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面前,我们能说出什么?可羞愧的事我们总是一做再做。诗歌何为?诗人何为?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我们也总是一问再问。
不久前,当我读到中国文化史上第一首有证可考的古老情诗时,无言了。那是涂山氏唱给大禹的情诗:《候人歌》,只有一句歌词:候人猗兮!在荒蛮岁月旁,在草长莺飞里,还过着游牧生活的美人涂山氏唱着这首情歌。听到她歌声的人再把这首歌传得很远很远,最后,连风也在传唱。正在治理黄河的大禹终于抬起头,仔细地又听了一次。他怔住了。他终于找到了心爱的人。诗神就此诞生了。
我同样也不禁想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唱过的那首情歌:那一夜,/我听了一宿的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找你的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桶,/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诗是神的忧伤,神是诗的主人。海子大概是深深地被感动,所以也不禁热泪盈眶: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只能又一次无言了。在存在的最深处,埋藏着阳光、黑暗、时间,还有诗。诗是整个宇宙生命之存在的声音、心灵和精神,没有这诗,宇宙也将死去,生命不复存在。所以这诗也就是宇宙和生命的本质。我如此来解读诗,定然是感性的,但假如我不如此来解读诗,诗定然会被亵渎。
我已经有十年不写诗了,但并非这十年就离开了诗。相反,在我这写诗也不想成为一个诗人时,我分明找到了诗——那片在存在深处浮游着的阳光、色彩、空茫、爱。我无力来形容它。当我也是一位诗人时,我读别人的诗时很少被感动,我自以为天底下我是最好的,可是,现在,虽然也很少有诗能感动我,但感动我的诗是真的,这感动也是那样地真切,一点做作、嫉妒都没有。我也曾说过,诗是流落在人间的神,是不可言说的言说。由于这种认识,我也慢慢地不再读当代的诗歌。
也许我现在要说的诗人杜娟是很多人都陌生的,正是因为这种陌生,有些人也会挑惕她的词藻,但我要说的是,杜娟的诗使我感动,让我真的看到了诗神的存在。

草原上有一朵
苏鲁梅朵
六月
随风摇曳
——《苏鲁梅朵》

是谁在摇曳?苏鲁梅朵是谁?时间是谁?我们无言以对。我以为这首诗中应该只留下这四句,让我们闭上眼睛,轻轻地吟诵。诗神就会出现。

我来自躁动 肆无忌惮的一个城市
我高尚而缠绵的阿角啊
你欠我一次八百年前的约会
还给我一面沐浴的镜子

我的眼睛能接近你的眼睛吗
我碰到贫穷 碰到荒芜 碰到黯然失色
今天你突然向我涌来
如你凄美的花瓣和波斯松叶
我的声音柔弱 弥漫芳香

现在 我需要一只鸟把我带动
需要峡谷的水锻炼我的心
水酝酿色彩 鸟重叠声音
我开始赤裸 一丝不挂

我看到了尘世的罪孽
触摸过一个人的干枯
我要尽量把自己点缀给这些绿色
我的身体包括我的心脏准备遭遇胁迫
我不能说不
我需要阿角的血正式喂养我
喂养我的思想

我为什么要承受明天的离去
现在就告诉阿角
它要保证给我断奶的家赠送乳液
和一对飞腾的蝴蝶
————《9月8日 卓尼阿角沟》

这是一颗尘世的心灵在寻找诗神的过程。从一种燥动的、庸俗的生活出发,向幽静、神秘、崇高的山花烂漫的山坡上跋涉,只让心去,你定然会发现诗神就在那里等你。把你的肉体的外衣剔下,把你心灵上的尘垢除下,把你所有的羞耻都让风吹去,留下那颗原始、纯朴的灵魂。当你真的看见了诗神,你就会慢慢地脱离尘世。这是真的。我总以为,诗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虽然诗人在尘世里穷困潦倒,虽然诗人满面尘垢,但他应该有世间最为圣洁的灵魂。
诗人生活在别处。这才配是一位诗人。
因为这些原因,在我没有读到杜娟的诗之前,我只能说她是一个写诗的人(这世上自称为诗人的人都不过是一些写诗的人或打着诗歌幌子的人),我还没有将其纳入诗人的行列。恕我孤陋寡闻,我不知道今天能纳入诗人行列的人有几位。自从放下诗歌的那一刹那,人世间的名利诗已经在我心中不存在了,我只愿寻找真正的诗神。因为我知道,当我写诗的时候,诗神可能就离我而去了。但是,在我读到杜娟的诗时,在我一首首往下读时,我发现,诗神在晃动,在闪耀。
那些诗几乎都是2007年写的一些诗里。

羌人的羊群,沙沙乱响的云
要允许怎样的速度
才能追赶一只羚羊的情书
羚羊是黑措早年爆发在水草滩的一场爱情
盗来秦汉的一张狼皮取暖
两千年的一只乌鸦善良地歌唱
一朵格桑是西羌的,也是我的
要告诉格桑奔跑的地方
怎样的道路才能共同作一次飞翔

西羌的马帮煽动着羚羊的心
许多年羚羊把嘴唇咬紧
后来有一天把梦收拾干净
当最后一只羚羊遁入北山坡时
桑烟高出天空
一座寺院为羚羊的尸骨而建

黑措寺是羚羊固定藏匿的地方
黑措的风先吹过寺院
再吹过羚羊白色的雕像
一个脚印向月亮致意
月亮是黑措寺一件孤单的大
-——《黑措寺》

她要赶在第一场雪的前头
去借一粒天堂的火种
——《从山坡走来一个尼姑》

黎明不能死
直立的人不能死
我需要一支笔
需要一支笔胁持我,养活
——《埋进土里的光明》

在处女的羞涩中开始西行
——《甘南的黄河》


我已无言解读。解读诗是一件蠢事。总之,在2007年,我肯定杜娟遇到了诗神。她生活在了另一个世界。她找到了所有事物相通的那条道路,她打破了一道又一道界线。她是幸福的。
因此,我要说,杜娟是一个正在飞行的诗人。诗歌对于她,是幸福的。而那个曾经屡屡寻问“我是谁”的人也将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