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扎西才让的诗歌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但其诗歌的优长之处,并不在于对地域特色的呈现上。扎西才让的诗歌具有强烈的画面感,语言方面具有典雅含蓄的审美特征。在对独特的艺术风格的追求中,扎西才让通过诗歌表达了自己对生活的深切体验和生命存在的深刻感悟。这使他的诗歌蕴含了深厚的审美意蕴。

【关键词】地域特色  画面感  典雅含蓄

 

        在中国当代诗歌创作领域,藏族诗人始终是一群有着非常鲜明的艺术个性的创作群体。从老一辈诗人饶阶巴桑、伊丹才让、格桑多杰、丹真贡布、端智嘉等,到列美平措、才旺瑙乳、吾金多吉、班果、旺秀才丹、完玛央金、单增曲措、东主才让等中青年诗人,他们的诗歌创作都始终呈现出一定的地域特色和民族文化意蕴。这种地域文化特色,使得他们的诗歌拥有了独特鲜明的审美个性和美学价值。一直以来,当代藏族诗歌深受广大诗歌爱好者的青睐和赞誉,原因大概于此。扎西才让是20世纪90年代起逐渐活跃于中国诗歌创作领域的藏族诗人,与上述藏族诗人一样,他的诗歌也带有较为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诗歌前辈和同时代的同辈诗人们有着相同的诗歌审美倾向。当然,这一点仅仅只是从宏观层面来说的。事实上,上述每一位诗人都有着区别于他人的艺术个性和审美追求,他们也确实表现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扎西才让就是这样一位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追求和艺术风格的诗人。在这方面,扎西才让诗歌文本中频繁出现的大夏河和桑多山——这块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土地,赋予了他艺术飞翔的翅膀。可以说,正是这方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激发了扎西才让的艺术智慧与诗歌灵性。

        对于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能够生活在一方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中,无疑是幸运的。就诗歌创作来说,扎西才让是幸运的,因为他拥有了大夏河和桑多山这样的文学沃土。生活在那样一个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中,对于许多创作者来说,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当然,如何利用好这个优势则是另外一回事。扎西才让无疑是很好地利用了自己置身其中的人文地理环境的作家之一。他的诗歌始终立足于他脚下的土地,紧靠他所在文化背景,用平和舒缓却深情款款的话语,把甘南的山山水水、人事风情,描画得那么细致丰润、生机勃勃、韵味深长。在他的笔下,大夏河与桑多山的形体魂魄,大夏河畔、桑多山脚下的人事风情,像蕴藏着勃勃生命气息的精魂,在甘南开阔的天宇下漂游,在甘南辽阔的土地上游走。多少年来,他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守候、仰视自己心目中的精神上师一样,守望着大夏河和桑多山,用诗歌语言捕捉它们的精气魂魄。

        扎西才让诗歌的表现对象主要是以大夏河与桑多山为圆心的甘南大地上的山水景物。因此,对自然景象的精细描摹是其诗歌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扎西才让的诗歌中,几乎没有不涉及到自然景象的——自然景象在诗歌中的呈现仅仅只是所占比重上的差异。这种取材倾向,使得他的许多诗歌在整体上或局部地方,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画面感。即使有时候要描写人物和表达情感,也会把人物置于景物之中,让情感蕴含在景物之中。人与情和景物相融合,最终构成丰富生动的艺术画面。所以,用“诗中有画”来形容扎西才让的诗歌,似乎是恰当的。当然,“诗中有画”并不一定能够保证诗歌有足够的审美感染力。陈旧、老套,司空见惯的艺术画面是无法引起人们的兴趣的。诗歌中的画面能否挑动读者的审美神经,激发读者的审美兴趣,关键还要看作者描摹出的这些诗画,是否具有真正新颖的艺术品质。不能说扎西才让的所有诗歌在这方面达到了足够高的水准,但他的许多诗歌的确在这方面做了精心细致的努力。那些看似平常的诗歌画面,往往蕴含着意味深长的内涵。在我看来,扎西才让的诗歌所构建的那些画面,大多数都具有意境优美、内涵深邃的特点。

        优美是因为由诗歌语言构建的图画,本身充满着大自然清晰自然、生机勃勃的气息;同时,写人状物形象逼真、栩栩如生,给人以如临其境、如入其情的美妙感觉。 

        如:

 

                窗外南山上的森林,

                黑铁般的色彩是那么凝重。

                而皎洁的月光,

                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美人鱼来到大夏河畔》

 

                群鸟已退隐山林,

                野兽深匿了它们的踪迹。

                我一个人坐在山坡山,远处

                是积石山脉起伏的玉脊,

                近处,是一大片又聋又哑的赭色草地。

                        ——《在世的倒影》

 

        阅读这样的诗歌,读者心头眼前浮现的往往是一幅清晰的画面。扎西才让的诗歌常常会营构类似的画面。这些画面是构成其诗歌的一个重要部分,大都具有丰富深远的审美意味。即使是那些看上去隐藏着作者低沉,乃至怅然、压抑情绪的画面,依然是一幅优美的图画。阅读扎西才让的诗歌,很多时候,就像是行走在一个洋溢着诗情画意和生命气息的生态园林那样,让人情不自禁、流连忘返。

        优美之外,深邃也是扎西才让诗歌所营构的画面的一个特点。深邃是因为扎西才让的诗歌画面,没有仅仅停留在对可见人事和自然景观的描写摹画上,他的诗歌在这些表象之中,寄寓着他对生命的思考,对人生的体悟,对宇宙万物的观察,对个人精神世界的观照,对形而上意义的追问等,这是他的诗歌在描写景物时能够散射出卓尔不群、击人魂魄的艺术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虽然扎西才让诗歌中常常出现意境优美、内涵深厚的“诗画”,但他并没有刻意追求这方面的艺术意向,在他的诗歌中,“诗画”其实仅仅只是一种过渡性的内容,由于此,他诗歌中构建的画面在诗歌位置的编排上,就具有了一些特别之处。具体而言就是,一方面,他的诗歌并不刻意去构建画面,诗歌中出现画面感强烈的景象,是为表达更为重要的题旨做铺垫;另一方面,他诗歌中的画面并不占据整首诗歌,仅仅只是整首诗歌的一个构成部分而已。前面所举的两个例子,均出现在诗歌的开头部分,之后的内容并不构成鲜明的图画,而是关涉到其他方面的内容。由此可以看出,扎西才让诗歌中意境优美深邃的画面,也只不过是他表达更为重要的题旨的一种“工具”或“桥梁”而已。正因为此,我们看到扎西才让的诗歌在构建起一幅画面后,总会围绕这幅画面展开另一种表达。或抒情、或感慨、或思索。当然,所有这些表达都与诗歌中的画面有关,或者说都是顺着诗歌中的画面提供的内容所做的内涵上的补充或升华。我们不妨就前面所列举的第一首诗做些分析。这首诗歌的全部内容是:

 

                窗外南山上的森林,

                黑铁般的色彩是那么凝重。

                而皎洁的月光,

                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洮河里的美人鱼逆流而上,

                在这大夏河畔,晾晒着

                她的细密的鳞片。她本身

                就是个奇异的梦幻世界。

 

                在桑多镇的浅睡中,

                我总是被她的歌声惊醒。

                待我推窗倾听,她却销声匿形,

                回到了她的鱼世。  

                        ——《美人鱼来到大夏河畔》

 

        很明显,这首诗歌的核心题旨并不在于表现第一小节所描绘的“月夜下的南山森林”这幅图画所呈现出的幽静、肃穆的景象和气氛,而是后两个小节中诗人通过梦境所要表达的对奇异世界的想象与渴望。但就三个小节所形成的艺术逻辑来看,第一小节所营造的“月夜下的南山森林”这幅图画又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诗人的梦境的产生有赖于一种安静、肃穆的环境与气氛,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与气氛中,那美丽迷人的美人鱼才会逆流而上,然后在河畔现身并亮出自己漂亮的身段,才会唱出婉转悠扬的歌声,才会让似睡似醒的诗人感受到那美妙奇异的情景。由此看来,第一小节所营造的那幅图画,是为后面诗人夜晚睡梦中产生的奇妙幻境做铺垫的。如果没有第一小节营造的那幅图画,也是可以直接去写梦境的,但意味就会大大缩减。有此种审美取向的诗歌,在扎西才让的诗集《大夏河畔》的前三个小辑——《大夏河》、《桑多山》、《桑多镇》中比较多见。这大致可以算作是扎西才让目前已经形成的一种写作模式。这种模式能够显现扎西才让的诗美风格。当然,如果这种模式趋于固定化,也可能对诗歌的多样化和灵活性造成伤害。

        扎西才让的诗歌在语言方面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文学是语言点艺术,任何文学创作都离不开语言这一符号工具。但并不是每一个创作者都能在实际创作中形成自觉的语言意识,并不是每一个创作者都会在语言上下足够的功夫。中国著名作家孙犁所说的“像追求真理一样追求语言”,和汪曾祺所说的“作家应该在追求语言中得到快乐”这样的创作心得,并不是每一个从事创作的人都能够体会得到的,有些作家甚至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认为,形式技巧和思想立意才是文学作品最主要的因素。但事实是,语言对作品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对于诗歌而言,更应该如此。在我的阅读感受中,扎西才让是一位非常重视语言的诗人,他对诗歌语言的追求是精细的,尽管他的诗歌语言并没有达到完美无瑕,令人叹为观止的至高境界。扎西才让的诗歌语言,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清新、明晰和典雅、洁净。清新、明晰是指他的诗歌从来不用一些看上去怪异、生僻的字眼,所有的词语都是我们熟悉的;典雅、洁净是指,当他把这些司空见惯词语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排列组合后,即刻就会显现出饱满丰赡的诗情韵味,读起来舒心爽意,把人的情绪引向辽远空阔的境地。阅读扎西才让的诗歌,会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新时期以来直至当前中国诗坛的一些诗歌风气。中国当前的许多诗歌总是拒人与千里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们觉得诗歌语言太过浅显、粗鄙。尽管不是所有诗歌都在语言方面显得浅显、粗鄙,但这种风气确实败了人们阅读诗歌的胃口,给诗歌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尽管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是诗歌创作在语言上追求口语化、日常化、生活化的必然趋势。但口语化、日常化、生活化并不是诗歌语言浅显、粗鄙的理由。事实上,扎西才让的诗歌语言也是非常口语化的,但我们却看不出其诗歌语言有任何浅显、粗鄙的迹象。这里反映出的其实还是诗人文学观念和精神意识上的差异。在我看来,扎西才让是一个对文学怀有神圣情怀的创作者,而他也不愿意用直露的方式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毫无掩饰地呈现出来。这直接影响了他对诗歌语言的选择。

        扎西才让的诗歌语言特色,还不仅仅只体现在清新、明晰、典雅、洁净方面。用心阅读他的诗歌就会发现,在清新、明晰、典雅、洁净之外,他还特别在意诗歌语言的言外之意,尽可能地让诗歌语言发挥“言已尽而已无穷”的审美功能。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含蓄或意味深长。他的不少诗歌,在表面的文字之外,可以衍生出丰富的审美韵味,给人的审美想象留有巨大的空间。这表现出他对诗歌语言字面之下的丰富意味的自觉追求,同时还表现出他对诗歌语言的着力推敲,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桑多人》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一首很有代表性的诗歌。

 

                神的法力无边,一脚踩出盆地,一拇指摁出山峦。

                让猛虎卧成高高的石山,让天上的水落在地面,

                成为汹涌澎湃的大夏河。

 

                这里农民,在山坳里藏起几座寺院,在沟里拉起经幡,

                让风念经,让水念经,让光念经,从正月到腊月,

                春夏秋冬,就是四座金碧辉煌的经堂。

 

        初读这首诗歌,感觉似乎并无什么奇妙之处,平淡寡味。但仔细琢磨,就会发现诗人在诗歌语言方面其实是别具匠心的。从内容看,诗歌描绘的是自然景观和人们的一些日常生活习惯和行为。这些景观和习惯、行为对于诗人来说,自然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如何让自己熟悉的现象经过诗歌语言升华为韵味丰厚的审美对象,对诗人来说是一种严峻的考验。扎西才让对此表现出了在诗歌语言操持上的独出心裁。他尽可能地让诗歌语言发挥最大限度的审美功能,从而为诗歌增添丰厚的审美意蕴。就这首诗歌而言,扎西才让比较巧妙地利用了拟人和比喻的修辞手法,赋予了诗歌语言巨大的艺术表现力。上面引述的诗句中,几个词语的妙用,使这首诗歌饱含了巨大的艺术想象的空间,让诗歌意蕴显得饱满丰硕。如“神用脚踩出盆地”中的“踩”,“拇指摁出山峦”中的“摁”,“让猛虎卧成高高的石山”中的“卧”等。单就这些动词的使用,已经显得很有诗意了,但更有诗意的审美韵味还在于动词所蕴含的那些能够激发人的艺术想象力的功能。“踩”用拟人的手法,以具有动态感的词语表现盆地形成的过程,这本身已经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充满动感的想象空间——读者可以想象盆地是如何在神的旨意下形成的。但“用脚踩出”还包含另一层意味。也许我们换个说法,就更能够清晰地体味到潜藏在字面之下的另一种韵味。“一脚踩出盆地”,可以变换为,神用脚“踩出了像脚一样的盆地”。如此一来,我们的艺术想象里产生的就不仅仅是盆地形成的动态过程,还有盆地的形状和体态。这样,从这句话中,我们就可以从不同侧面领略诗歌中所描绘的盆地的风貌样态。同样的道理,“一拇指摁出山峦、“让猛虎卧成高高的石山”,可以理解为“摁出了像拇指一样的山峦”,“卧成了像猛虎一样的石山”,动静结合,逼真形象。于是,出现在读者想象中的就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某个动作了,而是一幅幅既充满动感,又形象生动的自然景象和物体形态。至于后面所引诗句中的用词,也诗意盎然,比如“藏”、“拉”、“让风念经”等,都能够让读者联想翩然。扎西才让诗歌在语言方面的这种艺术追求和风格特征,可以说是其诗歌语言操持上的一个显著特征,在此不妨再举一例。

 

                我不说话,也不思考问题

                我徒步行走,世界静静的。

 

                但风在吹,树叶沙沙作响,春天刚刚开始。

 

                亡灵们从大梦里苏醒过来,

                我能感受到他们的骚动,像种子在暗处使劲。

 

                我谛听着,听到它们的私语仿佛草在发芽。

                它们的爱仿佛地气渗透出土皮。

 

                我终于停止行走,驻留于河岸。

                我仍不说话,渐渐趋向痴呆。

                面前的时间,哗哗地,川流不息。

                        ——《面前的时间》

 

        这是一首关于时间的诗歌。对它的题旨的理解,可以多样化的。感叹时间的流逝,警示时间的珍贵,抑或在时间的长河里缅怀祖辈生命的足迹等。但在我的阅读感受中,这首诗歌吸引人的并不是这些看上去非常老套的旨意,而是诗歌中那些经过诗人着意组合排列之后显现出新意的语言。比如,“亡灵们从大梦中苏醒过来”,“像种子在暗处使劲”,“私语仿佛草在发芽”,“爱仿佛地气渗出土皮”等,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尖新表达。不但新颖而且非常传神。在正常的认识思维中,“亡灵们”不可能做梦,人是感受不到“种子在暗中使劲”的,私语不能发芽,爱不能成为地气。但在诗歌世界中,诗人却完全可以挣脱现实逻辑的束缚,自由发挥艺术想象。《面前的时间》中的一些表达,正是利用超乎现实逻辑的艺术想象,把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词语进行了“张冠李戴”式地排列组合,既冲击读者惯常的思维逻辑,又能激发人的审美想象,从而使得诗歌富有了浓郁的诗意。如果没有这些新颖、生动的词语组合,这首诗会流于平庸。在这首诗中,还有一个词语的运用也值得关注。这个词语就是结尾诗句中的“哗哗地”。“面前的时间,哗哗地,川流不息”这种说法,从比喻修辞的层面看,显然是一种非常老套的表达方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是这种表达的最早形式,其最直白的说法是:时间像水一样流走了。但这句诗中“哗哗地”这一象声词,却使得这种表达顿生新意,且与诗歌的整体基调和题旨非常吻合。“哗哗地”很明确地表现出了流水的动态过程,其实表达的是诗人对时间流逝的切肤之感——诗人痛彻地听到了时间流逝的声音。因此,“哗哗地”不但形象地赋予了抽象的时间以动感,也非常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了诗人面对时间流逝时的那种无奈、痛心之感。如果再考虑到诗歌的整体基调和题旨,就会发现这个象声词的运用其实很是绝妙。面对时间的流逝,诗人的态度和表现是“无话可说”,甚至“趋于痴呆”,但“流水无情”,仍然“哗哗地”流走,像是故意在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威力一样。如此一来,形成了巨大的审美张力,从而衬托出诗人面对时间流逝的无奈之举和伤感之情。如此看来,一个普普通通的象声词,却具有了“点石成金”的艺术表达效果。而这正是扎西才让诗歌语言的艺术追求之所在。总览其全部诗歌,尽管并不是每一首诗歌的语言都能够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但扎西才让对诗歌语言的着力追求、刻意求新的审美意图,却是显而易见的。语言意识可以说是他自觉的审美意识。顺便指出一点,扎西才让的诗歌语言所呈现的种种特点,与他        所关注的表现对象是相吻合的。也可以说,他的诗歌语言的选择,其实是与他的诗歌的地域特色相关联的。

        前面曾经提到过,扎西才让的诗歌与其他生活在中国藏地的藏族作家一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这种特色不是指族别属性方面的特色)。他的诗歌对大夏河、桑多山自然景观的描摹,对桑多镇人世风情的描写,就是地域特色的充分体现。他的是诗歌当然也包含容纳了甘南藏地的民族文化,这自然也是其地域文化特色的体现,《大夏河畔》中的第五小辑《桑多魂》就是这方面内容的集中展示。我们完全可以说,地域特色、民族文化特色,是扎西才让诗歌的一个审美取向。但在我看来,扎西才让诗歌最值得令人关注的地方,或者说其诗歌最具有思想内涵的方面,并不在其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上,而在其他方面。这个方面主要体现在他通过诗歌对平凡淡然的生活情状的思考与感悟上。他是在用诗歌表达他对人生的感悟和生命的体验,表达他对自己所见所闻所感的无尽思考。这使得他的诗歌感性的愉悦之美中,获得了厚重的思想品质。在这一层面上,他的诗歌就是大夏河与桑多山的魂魄与精气。

        阅读扎西才让的诗歌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位习惯于思考,习惯于用灵魂去感受、体验生活的诗歌创作者。这主要因为他是一位用心体验生活的人,一位对生命存在充满敬意的艺术敏感者。他把从自己身体里簇生的用心和敏感,投射到了万事万物之中。在他的艺术世界里,宇宙万物、天地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他的思考与感悟都是针对这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的。这是扎西才让与世界建立起来的存在关系。在他的诗歌里,这是最为核心的部分。他的思考、他的感受和体验,都是从这样的关系出发的。落实到诗歌创作中,他的思考、感受、体悟都是非常艺术化的。所谓艺术化,首先指的是自然平淡,丝毫没有矫饰和装腔作势的故作深沉;其次,则是艺术作品应该具有的含蓄、委婉和意味深长,而不是自以为是的直白和说教式的傲慢。他的思考与感受、体悟常常与心灵的悸动,情感的微澜、认识的迷茫相联系。由于此,他的诗歌具有了回味无穷的韵味和感人至深的内力。如《大夏河畔的蒲公英》:

 

                大夏河畔的蒲公英,要比别处开得更迟些,

                黄色的艳艳的弱弱的花,

                在人们离开小镇去远方打工之际,

                就在河的两岸密密麻麻地盛开了。

 

                其时已是阴历四月上旬,

                大夏河流向远方,蒲公英也开向远方。

                这总使人想起远嫁的女人,离开的儿女,

                甚至久远的母族,或飘零的族人。

 

                多年来,我看见它们热烈地开了花,

                又在初秋时节携着数不清的种子飞向远方,

                只留下枯枝败叶,和精尽力竭的

                根,还坚守在生命开始的地方。

 

        诗歌表达的是对故乡土地的眷恋,对平凡人生活状态的关切,但诗人并没有直抒胸臆,用直白的方式把这些东西毫无遮掩地呈现出来,而是自始至终以轻缓舒曼的节奏和精细巧妙的比喻来完成的。蒲公英在这里至少蕴含着两层意蕴,分别来自它的两个不同构成部分。一个是它的花叶,另一个是它的根系。这两个部分分别对应着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两种生活状态和情感意念,一是别离漂泊,一是眷恋思念。诗歌一方面用蒲公英花随风飘向远方来喻指人们因各种缘由不得不远离家乡故土;一方面用蒲公英的根系始终扎住在原来的土壤,来喻指人们在精神、情感上对家乡故土的眷恋与思念。这首诗用蒲公英这一植物的花和根系来作比,表现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某种生活状态,已经显示出了别有韵味的诗意。但它的妙处还不在于此,而在于“多年来……”这行看上去似乎平淡无奇的诗句,其实包含着丰富蕴味的诗句,尤其是“多年来”这三个通俗简明的字眼,具有画龙点睛、尺幅千里的表现作用。它道出了生活在大夏河畔的人们长久不变的生活情状。这种生活情状中蕴含着时间流逝、岁月恒常的沧桑感。蒲公英年年开花,花儿年年随风飘向远方;大夏河畔的人们年年离开家乡,年年在颠沛流离中思念故乡。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这是对生命存在直达底部的本真揭示。其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是不言而喻的。类似的诗歌,在扎西才让的笔下还有很多,无论是对大夏河的描绘,还是对桑多山的勾画;不管人是对桑多镇的描述,还是对桑多人、桑多魂的感怀、冥思,都寄予了作者对人事命运的思考与探究。

        扎西才让的诗歌创作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艺术魅力。当然,他的诗歌并不是每一首都具有如此强劲的艺术冲击力,有些作品也很是一般。但扎西才让的诗歌在这方面表现出的审美意向,却为他的带有地域色彩的写作增添了更为丰富多元的艺术品质。事实上,他的创作始终在努力超越地域空间所设定的“先天”局限,在这个层面上来说,他的诗歌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地域写作。如果把他的诗歌与那些看上去具有强烈地域特色和民族文化特色的作品相比较,两者的区别是非常显著的。文学创作中强调和利用地域特色本身并没有问题,但仅仅把视野限定在所谓的地域特色上,显然是很不明智的一种创作路数。一个作家如果在创作中刻意表现所谓的地域特色,要么是视野狭窄、固执己见;要么就是投机取巧、哗众取宠。我们常常批评一些文学创作带有猎奇炫新的企图。这种企图往往是与强调地域特色密切相关的。有些创作者其实就是打着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的幌子在从事一种带有猎奇动机的文学创作。相比之下,扎西才让的诗歌创作让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开阔的文学视野和真切的人文情怀。

 

参考文献:

[1]扎西才让.大夏河畔[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2]孙犁.文艺学习[J] 语文建设2016(1).

[3]邓九平.汪曾祺全集散文卷[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8).

[4]刚杰•索木东.像豹子一样掠过草原——扎西才让诗集《七扇门》读后断想[N].文艺报,2013-9-13(2).

 

原刊于《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

       胡沛萍,1973年生,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学会理事、四川师范大学“大西南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与当代藏族文学。现供职于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在各类学术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60多篇,出版学术著作《迷乱的星空——中国当代文学片论》《边地歌吟:阿来与扎西达娃的文学世界》《狂欢化写作:莫言小说的艺术特征与叛逆精神》《多元文化视野中的当代藏族汉语文学》《当代藏族女性汉语文学史论》等6部。曾获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三等奖、《当代文坛》杂志优秀论文奖、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第九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二等奖。

        扎西才让,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省第二届诗歌八骏之一。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小说选刊》《诗选刊》转载并入选《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70后诗歌档案》《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好文学》《中国诗歌白皮书》《甘肃当代文艺五十年》《甘肃的诗》等50余部选本。获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西藏文学》年度作品奖、《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海子诗歌奖、三毛散文奖等文学奖项。著有诗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