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康巴文学以其积极挺进的姿态显现出独特的风貌。作为康巴作家群中一位葆有鲜活创作力的作家,格绒追美的小说一方面具有康巴文学创作的共同特色,另一方面也表现出极强的个性特征。细读格绒追美的一系列作品可以看到原乡记忆对他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影响,对故土的回忆与呈现,对乡土历史的审视和反思是他作品不变的主题。

        格绒追美出生于甘孜州乡城县硕曲河边一普通的牧民家庭,故乡的山水哺育了他的灵魂,也成为他文学创作的重要资源。他的代表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辞典》、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和随笔集《青藏时光》《在雪山和城市边缘行走》等。这些作品大多是有关他故乡藏地村庄的描绘与追忆,历史和现实在他的作品中往返交织,身体和灵魂得以一次次还乡。他说:“故乡就是母亲。因为故乡,我获得了此生的生命,而生命得到了故乡山水和精神的滋养、呵护与无限的慈爱,还因为在故乡获得了灵魂和信仰的如意之宝。”在其作品《与神共渡》中,作者这样写道: 

        河谷里炊烟袅绕,河谷就温馨、亲切。炊烟传达出故乡亘古的浓郁亲情。定曲河两岸大大小小庄的田地丰腆如脂。牛羊安恬,啃啮着青草和青嫩的树叶……夜深人静。祖先们像星星密密降临村庄。他们走村串户,找寻自己的后裔,通过鼻子、眼睛、嘴巴和卤门光临亲人的心里、梦境中,不断衍生出梦魔、荒诞和新奇的故事……

        这就是作者的故乡,养育他长大的故乡,人神共渡,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既有田园牧歌的温情,凡俗人生的幸福,也有神灵的降临和先祖的游弋。他以藏人的眼光审读雪域故乡,书写着这片与神灵相通的圣洁的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写出了他们的宗教信仰,写出了他们的苦难与幸福,也展现了多姿多彩的文化形态。他对自己的故乡充满了深深的依恋,一次次的书写都抵达灵魂深处:“故乡,这么多年来,我写下的所有文字里都流淌着你的身影,都是你的精灵幻化的舞蹈啊……离开了你,我便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长篇小说《隐蔽的脸》是格绒追美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作品以一个由定曲河滋养,闭锁于巍峨雪域几瓣褶皱山系间的小村子的历史变迁为中心,以一位感官敏锐,出神入化,能自由穿越时空的“神子”的眼光,洞察藏地的前世今生,展现了藏区社会的变迁和人心的转换,也写出了藏地在时代变革中所经受的苦难和心灵的折磨。小说分为风轮、风语、风马三部分,分别刻画了土司统治时期、解放及解放后一段时期和改革开放时期,藏区普通村庄的日常生活与时代变迁,演绎出了藏区不同阶段的历史图景。在这近百年的历程中,神子见证了绕登家族的兴衰变化,见证了凡尘生活的苦难和幸福,也见证了藏地的风云际变。“在我出生之前,村庄的岁月更加悠长而寂寥,有一天当我离去后,历史也会是这样。无穷无尽,无始无终,漫漫岁月,然而留下的都不过是寂寥和空旷。自由地穿梭岁月的流光,以智慧之眼审视人间的神子,在寻找解读人性和历史的密码。在作品中,作者透露了为故乡立传的意图:“现在,我的这些亲人们又像我当年一样,已经隐没到岁月深处了。而我,一个活生生的俗人,他们的后裔,终日坐在窗前,在那台电脑的陪伴下,开始记录他们生前的点点滴滴,我要为他们编辑一本尘世影集,哪怕是显得粗糙的影集――古老村庄千百年来从没有过一本像样的影集呢……”正如沈从文要写出他的湘西,莫言要写出他的高密东北乡一样,格绒追美要为他的村庄,要为那些逝去的魂灵寻找他们的足迹,挖掘生命的意义。写作,其实就是一次次灵魂的还乡,而格绒追美要穿越历史的雾霭,去找寻那定曲河畔昔日的岁月,为那逝去的灵魂和逝去的村庄作传。作品以一个普通康巴村落为中心,写了部落头人时期、解放军进藏、解放后以及改革开放商品化大潮蔓延时期藏区生活的变迁,实质上展现的是无数个这样的康巴村落的历史,试图呈现的是整个藏区的历史。在风轮这一部分,作者描述的是一个强人的时代,也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格绒追美写出了部落头人之间,部落内部之间各种的纷争,土匪的横行,乡民的流离:“这里杀人,那里抢劫;这儿被烧,那儿被毁。天地不安,人畜不宁。“风云”这一部分,写了时代的风云变化,解放军的进藏,随后藏区的解放,以及六七十年代的阶级斗争,活佛被批斗,寺庙被摧毁。第三部风马,写商品化大潮浸入藏区后,人心的浮沉与岁月的迁转。作者具有宏阔的历史意识,通过一个上天入地自由穿梭的神子展现了康巴藏地百年的历史,宏阔的历史审视使得这部作品显得深沉而开阔。

        作为走出封闭村庄接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藏地知识分子,格绒追美对民族历史有着清醒的体认,因此渗透在作品中的情感是多样的,既有生命的激情和狂欢,也有痛彻心扉的难言之隐。整个作品跳跃灵动,充满隐喻的色彩,而这种隐喻则贯穿了整部作品。臧人的祖先是忠厚的猕猴和淫邪的罗刹魔女结合的后代,因此,在《西藏王统记》中记载:“因猕猴父与女魔母,而分二类。父猴菩萨所成之类,天性温顺,具大净信,与大悲悯,精进亦大,乐善巧言,出语和柔,此父遗种。母罗刹女所成之类,贪嗔俱重,经商牟利,喜争好笑,身强而勇,行无恒毅,动作敏捷,五毒炽盛,喜闻人过,忿怒暴急,此母遗种也。”作者写定姆人魔性很重,他们是魔女的后裔,胆大妄为,他们杀活佛,在神山上狩猎,什么样的事情都敢做。因此,这样一种孽债使得定姆染上“脏病“麻风,禁而不绝,绵延数代。在这里,麻风病成为符号化的标志,它像原罪一样烙刻在定姆人身上。在作品中借用一个预言写道:“当欲望像狂风般肆虐时,人世间将变得无比昏暗。”暴力、不敬与杀生让定姆河谷中的人陷入轮回中的一次次沉沦,他们周而复始,劳而无工,在历史的泥淖中打转挣扎,因此,在作品的最后,通灵的神子要离开这尘土飞扬,多灾多难的人世间,奔赴那星光灿烂的宇宙。无疑,格绒追美是悲观的,然而在悲观的底色中,又生出坚韧的生命之花,神子离开尘世,当他回首自己的村庄,他看见了:“从雅格的屋顶升起了若有若无的炊烟——啊,那是人世的尘烟,是生命的征象。”尘世充满着苦难,然而人间毕竟还是鲜活的人间,在绝望中也孕育着生命的希望。

        格绒追美对故乡满怀深情,当他走出乡村,经过现代文明的洗礼,以辽阔而深邃的眼光回望故乡时,看到了沉潜在历史和人心中的暴力与罪恶。与许多作品中对藏地生活的温情化描写不同,他的作品呈现了藏地生活的日常,也呈现了晦暗、沉郁、悲哀的一面。曾经消逝的一切,都要以温情脉脉的面孔来回忆吗,消逝的过去都是美好的吗,现代文明前的乡土历史是否是一片洁净?在格绒追美的笔下,没有浪漫化的渲染,而是直逼历史的真实境遇,为我们呈现了人心的晦暗,现实的内争、杀戮、饥饿、疾病等现代文明尚未到藏地时的乡村图景。其实,在二十世纪上半期,康巴藏地何曾有过长久的祥和,部落纷争,盗匪横行,逝去的前现代乡村的美好只是在想象化的藏地书写中呈现,真实的生活永远是那样扑朔迷离,艰难多舛。格绒追美用一个村庄和一个家族的百年历史,展现了整个康巴的百年历史,呈现出鲜活的个体追问。而面对现代化的战车踏入臧地,商品化大潮肆意蔓延之势,格绒追美也有着自己的理性思考,虽然他挚爱着他自己的乡村,但他知道这一切都难以避免,因此,格绒追美在开掘历史的同时,也在追问着历史的发展进步是否会必然带来虚浮的物质之风和灵魂的沦丧。他对康巴大地的历史和人事有着深刻的认识,同时也有着批判和反思。他将活佛、头人、僧人、村民他们的尘世生活刻画的细致入微,将他们的沉思冥想汇入沉滞而鲜活的笔 端,尘世的一切都芜杂慌乱,神子的灵魂始终要向远处飞翔,格绒追美写出了青藏高原的子民们在尘世间的欲望和挣扎。当岁月的年轮呼啸而过后,留下的是寂寥、无奈和亘古的苍凉,而背负着历史和现实重担的高原子民,还要寻找那永恒的精神家园,但那攀爬的天梯是否已经折断,那心灵的家园又在何处?“如果天空倾斜起来, 你没有办法找到一根撑木,将它擎起。如果人心离人走远了,那么,也没有办法找到一根撑柱吧?”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追问是悲怆而痛苦的,然而理想之光始终在闪现,“我在人心里飞翔,穿梭于人世匆忙的舞蹈,而灵魂却在时时怀想和远行。”正是因为不尽的思索,在彼岸世界的无尽探求,人类才得以前进。

        在格绒追美的笔下,村庄充满了浓厚的魔幻色彩。人神共渡,现实与幻境相交通,亦真亦幻,神秘的力量似乎主宰着尘世的一切,活佛、预言、征兆、灵异、梦幻充斥着人们的生活。作品中神圣的宗教仪式和人神之间的交流,以及梦境和幻觉的描写,与数千年来藏地的宗教信仰和万物有灵的思想有着很大的关系。大量的梦境、幻觉及具有传奇意味的故事使得格绒追美笔下的藏地村庄有了一种诗意和神秘的色彩。如在写雅格家族兴盛时,牧场上有一头白毛母牛,它的乳头能自然滴下乳汁,然而有一天母牛失踪了,作品写道:

        有一天,那头全身雪白的母牛失踪了。雅格的牧妇去找寻时,她在林间见到一只老虎,她没有害怕,而是把这当做吉兆,对它磕起头来。当她念“喇嘛交松且”时,老虎也跟着念起来:再念“松则拉交松且”时,老虎还跟着发出嗡嗡的念经声。当她磕完五个头,念完时,老虎奇异地消失了。拥青再循着林中小道走去时,只见白母牛的头套在一根枯木干上,角向上,双眼瞪着天空,像在等候主人似的。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各种的自然怪相都是可以阐释的,都是有象征意蕴的,就如这头母牛的死去,让定姆人相信:这是雅格家衰落的标志,觉得雅格家的衰落颓势像落日一样,无可挽救,并认为雅格喇嘛圆寂之前,不舍昼夜的潜心修行,是为了力挽狂澜,兴盛家族。人神共存,这正是藏区的宗教信仰的独特魅力。

        然而,格绒追美的写作不仅仅是高蹈在虚浮的空中,向空冥的永恒之境发问,他的脚下更是故乡坚实的土壤,在格绒追美的笔下,有许多充满乡村气息的世俗生活的描写,如关于孩子的嬉戏,男女的交媾,民间的传说,结婚习俗的描写:

        当天晚上,举行锅庄舞比赛。天亮时,赛舞结束,跳最后的送亲舞,送亲舞动作柔缓,歌词悲凉,歌声忧伤,令人掬下一把把泪水来。这时,出嫁女嚎啕大哭。歌中唱道:黎明来了,女儿就要远嫁异乡了,女儿呀,从此亲生父母不在身边,你不要太悲伤,你要把夫家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要好好侍奉……我唱的虽是忧伤的离别歌,却也是吉祥的祝福歌吆。之后,便关上窗户,表示送别;在灶火堂里,女儿再烧上柴火,在茶锅里,再扬三下茶水,表示最后一次孝敬亲生父母。然后,所有人都坐下来喝粥、吃饭。

        作品中更有许多地方描写了人世的温暖,如在文革时期斗活佛时一些妇女的不忍和怜悯,在饥饿时期讨饭人在夜间行乞的尊严,然而更多的是沉潜在文字中的追问。文学因不竭的追问而显现出高贵的精神质地。《隐蔽的脸》是格绒追美对民族历史独特思考的精神性呈现,他的作品有着丰富的精神维度,一面是民族精神中残存的痼疾所导致的不幸和悲剧,另一面是宗教精神的博大和宽忍。悲哀和欢乐,自由和禁锢,苦难和幸福,在他的作品中交相缠绕,给人以极强的阅读冲击。人神共渡,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只要永持虔诚之心,人间终将澄澈明净,万物生长。

 

原刊于《阿来研究》第七辑

 

        徐琴,女,陕西汉中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山大学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少数民族文学。

 

         格绒追美,男,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甘孜州作协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辞典》,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散文、随笔集《神灵的花园》《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青藏时光》等。长篇小说《隐蔽的脸》由Aurora Publishing LLC翻译成英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