的海及海滨草原∕泪眼朦胧,向后奔去∕你从未间断的步履,向前∕再向前。今天∕你停下了,低头舔舐∕蹄筋伤口结出的果∕那是一颗无花果∥一匹老马,西风中∕颤抖。一座山∕残阳中倒下”。草原人家,又称马背上的民族,广袤无垠的草原,众多的牛羊,不测的险情,就让牧民和藏獒、马匹结成生死患难的家人,牧民对于马匹,就是对于家人的感情,爱护它、感激它、体谅它、尊重它。藏民族是一个把“一粥一饭当思来自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明末清初理学家,朱柏庐)诠释得淋漓尽致的民族。把悲悯苍生、敬畏天地、感念一切的优良品格展现得一览无余。通过三宝的众多作品,和自己多年在藏区生活工作之所见,不难发现,藏民族在数千年的繁衍生息中,既要客观的面对青藏高原严寒荒冷、高耸贫瘠的生存环境,还要在生存生活中努力适应自然、战胜自然而形成的充满神性的精神家园,不管从哲学意义上,还是神学意义上来说,藏民族和藏文化一直把追寻真理当成一个终极目标。三宝通过一首简洁的诗,就能看到他和族人对自身之外的生灵与天地无尽的感恩和崇敬,膜拜与体恤,哪怕是一棵树、一片草坡、一只羊、一匹马。这在当下诸如诚信守义、笃实谦恭、敬老孝悌等美德日益缺失的时候,显得多么可贵。
族人,我的依靠
在三宝诗集《雪殇》里,也不缺乏人物的写作,有亲人、有朋友、有高僧大德、有历史先辈,品析这些诗里的人物,总给人一种亲切熟悉、质朴相识的感觉,我们来看作品《唐卡画师》:“一支笔∕一句偈语∕实现与神灵对话∕无需翻译,不用迟疑∕身意语凝聚成炽烈的爱∕用最初的红黄蓝绿白∕回向给众生慈悲、感恩∥菩提绽放在白色画布上∕你,却是一片叶∕开在佛经故事里∕流光已逝油灯常明∕经年的风吹走青春的英子∕坐在阳光里描摹太阳∥逝去的岁月老去的画笔∕在六道轮回的季节里∕灵魂终将开成佛前最美的一朵莲”。人们了解青藏,认识青藏,很多时候是通过摄影、歌舞、绘画等艺术形式,而在绘画中,就不能不说到唐卡,这种用绸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是藏族文化中一种独具特色的绘画艺术形式,内容涉及藏民族历史、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等诸多领域,是中华民族艺术宝库中亮丽的奇葩。而唐卡画师,我很多次在寺庙殿堂、画坊门店看到过,他们是安静的、淡然的、忘却了红尘的纷扰、世俗的焦虑,聚精会神地兑料、上色、描绘,浑然忘我;藏族朋友们说,一幅成功的唐卡要几年才能画成,巨大的唐卡,甚至多人数年才能完成,是画师名副其实的心血之作。“用最初的红黄蓝绿白,回向给众生慈悲、感恩”把“菩提绽放在白色画布上”,“开在佛经故事里”。诗人三宝,在青藏这一片高天厚土,且行且走,且走且悟,讴歌他尊崇的、敬畏的、怜悯的一切。正如(《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编后记)里所说:“以鲜明的创造性和民族性延展,丰富了藏民族的文化传统,并以他们诗性的、智慧的力量不断消解着地域和民族间的阻碍”。
描写人物的诗作,印象深刻的还有(《相见何如不见时》——纪念诗人仓央嘉措):“歌者,一路吟行∕日月星辰,风月雪夜∕一朵莲花凄雨冷风夜歌唱∕与你一起等待季节轮回∕只为满月夜∕飞雁衔来一纸帛书∕山南琼结的慰藉∥祖母绿的眼泪∕化作一汪柔情的湖水∕心绪游荡浪尖∕一莲忧伤∕飘洒行程一路∕满天星斗装满袈裟∕迷失航向的孤舟∕穿越世纪的风∕你,于湖心浅唱∥双手合十∕梦在指尖发亮∕露珠里的仙女湾翩翩起舞∕月亮女神啊∕相见何如不见时∕不为理塘,不为门隅∕只愿与你乘风归去”。提起藏民族历史上这位诗歌天才,很多脍炙人口的妙句佳作就呈现在我们脑海了,比如:“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再比如“天上的仙鹤,借我一双洁白的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返回”等,这些灵动、优美、富有哲学意境的精美诗句,传诵了数百年,在藏区、在全国,甚至很多国家。诗人三宝写到这位宗教领袖和诗歌天才时,非常投入、认真,对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短暂而辉煌的一生给予了极大的赞美和尊崇,这种尊崇与爱戴是作为一个信教徒对一位宗教领袖的虔诚膜拜;是作为一个诗人对本民族历史上罕见的诗歌天才、吟诗巨匠的尊重和感怀;同时又是一个子孙对先辈的追思与纪念。整首作品意蕴深沉、悠远、辽阔;诗行间灵气十足,才气横溢。当然个人理解,他还有一缕深深的痛惜和忧伤,从而把读者的心紧紧抓住、牵引;我们似乎看到潋滟浩荡的湖水、苍凉的冷风、绛红色的袈裟、踽踽独行的身影;感叹浮世的纷杂、红尘的争执、历史的无情、人心的叵测。
仔细翻阅三宝诗集《雪殇》,我惊奇的发现,他很多次写到一个人,阿爸, 《龙驹岛上的自由》《父亲,沉默的高原》《下岗的日子》《海,让我沉默》《牧马人》等,下面我们跟着三宝的笔触,跟着他富有感染力、亲和力的诗句,赏析他如何写阿爸,以《龙驹岛上的自由》为例:“风,是西汉的信使∕从古城呼啸着吹来∕父亲站在龙驹岛∕挥舞着马鞭∕马群是蹦腾的诗句∥夏日的风和雨∕青海骢的长鬃毛∕父亲马背上的身影∕跳起大唐长袖舞∕青海湖是舞动的蓝宝石∕马群在浪花里撒欢∕父亲在涛声中高歌∥龙驹岛上的桑烟∕安宁着远古战争的血腥∕古庙里,诵经声向四野漫延∕告慰西羌的幽魂∕父亲坐在夕阳里∕用一双大手爱抚一匹呼呼喘气的∕枣骝马,卸掉缰绳∕甩掉鞍鞯,扯下蹄铁∕马儿在原野上∕自由起舞∕舞出跳动的音符”。这些或长或短的句子,我们能很自然的体验到诗人心灵深处的浓浓暖意,通过龙驹岛、马鞭、马群、鞍鞯、蹄铁和“父亲马背上的身影、父亲在涛声中高歌、用一双大手爱抚一匹呼呼喘气的枣骝马、卸掉缰绳,甩掉鞍鞯,扯下蹄铁”等动态描写,一位草原汉子骁勇豪爽、果敢彪悍的形象就出现在眼前了;诗作通过今昔对比,远近结合,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方式,把草原人粗犷、自信、向往在天地间自由驰骋的天性展现无余,让人过目不忘。诗人在写父亲的文字上,用心用力,遣词造句精准,品阅温暖贴切,我们能轻易感受到他们父子间血脉相连的深厚感情,也许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高原牧民,但在儿子心中,是高大的、英俊的、不可代替的。欧洲谚语曾讲:“父亲和儿子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父亲爱的是儿子本人,儿子爱的则是对父亲的回忆”。
悲悯,我的本性
在青藏高原久了,最难忘的是什么?很多人都会列出自己的许多理由,但是我深信,在这很多理由当中,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藏族同胞的善良和悲悯之心,乐善好施、耿直友善的性格,与他们交往,不必设防。还有,在藏民族心目中,小草小花是不能踩压折断的,因为它会痛;小到一只蚂蚁和瓢虫是不能伤害其生命的,因为它们的生命与一头牦牛、一匹骏马、一条人命的价值是对等的;看到乞讨者、朝圣者、伤残者、贫困潦倒者要尽力去帮助。而不像内地很多人,只是麻木冷漠、嘲笑侮辱、打骂捉弄、甚至落井下石,让他们受伤的身心再次流血流泪。通过诗人三宝的作品我们就能看到这一点,比如《哭泣一群羊》:“祁连山南麓,我∕看见一群羊在哭,哭声震天∕一位朋友说:羊是弱势群体∕每一滴眼泪注定为人类预言将来∥我一度为自己参透尘世与否拒绝表态∕草长莺飞对羊群而言仅是幻梦∕3800米高寒牧场,草甸与黑土滩∕平分秋色,一群羊∕平分晨昏的饥饿与干渴∥我想,羊群之泪定是不祥之兆∕哭声在风中飘荡∕霜冻的草原心率衰竭∕枯竭的山地脑溢血∕一块绿色的植被成为最大的安慰∥羊群的哭声渐行渐远∕带着牧人的焦虑与哀愁”。大文豪高尔基曾说:“善良——人所固有的善良,这些东西唤起我们一种难以摧毁的希望,希望光明的、人道的生活终将苏生”。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草原是绿草如茵的、一望无际的、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其实青藏高原上的牧区,春季来的很晚,秋天又来的很早,霜雪一到,风起草枯,大雪飘落,牛羊赖以生存的草根被大雪覆盖,又需要大半年等待。如果遇到罕见低温和大雪,牲畜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从这一点上讲,又彰显了高原人们的伟大:高寒缺氧、昼夜温差大、紫外线强、无霜期短,面对这样的生存环境,他们不怨天尤人,不哭天哭地,只是顽强的坚持、忍受、再坚持、再忍受。三宝的这首诗,显然是写高原残酷的一面,“霜冻的草原心率衰竭,枯竭的山地脑溢血”,比喻多么形象逼真;“羊群的哭声渐行渐远,带着牧人的焦虑与哀愁”,多么生动传神。诗人以意丰立,以情真胜,不僵直、不艰涩;诗句自然真挚,朴素无华,平儿有趣,淡而有味,越嚼越香。
再来品析作品《牵挂沙尘暴中的格尔木》:“漫天黄沙,席卷大地∕格尔木离我不远也不近∕柴达木腹地的呼喊声,穿越∕600公里的距离,击碎我∕沙漠绿洲的向往∥极目远望,目光向西延伸∕早安,格尔木∕沙尘暴肆虐,蹂躏后的一株草∕河岸滩涂的一块石,心头∕是否已刻下深深伤痕∕我合十的双掌,无法离开胸口∕我思绪的藤蔓,把心裹得越紧∕对你的牵挂越炽烈。知道吗∕我的天空阴霾混沌∥站在岗什卡雪峰,扯一面风马旗∕挥动猎猎飞舞的祈愿∕为最初那‘河流密集’的地方∕格尔木。我如此执着地∕挂牵你的一声一息,只为那∕遗落在你怀里的,一首诗”。读了这首诗,内心是澎湃的,感触颇多,当下,随着信息交流的快捷与便捷,只要打开手机电脑电视,各种信息铺天盖地,简略看看,多是八旬老人跌倒该扶还是不扶的讨论,是救命钱被偷、被抢、幼儿妇女被拐卖该不该解救和报警的讨论?是一些不入流的演员、甚至韩日女优们离婚结婚、怀孕出轨、二奶三奶的爆料,在这样媒介的狂轰滥炸之下,我们不得不担心:尊老爱幼、爱憎分明、见义勇为的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还剩下多少?但是三宝不是这样,“600公里的距离,击碎我”,一千多里路程之外的格尔木发生一起沙尘暴,他担心“蹂躏后的一株草,河岸滩涂的一块石,心头是否已刻下深深伤痕”。他“把心裹得越紧”;他在祈祷:“我合十的双掌,无法离开胸口”。就连自己的天空因为这场沙尘暴,变得“阴霾混沌”。三宝通过诗行,把受灾同胞的困窘和艰难写出来了,把自己和族人们帮危济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美德表达出来了。做到“情动于衷而发于言”,同时传递出一个永恒的真理:艺术和文学作品,蕴含真挚真诚、真情至性和弘扬正能量,才是这个作品成败的关键所在,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即使再花里胡哨,再善于装扮,这个作品已经失败了大半。
继续品析作品《山崖下的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卧在山崖下,多少春秋∕风吹过,花开过,雨淋过∕沐浴日月之华∕聆听夜半歌声∥一种姿势,需保持多久∕西北高原的风∕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张扬着21世纪的言论∥山崖下,家园里∕一块石头,无人知晓∕不起眼的一声低吟∕抖落满天繁星∕昨夜,终究下起一场雪”。诗人写山崖下的一块石头,看似平淡无奇,其实蕴藏着深邃的哲理;看似信闲若步,其实深含禅意。众所周知,我们正处在一个允许任性和张狂的时代:兜里有钱者,就财大气粗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时不时会说:“我那几套房子又升值了,车是上百万的”;如果当上一官半职,走路都不往地上看,车开得像飞机;想想也是,连一些大款土豪见了官员都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何况我等老百姓;还比如一些探险、登山者,凭着人多、设备先进,瞅上一个好天气,登上某一座山,拍几张照片,就像小偷作案一样,赶在变天之前匆匆撤离,这就到处夸耀、显摆自己又征服什么山峰了,自大与狂妄让人惊诧。你征服了什么?在你之前,那座山已经屹立了几千万年、上亿年,经历了多少雷击电劈、狂风暴雪,仍巍然不动,你上去才几分钟?三宝用诗歌和文字告诉我们,在浩大的时空面前,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人类是渺小的、卑微的,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匆促的。虽然当下很多官员乌纱帽尚稳、前呼后拥,一些富豪因为有钱,盛气凌人,但是作为个体的人,生命、能力、心智终究是有局限性的,劝你大可不必太张狂、任性;试问,曾经不可一世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此刻又在何处?
所思,我的感悟
我一直认为作为一个作家、诗人是幸福的,当然绝对不是指物质财富方面,而是指精神的需求和指向,在一个物欲横流,但人们内心空虚、迷茫和彷徨的时代,因为文字和诗歌,能让作家和诗人们在内心摇摆不定时,文字和诗歌以简洁、明快的方式让他们平衡,当其内心憋屈、郁闷,文字和诗歌又是他们精神的出口和流放地。品读三宝的诗,就能轻易明白诗歌在他内心的地位,他曾说:“对诗歌这种文学体裁我情有独钟。关于对诗的理解,应该是一种形象与精神共存的语言文字形式。我便学习着用逐渐成熟的眼光来欣赏、追思、审视、判断自己家乡的一切故事,看着、听着、想着每一个发生在草原上的事件,试着真正感受蓝天绿水,草原牛羊,以及我的父老乡亲们……用心去探索,去感悟。当有一种情愫或激动或感慨,在内心深处冲动时,这种随感便成了我作诗的灵感”。下面我们品析三宝在属于他的草原、牧场、生活里的思索和感悟的作品《静守岁月》:“心一暖∕天就蓝了∕这时知道,阳光∕不会因一只鸟的羽毛而灿烂了梅花的怒放∥心一亮∕冬就暖了∕这时明白,春意∕不会因一个人的名字而催促了风的步履∥心一冷∕雪便落下∕这时懂得,季节∕不能因一颗心的执着而停留住流年的过往∥心,在经年的风里∕静静守候∕日出日落,花开花谢”。相对于三宝其他作品,这首诗在结构上略有不同,4节15行,每节第一句分别是:“心一暖,心一亮,心一冷,心,在经年的风里”。前呼后应,字数基本一致,让人眼前一亮,诗意的铺排步步深入;比如每节第二句:“天就蓝了,冬就暖了,雪便落下,静静守候”;既和第一句紧密相连,意韵相接,又带出标题,给人一种豁然开朗、尘埃落定的感觉。而这首诗的亮点绝不仅仅如此,每一节都诠释了一个现象、一个道理、一个感悟,既富有诗意,又盈涌着浓浓的禅学和哲学意境,比如最后一句“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倒像是一位世外高人,显得淡泊、从容、宁静、悠远。
继续赏析作品《关于雪的思索》:“雪,让诗人们癫狂∕天马行空,唏嘘万千∕雪,终将孵化出∕豪情万丈,抑或∕意怀深长的诗句,几度∕令无数性情中人泪溅衣襟∥雪,让庄稼人∕欣喜如孩童一般∕在喜鹊的和声中,高唱∕“瑞雪兆丰年”∕敞开胸怀,狂饮∕纯净的甘露∥雪,让牧人们∕多了些许炊烟的忧郁和焦虑∕甚至无法言状的恐惧∕惟恐,罪孽终究埋葬希望∥捻动一串佛珠∕摇一轮月亮∕把一缕缕期盼缠绕在发梢∕雪,伤害至深至痛的∕是我的羊——群”。谁都知道,在高耸、苍茫的青藏高原,最不缺的就是雪山和雪,雪,在藏民族的传说中,是白度母抛洒在人世间的白莲花,以埋葬世间的一些丑恶和肮脏的事物。可见,雪在藏族同胞心目中是干净、圣洁和正义的象征。这首诗,作者用剖析雪这一自然现象,对不同行业、职业和不同个体、群体对雪的看法与感受。比如前三节第一二句“雪,让诗人们癫狂,天马行空,唏嘘万千”,“雪,让庄稼人,欣喜如孩童一般”、“雪,让牧人们,多了些许炊烟的忧郁和焦虑”。整首诗与《静守岁月》有异曲同工之妙,点题、引入、步步为营,看似独立,又环环相扣,诠释了一个事物内在规律和特点,进而让读者明白一个现象、一个事物的内在道理。在写作技巧上看似简单,但在诗行间又蕴含着很多东西,正如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在谈论弗罗斯特作品时说的那样:“它能够写出看似简单的诗歌,但你每一次阅读它们你都能挖掘得更深,发现许多盘曲的小径,许多不同的感觉”,我同样能感受到三宝的诗歌也是这样,诗行之内有品头,诗行之外有嚼头。
最后来赏析一首短诗《诗意地等待》:“在诗的夹缝∕等候成一块石∕夜幕里,倾听∕格桑拉姆的歌声∕待群星纷纷坠入草原∕一首歌,开在露珠的羽翼上∕晨曦里,毡房∕从此不再寂寞”。请允许我再次说当下诗坛的热闹,各种活动多如牛毛,官方的、民间的、网络的,看似红火热闹的后面,很多人目的不尽相同,想发财的、想出名的,想谋色的,每个人的诗观也大相径庭。追踪溯源,对于诗歌,圣贤孔子认为:“诗具有兴、观、群、怨四种作用”;西晋文学家陆机认为:“诗缘情而绮靡”,在他的时代,不合乐的称为诗,合乐的称为歌;鲁迅说:“诗是韵文,从劳动时发生的”;英国诗人雪莱在其《诗辩》里说:“诗是最快乐最良善的瞬间的记录”。年轻诗人三宝,他以一个藏民族一贯的谦卑、低调认为:“我对诗歌是一种敬畏,读一首好诗就是膜拜一尊佛,一书经卷,一座神山”。我们再回到《诗意地等待》里,在浩淼清澈的青海湖畔,在苍凉博大的高原一隅,万籁俱静的深夜,三宝把白天的喧嚣与吵杂留在屋外,把世俗的芜繁和钩心斗角留在屋外。一盏青灯,几本诗集,诗人给自己营造了一个静谧清幽的氛围,品阅一首首诗,“就是膜拜一尊佛,一书经卷,一座神山”;他明白,文字和诗歌,是他对这个漠漠时空和飞速发展时代的倾诉,是对数千年来族人在高寒边地艰苦卓绝、不屈不挠抗争的歌颂,是对草原一株小草、一朵野花、一声犬吠、一缕鞭影的抒情,他在追求和探索适合自己内在需求的诗歌秩序,以便更好的加以诗意的表述和表达。使朴素而浓烈的情感在读者心目中走得更深、更能激发受众在情感上的共鸣与回荡,我们能清晰看到他在这方面的努力与探索。
但是非常遗憾,就在我准备评析三宝诗集《雪殇》时,突然从原上草老师处得到噩耗,年轻的三宝因心脏病不幸去世,一个有才气的诗人,一位耿直豪爽的朋友,一个年富力强的单位骨干,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倒下,让很多亲朋好友措手不及,也让我措手不及。这篇文章的写作遇到前所未有的艰难,但是我知道,诗人不再写诗,但他留下的很多文字,像白度母抛洒给人间的白莲花一样,我的确想让他生活过的草原、帐篷、牛羊和马群看到,也希望更多的人们看到。
突然想起俄裔美国诗人罗布茨基在《诗悼托•斯•艾略特》里几句话来:“死神不做鬼脸,不含恶意。在厚厚的勾魂薄中选择了,诗人”。但是我知道,藏民族一直信奉六道轮回,肉体可以终止,但灵魂永远不灭,生生不息。正如三宝自己在《流星,心愿》里写到的:“我的灵魂,依旧;守候一轮洁白,聆听;流星狐啸,苍狼长噑;听雪山圣湖的泪水,溅起铿锵的交响乐”。
三宝,藏族,70后,青海刚察人。先后在《青海湖》《青海日报》《柴达木》《金银滩文学》《大众文学》《西部诗报》《大众文学》《西海文艺》等刊发表有大量诗歌、随笔、纪实作品。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0期少数民族作者创作班学员,海北州作家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刚察县文联主席,《金银滩文学》杂志编委,《西海文艺》杂志主编。2017年夏天因病去世。
史映红,男,70后,甘肃庄浪人,藏名岗日罗布。曾在西藏服役20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9届高研班学员。在《文艺报》《解放军报》《诗刊》等三十余家报刊电台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作品收入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