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说,诗歌应该有的样子,乃是热情与喜悦。当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想起藏族诗人刚杰·索木东,他正是这样一个诗人。
认识刚杰·索木东是在海南。这是一次神奇而快乐的相遇。我从浙南而来,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发现这孤悬于南海之上的宝岛之美,未曾想却遇到了来自甘南的藏族诗人刚杰·索木东,他一路的喜悦与热情感染了每一个同行者,这是值得我怀念的时光。每到一处,刚杰·索木东都会用内心深处的词语来描述、构筑自己的诗歌之塔,他的光头可以照亮那些沮丧的眼神,正如他的歌声能够治愈失望的耳朵。当大家都以他的光头取乐时,刚杰·索木东快乐地从手机相册里挑出曾经长发的照片给我看,他用诗句表示:
别说一个人的光头太过招摇
他也许曾有过长发飘飘的含蓄
这也是作为一个诗人应该有的机智和自信。
读刚杰·索木东的诗,会发现,那些跳跃的词藻看起来是那么自然,好像并不是诗人的创造,却是理所当然的存在,这样的阅读体验,让人舒服。
当所有人都还在睡懒觉的时候,他已经早早地来到海滨,张开双臂与海浪一起飞翔。他用那双高原老鹰一般的双眼,观察着白色的沙滩、黑色的礁石和海浪的飞沫。如果说每一首诗都是诗人的自画像,那么此时的刚杰·索木东就是一个内心纯洁的异乡男孩,这位来自雪原的藏族男孩,他的快乐是单纯的,喜悦写在他的脸上。人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热情和喜悦。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却掠过一丝惶恐,忧伤的白云就遮盖了他的眼睛了。面对辽阔无际的大海,他想到的是甘南的屋檐、黄土高原上孤独的格桑花。那天他写下了《晨间,在棋子湾走了走》这首诗:
在海上,人是孤独的
船是孤独的,灯塔是孤独的
甚至,连星辰和神灵都是孤独的
这样的孤独,容易让我想起
北国的雪原
沿着海岸线走,并不能走出太远
一坐下来,就听不见风的喧嚣了
海滩上有沙砾,贝壳,和人类的痕迹
那些黑色和白色的石头
据说,可以作为棋子——
而我拙于攻防,不擅博弈
认为就可以这样安静下去了
认为就可以这样一直安静下去了
起身的时候,还是惊扰到了
那只一闪而过的虫豸
人在南国的海滨,他想起的是北国的雪原;海浪在他的脚边欢腾,他想起的是孤独的神灵和星辰;那些散落的石子,被人们喻为棋子,他想到的是自己并不擅于博弈。他以为自己在这辽阔的海滨找到了安宁,却发现自己还是惊扰了一闪而过的虫豸。这首诗里充满了悲悯,而孤独是他的触发点,孤独感激活了他的灵魂。
由此我发现,他表现于外的热情和喜悦,对于他来说,本质上是一种孤独和忧伤。这并不矛盾。所谓的热情和喜悦,来自他对诗歌的追求,而孤独和忧伤,是他来自人生的沉思和经验。他对故乡的眷恋,他的来自藏人的天性,都给了他一种谦卑的姿态,他乐于倾听,也乐于倾述,他毫无心机,但有辛辣的回应。就像这首《酥油灯》:
比圆月更圆的,是谎言
暗夜深处,藏着
另一双眼睛
有人说街灯亮了
有人说岁月老了
酥油花也就合适地开了
那么多的人,匍匐在地
古老的预言
随风飘散
我们还敢说,自己就是
佛陀的弟子吗?
三十年前,奶奶就说过:
“别急着念玛尼了,先去
做一些念玛尼的事情!”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
灯花就跳了跳
——满世界都是
辛辣的滋味
那“古老的预言”,大概是有关“来世”的观念,而诗人所关注的,却是对“现世”的讽喻。“来世”的期望是属于个人的承诺,而现世的作为却有普世的价值。我们从他的诗里得到的情绪印象,是坦率、直接,而又颇多回味。它有不同的层次,首先感受到的是诗的质感,然后是内心的悸动。
刚杰·索木东将自己的诗歌创作称为“涂鸦”,但看得出来他对诗歌艺术的看重,而对故乡的呼唤,则对他的诗歌产生着决定性的作用。对于一位藏族诗人,他有两个故乡,甘南是养育他肉身的地理故乡,西藏是滋养他灵魂的精神故乡,这两个故乡在他身上的叠加,造就了一个热情喜悦而孤独忧伤的新诗人。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远离故乡的人,正如这首《塔尔寺》里所写的:
穿过一场阴雨
就会抵达一缕阳光
穿越一座雪山
我却回不到
命定的青藏
而只有回到他的故乡,他的热情和喜悦就会焕发出来,使得他的歌咏有了无限的生命力:
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那些吃酒的兄弟
烤肉的姐妹
此刻,我们是幸福的
大地是幸福的
吹过去的风是幸福的
我们的言语是幸福的
远处散步的牦牛
是幸福的
——《香格里拉,席地而坐》
刚杰·索木东的诗是完全抒情的,他与现代性的叙事风格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他并不拒绝,他的抒情风格是经过自己独立的观察和思考的,他把甘南的风俗和对圣地的向往融合在自己的风格里,形成自己独特的意义。他的这种尝试不仅仅对他,其实对整个诗坛都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不能因为他是藏族诗人,我们就将他的抒情风格轻易地定义为来自他的特殊属性,而夸大了他与其他诗歌风格的疏离感。他的姿态决然是现代的,但他所回望的,是高原,是圣殿,是浩瀚的星空和灵魂所消逝的居所。随之而来的,是艺术的神圣性在他的抒情诗中获得的表现。他的诗中,既有热情喜悦的天性,又带着日常经验的宿命和怀念故乡的忧伤。
读刚杰·索木东的诗,我就会想起他挥舞的手势和机智的对话,他的语意富有弹性,他的感官具有快乐的天赋能力,却又如此地接近忧郁和谦卑。这一切也包含在他的诗作里。他是一个令人想念的人,正如他的诗所给予读者的那些真情。
刊于《中国民族报》2019年3月1日“文化周刊”
瞿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文集《巴黎的风》《地下铁》《温州记忆》《温州茶史》《旅者与梦》《命运的审判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