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甘肃诗人古马出版了新诗集《大河源》(敦煌文艺出版社,2018年4月),所选都是自己满意的诗篇,可谓是精选之本。古马出生在凉州,诗集已有数本,从其广为流传的《青海的草》算起,诗风成熟已是二十年,在当代诗人中可谓风格自成一家、创作功底深厚的优秀诗人。其诗歌的基本美学特征也得到了评论家的精细分析和较为准确的定位,如韩作荣科学理性的评价:“将中国古典诗词、民歌谣曲的神韵与西方现代诗的元素融于一体,营造出独特的“西风古马”的诗境。1” 如燎原充满才情、既稳又准的评价:“因为西部诗歌惯有的方式,在古马笔下无一不幻变出异相。犹如卷地的风暴变成了草茎上一条对月曲立的小蛇,激越堂皇的‘将军令’变成了一支酸野的乡谣。”2 还有人邻以友人兼评论家的双重身份用知人论世的方式(结合古马个人经历按年份分析诗歌的审美成就及其变化)进行的温情点评。3上述评论都从某一个方面到位精准地切入了古马诗歌文本,相信对诗人的写作既起到了理论褒扬的指导作用,也起到了美学肯定的鼓励作用。相较于这些宏观评论,本文试图以古马诗歌中出现频次较高的微观意象入手,以作品本体研究和作家心理研究为主要方法,对诗人的创作特点作一分析。

 

 

一、“爱”的色彩:“黑、白、红”中的向善而行

 

        古马的诗歌喜用且善用黑、白、红三种色彩,是为追求简洁明丽的“纯诗”效果而对色彩进行的自觉安排,“红灯照墨”“大雪铺盐”“白杨黑马”等意象随处可见,明快脱俗,诗中有画。在这样的审美安排中,诗人独自站立于自己虚拟设计的黑白红的大美世界之中,表面上冷,内心里热,渴望着亲情的永恒相伴、爱情的心心相印、友情的地久天长,人性之河在细水长流,诗人之心在向善而行。这是诗人故乡凉州大地的宗教文化、民间信仰、乡土伦理给予诗人的宝贵财富,诗歌因此而拥有了超越时空的永恒人性魅力,读之温热,思之动心。

        这种三色构成的世界可能是大自然的冰天雪地、银色月光、白色植物,可能是烟火人生里的黑白对立,但是,其中总有赤红的人心在痛苦挣扎,爱着人,留恋着如水而去的往景,也疼惜着动植物:“大红灯笼的村庄/鸡叫前升起太阳的村庄周围深山老林中/积雪压折松枝的声音一定令松鼠吃惊/人类的觊觎/一定令那沉睡千年的老参平添了几道皱纹”(《冬旅》);“雪把香留在你腰里/雨把衣裳贴紧你的皮肤/雨中石榴又红又亮/可惜我的心早已不在往昔”(《告别》);“明月雪莲/赤裸着/走进我的心里”(《幻象》);“她带着内心积攒的雪/迈上黑铁枝头/做花的眺望”(《咏梅》)。甚至工业化社会里的场景也是雪白如糖的甜暖味道,冲淡了机械的冰冷无情:“铁工厂/叮叮当/白铁皮烟筒挂冰糖”(《铁梅》)。

        三色合一,营造似冷实热向善而行的意境,读来醒目鲜明,印象深刻。三色统一在“爱”的话题之中,含蓄节制,类似于中国古代的民歌手法:“中国古代民歌中,有丰富的爱情诗歌,从《诗经》、《楚辞》、汉乐府到后来的子夜歌,竹枝词等形式中,都有不少优美的脍炙人口的爱情诗珍品。……主要表达方式仍是借物咏情的含蓄,少有大胆直白地袒露心曲的作品。”4古马创作谈中曾有这样的句子:“热爱肉体是我们近距离领悟世界的有效途径。“我是不开花的肉体/得到花的浇灌”,当我写下这样的诗句时,我充满了无限感激——这个须臾让生命凋零的无常世界,她曾经真的像情人那么好,那么体贴!” 5是否可以看作诗人在努力以温暖炽烈的“无限之爱”(永恒之水流)抵抗因“有限人生”(个体之水滴)而起的慌恐不安。因为“爱”是神圣而值得珍视的,所以在表述中便格外地小心翼翼如呵护蝉翼,再加上西部民歌的那份俏皮与鲜活,诗的面貌便凄美如此:“千里寻夫/夜夜只闻蟋蟀叫/忽远忽近的蟋蟀声/是边陲人早该换了的旧鞋吗/足寒伤心/她挽着小小蓝色的包袱/一团磷火/妻子模样”。(《向西》)。“爱”的信仰使得古马在“西部诗人”中格外具有了一种如月如玉般的阴柔美学气质,温润自信,光芒自耀。

 

二、“淡泊”的景致:“雪、雁、寺”里的精妙之趣

 

        “雪、雁、寺”是古马诗歌中最为常见的意象,雪之大小多少、雁之南来北往、寺之有名无名均可入诗,构成了一个以冷色调为主的奇特意象世界:“天下积雪/天下大寒/一把扫帚/还无道于有道”(《扫雪》);“雪乡孕育着激情/雪乡多么好啊/好得新鲜、忧伤/好得像一切都才刚刚开始”(《雪乡》);“我的雪/使草原上/灰尘的灌木丛(黑黢黢蹲着)/又孤单干燥”(《薄雪》);“谁饮酒长歌  侠骨柔肠/谁愁心难托/指天数雁”(《雁阵》);“罗什寺里的甘泉井/古佛这般充盈/雪眉积攒从古至今的新气”(《西凉雪》);“且静/且安/且日影一道见石钵上的佛”(《静安寺》)。

        三景合一,是诗人对没有功利心和贪嗔痴的大自然法则的真心认同:“小虫大宾/虫眼是天下最美的旅舍”(《田园诗》),是诗人淡泊名利回归高尚精神追求的物化体现。其上,显示了诗人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力。“雪雁寺”三种景致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常见意象,有其特定的指向和含义,承载一种淡泊的情怀或寥落的心境或疏朗的心志,对中国读者来讲有一种熟悉的审美力量,易于接受,也易被喜爱。这些单个字在文言诗中发挥着点铁成金的神奇作用:“文言诗语得益于‘竹节式’的语言结构,以字的竹节延展生命即源于字词本身的“内爆力”,格外倚重字词自身的伸缩、扩张和铸炼的弹性(一个‘绿’字、‘闹’字就可盘活一首诗,这在今天几乎无法做到),故点铁成金俨然成为文言诗殿堂的门神。” 6古马学习写诗的过程非常刻苦,多年来以朗读、手抄、背诵的方式学习古今中外的优秀诗歌,数量多、时间长、用心诚,尤其对中国古典诗歌情有独钟,《大河源》诗集的题目便源自于他个人诗歌学习中对中国千年诗歌传统的真诚敬仰和热忱汲取:“新诗是小传统,自《诗经》以来的古诗是大传统,是大河源”。(古马个人自述)。正是这样的苦心积累,才使诗人在写作中对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意象了然于心、信手拈来,可谓既深谙其味,也深知其妙,选字巧,用字精,排字奇,产生了一种非常精妙的艺术效果。

 

三、“二重”的声音:“空空空”中的负重前行

 

        古马的诗歌是沉默无声的,又是清音满耳的,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奇妙音效。诗中的声音是二重交响或正反合一,既是深山古寺木鱼的声音: “空空空”;又是采诗访民木铎的声音,“空空空”。所以,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空空空”的僧人之敲打是空的,空在写作是一种抵抗寂寞的自我对话:“写作已然使孤独变得纯粹/还和我在一起的/是被大雪压折的树枝发出的声音那么干脆/偶然响自黄昏的窗外” ;7 同时,“空空空”的采诗官脚步又是满的,满在写作是一种追求终极的与天地生民的对话,这种对世间万物的关怀,正如诗人自己的创作谈中所说:“在具体追求诗的过程中,以下几点暂时可以作为我的座右铭:(1)我的诗应是关怀。悲痛、爱、恨以及死亡与生俱来,我用诗的牛角,对人性中最本质、最原始的事物吹奏低音的关怀。” 8

        双声合一,空即是满,满即是空。也许又从某种意义上演绎着古马所从事的两种职业(诗人和公务员)的两个维度,两种心境,两种交织,既有出世之心,又有入世之举,正如诗人自信的诗宣言:“鹿饮寒涧,鱼归清海——正面入诗,反面入世。”9出入之间,充满了矛盾性,丰富了诗的表现力,却也为难着人的选择。这种状态,确实带有一点诗人自叙的“大漠取经人”的况味,负重前行、利众为上,是苦寒西部之地心忧天下、胸怀大爱的文人群体的悲壮身影,运气行腔苦音低奏,策马独行英雄气长。

 

 

四、余论:旧诗新诗之间的 “大漠取经人”

 

        叶维廉在比较文言诗和白话诗的基础上,认为文言诗有几个很重要的特性:1、除了很特殊的情形之外,中国旧诗没有跨句;每一行意义都是完整的。2、中国旧诗里没有人称代名词,如“你”如何“我”如何,尽管诗里所描绘的是个人的经验,它却具有一个“无我”的发言人,使个人的经验成为具有普遍性的情境。3、中国旧诗极少采用“今天”“明天”及“昨天”等来指示特定时间,而每有用及时,却总是为着某种特殊的效果,也就是说,在文言句子里是没有动词时态的变化的。 这是旧诗的独特高妙之处,也是今人模写旧诗不易学通的困难之点。从语言到主题、手法,文言旧诗和白话新诗之间有着质的区别,而从读者接受来讲也会有不同期待,继承学习、推陈出新的过程中必然是要颇费思量。臧棣更为深刻地指出:“旧诗对新诗的影响,以及新诗借鉴于旧诗其间所体现出的文学关联不是一种继承关系,而是一种重新解释的关系。……新诗有其自身的传统,自己相对封闭的审美空间。……在新诗与旧诗的关系上,我们应牢记现代性自身的内在逻辑是决定新诗的面貌和走向的根本力量。”那么,在借鉴继承旧诗手法、语词、意境以创作新诗时,以“大漠取经人”自况的古马可能也会遇到新诗的现代性问题,如何让诗歌以今天人们所能接纳的文化内在逻辑活在当下,如何让诗歌在跳跃的字句和飘逸的意境中有一份扎实连贯的内容和时代性的主题,可能都是充满了挑战性意味又必须去认真面对的问题。

        生活的时间确如大河一样,奔流前行,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只有顺水势勇猛精进者才会抵抗虚无。相较于这份激烈的动态,诗树却会长青,文化源头的水清且静,愿诗人诗心中的清与静常在常新常绿常红,在“大雁如针,缝合南北”(《春秋》)的匆匆岁月中保留一份“性苦味甘”(《寺》)的真,在“小箪轻衾各自寒”的微带忧愁中继续热忱坚定地为他所爱的人们供一份暖。

 

参考文献

1、韩作荣《孤独的探求者》,载2007年6月7日《文艺报》

2、燎原《追逐星光的羽毛 ——漫评古马的诗》,载《诗歌月刊》2003年第8期。

3、人邻《诗人的秘密花园:关于古马》,载《星星》(诗刊理论刊)2008年第2期。

4、龙泉鸣《中国新诗流变论》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30页,1999年。

5、陈仲义《现代诗语与文言诗语的分野》,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6期。

6、古马《寂寞的写作》载《星星诗刊》2004年12期。

7、古马《创作自述:用诗歌捍卫生命》,载《诗刊》2000年第1期。

8、古马《瞬间之门》,载《星星诗刊》2009年第1期。

9、参见龙泉鸣《中国新诗流变论》人民文学出版社,第68页,1999年。

 

        白晓霞,女,藏族,又名白姆措。文学博士,甘肃天祝人,兰州城市学院副教授。在《文艺理论与批评》《小说评论》《民族文学研究》《南方文坛》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部分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在《散文百家》《飞天》《西部》等刊物发表散文诗歌多篇(首)。获得过甘肃省高等学校社科成果奖、黄河文学奖等奖励。出版有学术专著《土族民间传说与女性文化研究》、散文集《白姆措的眼睛》。主持或参与国家级、省部级项目多项。学术兼职: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等。

 

        古马,1966出生于甘肃省武威。出版诗集《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大河源》等七部,另有编著、合著多部。曾奖甘肃省第四次优秀文学作品奖、甘肃省首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甘肃省政府敦煌文艺奖一等奖、《飞天》十年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诗选刊》“中国2008年度十佳诗人”奖、甘肃省第二届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首届《朔方》文学奖、中国优秀诗集奖、扬子江诗学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国、多民族语言。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