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几本书,是我身边常带的,唯恐要读时,手上空着,像《浮生六记》、《阅微草堂笔记》、《伍尔夫读书随笔》,带的最勤的是杜拉斯的小说,在旅途中也算是基本上把她的文字都翻遍了。反反复复,颠来倒去的几本书我从未觉得乏味,固执和不接受新事物,这算不算一种呢?
小忠的诗集快递到我手上时是今年的元月。那是我正逗留湖南老家,老家天气清寒,我心情抑郁,冷嗖嗖地找不到解闷的法子,随手拿到的书竟也没有往下读的兴趣。更畏惧的是:小忠是甘南人,在我心里,我敬那方土地,离神灵近,他们的信仰和虔诚,我都只能远远的膜拜。所以,捧着那方土地上一个赤诚之人的诗稿,我熏手沐香,倒是不急于打开看的。
怀了这样的端肃之心,小忠的诗集《甘南草原》,随我南北穿梭,竟然有了三个来回。我在候车的当口,飞驰的高铁上曾籍这本薄薄的诗集,解了行旅中的疲惫,也在他的诗句中寻得一刻尘世的安静。
更要感谢的是:小忠诗歌地域文化的符号特征,令我对那片陌生的疆域有了更多的敬畏,我知道沧海之大,并不以地平线来衡量,一滴海水足以反射太阳的光芒;而诗人之妙笔也足以呈现一片土地的神奇和由此带来的巨大的诗意。
我敬畏如斯。心在字里行间,恭敬地献上。
佛从盲窗里窥视众生之秘密
我长久地打量这一句。像突然遇见光,眼睛有刹那的不适应,我不知道佛有时候也是突然降临的,她在人防不胜防时,窥见这人世的秘密:该有不堪的,该有深藏的,该秘不示人却也泄露无遗的,这一切是多么巧妙啊,佛不动声色,她升莲花座,手指弹破青烟,俯瞰万物却也点化万物;而万物也是多么有机锋和智慧啊,你看作者说——
丁香开满院子
不炫耀,不争吵
经轮守护三千世界
唯有这些野罂粟花在经堂门前兀自开放
——选自诗歌《即景》
我是万不可言说佛即人人。大千世界,直觉里总认为佛是高高在上的,她度人、点化、去困厄,草木虫鱼皆是轮回里的劫数,如果说一切都有“预谋”,都有安排中的不可偏离,那怎么来看待静悄悄开放的丁香,和在经堂前兀自盛放的野罂粟花?
我便读出作者的机巧心和他所持备的价值观。平等是第一要着,佛和众生是彼此的窥视,佛拈花一笑,众生乐乐。如此:佛不在高处/佛就在这些低矮的罂粟花中间。
诗人是要解决矛盾的、他拔出佩戴的文字之剑,江山和气,草木本心,“经轮守护三千世界”,几行诗,赢得太平盛世,佛性流转,生生不息。
这首《正午》也颇合我以上之愚见,不妨打开诵读——
此刻在祖国的西北边
在大金瓦寺里——
经幡、盲窗,以及暗红色的鞭麻草
都在阳光里默默诵经
巷道中出没的红衣喇嘛低头行走,匆忙消失
寂静的时间深处,只有灰色的鸽子在飞檐下午息
坚守光阴的菩萨在泥土中
在每片花瓣上和广大无边的世界里
唤醒众生的智慧,然后归隐
田野炎热,只有这座庭院狭小而清凉
菩提树安静地生长
喧嚣是一个极不受欢迎的词。但小忠的诗中喧嚣成分很多,只是,他一字未着,他让内心的那份宁静驱赶了尘世的热闹,也让每一个诵读此诗的人变得从容而智慧。这就一下子使我想起一件“翻案”的故典来。
清袁枚在《随园诗话》“诗贵翻案”中有言“白云,闲物也,而昔人云:‘白云朝出天际去,若比老僧犹未闲’”。不经意之物,却巧巧相对,方寸比拟,本要说西的,却偏偏道了东,一物及了另一物。上面的两首,都有此种意味。这样的佳构,诗集中俯拾即是,不胜枚举。
矮的山丘下是矮的房屋/它们沉默一如尘世的虚无
我所接触到的小忠的著作有他的散文、散文诗、小说等。记得某日曾在日记本里写下过一段文字:一个诗人能运用文学的各种载体写自己寄身的那片土地,诗歌、散文诗、游记、评论等,那只说明一个真相:陌生。
陌生是基于有勇气和智慧去探索、发现,并付出平生之爱,之力,之热情,甚至不屈不挠的性格秉持,他永不会掉罄他偏驻的一隅,永不会生厌烦之感,且化笔为犁,深耕深植,既是草色连天,瀚海大漠,也会有一大片绿色的海洋养人类之眼,美人类之心,辽阔与无疆,乃心性所拓的文字江山。
土地无关贫富,荒山野岭也有神仙居住,何况乎甘南。有文字实录如下——
“甘南藏族自治州地处青藏高原的东南边缘,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结合地带。境内幅员辽阔,四万平方千米的大地上,纵贯着三江一河,分布着巍巍雪山,莽莽森林,高山湖泊,阡陌农区,藏乡江南等多种多样的地形地貌和奇异的自然景观。甘南州辖七县一市,有藏、汉、回等六十多万各族人民。甘南又是安多藏文化的中心之一,是藏、汉文化与游牧文化。农耕文化的结合地带,是多元文化、多元宗教信仰与多种民俗、多种生活方式并存的地带。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甘南藏族伴随着历史进程,经济社会生活、民族文化心理等各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同时,文化形态的多样性也使得甘南社会存在着从自然村落到现代社会的纵向落差,发布着从原生态到技术文明的横向剖面。这一切共同组成现代甘南的多民族生活图景和多彩的人文画卷。”这段文字无疑是为我看待小忠的诗歌提供了历史的文献材料,其可据的地域文化多元性别开不论,有一句话实在不该忽略,“文化形态的多样性也使得甘南社会存在着从自然村落到现代社会的纵向落差,分布着从原生态到技术文明的横向剖面。”那么,通读这首——
《雪地》
……却要爬过一道道山梁
独自行走在雪地上
野外依然荒芜
只有衰草和矮矮的山丘
独自面对空旷的天空
天空荒芜成无边的遥远
黄昏歇息下来
我独自行走在雪地上
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辆马车碾过坚硬大地
也没有声音
矮的山丘下是矮的房屋
它们沉默一如尘世的虚无
时间漫长的脚步不会停下来……
我突然感到
这短暂的生命里
渐行渐远的事物已将我彻底遗忘
“矮的山丘下是矮的房屋/它们沉默一如尘世的虚无.”也许是长年寄居都市,我对高楼大厦总是有拒绝,每每看见迎面扑来的楼舍,不管是在内在外,都感逼仄压迫,呼吸不畅。但为生计故,稻粱谋,纵有万般无奈的情绪,也只能浓缩成一小袋,偶尔在文字里释放一点,自己有时候都颇觉矫情,但一山遮蔽了另一山,人的向往在远处,风景也在远处,我这里的点,是从自己目下出发。所以,对我读小忠诗歌所怀的端肃之心,就会具体落到这些短短的诗句里,“矮的山丘”“矮的房屋”就足够我憧憬,躺在那片草地上,蓝天有不认识的蓝,山丘和房舍那般陌生,它们都点缀了人间的空白,都激发了我们心中彼此的远方,小忠注目且开发了这片陌生,继而发生了巨大的诗意;而我通过他文字的隧道,有了一次心灵的游历,我膜拜的陌生感是一扇引领之门,我进入的领地有巍巍雪山,莽莽森林,高山湖泊,阡陌农区……, 但我更愿意走进那些低矮的房屋里,见藏民,喝酥油茶,就着星光跳起锅庄舞,我愿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看不清他们眼神的密码,那该是多么好啊,“这短暂的生命里/渐行渐远的事物已将我彻底遗忘。”
且不论诗歌的美学意义及其他,如果读诗能让一个人如此对号入座,身临其境,那于作者和读者都是有幸的吧!
《就这样流逝着》
柔和的灯光流动在矮小方桌上,
这个宁静的夜晚我忆起二十年前,
父亲整天背着金色光茫的太阳做新社会的农民
如今他在岁月的端口,多像昔日又黑又矮的公社土墙。
……冬雪来了,窝子需要修补一下。
腊八到了,孩子需要添件衣服。
我想到美丽时光中妻子的脸蛋
她也在不曾留意期间光泽黯然。
岁月就这样流逝着,像白花花的银子
在真实与飘渺里就这样流逝着……
这些年我干了些什么?我深刻地思索着:
过了年就是春天,日子像清淡的风一样吹了过去。
再读一首。我就会走入得更深一些,直到藏民的炕上,父亲和爱人,生活的点点面面,流逝和艰难,祈祷中拿出的笔,有滞涩的表情浮现,但语言是缓缓地,神情是淡淡地,心境平和中似乎经书被星光翻过一页又一页,我有摇身一变的幻觉,草原抬着我,星光也抬着我。迷幻的一刻,时间披上袈裟,地球在转,经轮在转,还转……
抽出身体里多余的感伤
“成为无辜者,便是承受整个天地的重量。就是投入平衡的力量。” 我一直认可人是这天地间无辜者的身份,承载万古,而万古虚无,伟大的没有破译的“三个终极问题”难为了一代又一代的日月星辰,可江山替代,云水颠倒,代代生息的人类遭遇生老病死,穷困潦倒,肉体难堪或精神陷入赤贫,尤其是现如今多元格局下的混浊暗流总是搅乱视听,清醒者呐喊,而诗人尤甚。但诗人又是多么渺小的群体。倘若不投入“平衡的力量”,何以立于当下?
小忠在他的诸多诗篇中投放诸多意象,雪花、格桑花、梅树、霜露、冰凌……,它们同样承载了这个土地上的变迁、苦难、新生,由此,“赞美,怜悯(尤其是两者的混合)带来真正的动力。”
《如此爱》
流失的可爱之花令我疼痛
一片雪却为我打开阳光的窗户
我不停的爱上各种美丽温暖的日子
抽出身体里多余的感伤
让它们飘散在窗外
飘散在一棵一棵发芽的梅树上
不要大肆宣扬
我的爱只需要宁静
唯有“抽出身体里多余的感伤”,方可延绵这人世的生活,方可拯救这看似虚无,却令人欲罢不能的尘世。
忧伤是一个诗人的底气。我从不看好一个喜洋洋的人能够写出好的诗歌。诗人是仁者,也必是智者,看破,但不放弃。找到且运用的动力,是心底的一股清流和一团正气,不在疼痛处长久停留,让一片雪花打开阳光的窗户,温暖的事物来了,天地间的那份宁静也就来了。一个诗人,按下躁动和喧哗,在草原之上,诵经,诵天地之经,诵人世之经,也诵虚无之经……
是的。我们赞美,我们也必心怀怜悯,快立冬了,琐事纠缠,心灵会慢慢变得愚钝,这份伤感也要抽出,许多许多的伤感都要抽出,笔下的草原是一领千里的好纸,你要写,我要读,这一世,是断断离不开文字的恩泽了。
《立冬》
尽管冬天已经来了
阳光依旧温暖
我在小镇上想着怎样度过今年的冬天
许多琐事纠缠
年轻活泼的心灵慢慢变得愚钝
像一枚风霜之后的叶片
独自飘零
这个世界令人留恋的太多
你看那薄雾中深藏的阳光却已露出笑脸
冰凌暗含着艰难,却已闪闪发亮
那么就先把期待归于温暖
然后和大地一样安详
我抽取的诗,显然也不是小忠最好的作品,甚至从这有限的几首中,也难以分析和解读他作品中地域特色和多元的民族特色,但好在我也不是在做学问,而是作为一个读者,拿手边书,觉得有话说了,就说几句。我希望作者不在意,读者也不要在意,中午时分,能遇到这段文字,遇上小忠的诗,多少也是幸运,你要平复因活着种种而起伏的心,去到诗歌里,就是一种平衡术呢。
真是美好,因为陌生,我们总在路上,因为写诗,我们拥有平衡术。且敬畏在心,我们手中的笔,是大地上燃烧的高烛。
是以,祝福。天长地久。
2018年9月16日星期日
鲁橹,女,湖南华容人。八十年代末学习诗歌写作,停笔十年,2008年重拾笔头。2013年触网投诗。先后在《湖南文学》《飞天》《十月》《人民文学》《诗刊》《绿风》《星星》等刊物发表过作品,有诗多次入选年度诗选本。曾获《安徽文学》《大风诗刊》等刊“实力诗人奖”“年度诗人奖”,“海子诗歌奖提名”等。参加第14届《散文诗》笔会。居北京。偶居湘北农村。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行走甘南》等三部。作品入选《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