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出嫁的时候刚满十五岁。

        她未来的婆家以全套的白银首饰和三头上等奶牛的聘礼打败了纷至沓来的提亲者,从而获得女友的父母,确切地说是舅父舅母的欣然允诺。

        记得那是一个多雪而又忧郁的冬季。雪花总是深深浅浅地萦绕在浅灰色的村寨上空。渴昐已久的春节因为女友的出阁而变得无比的伤感和沉重。”

        这是扎西措短篇小说集《摇曳的格桑花》中《新娘馍》的开头,顺着这个让人好奇又揪心的画面,我们会很快读完这个小短篇。小说以新娘以馍为线索讲述了“我”童年时的玩伴在及笈之年,因为全套白银首饰和三头上等奶牛的聘礼变成了新娘,又在火钳的暴力下变成了女人,最后变成了母亲。成为母亲后的女友不再贪恋过去的时光,继而恋恋不忘的是她辛勤耕耘的家和孩子们。 

        女友结婚时,女友的兄长按风俗送给亲朋好友新娘馍,“我”也得到一份,“我”不知为什么一直舍不得吃,将它挂在厨房里,每次从学校回家都要看看发霉的新娘馍,好像那里装着自己童年的友谊。巧,也不巧的是女友同样没舍得吃“我”在她出嫁时送给她的新娘馍,二十多个春秋后已经变成粉末的新娘馍被女友洒在了阻隔娘家与婆家间的山坡上。

        女友患了绝症,被病痛的折磨身子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后来不久女友去逝了。

        扎西措也是草原上的女孩儿,是草原上的女人,是草原上的母亲。与她的女主人公相比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她进了学堂,习字读书,懂得到草原以外还有更大的世界,牛羊以外更多的事物,当她的生活走到了一定的高度时,回过头来关注家乡故土,她看到了乡村女人的种种心酸,乡村女人的种种无助,但她也看到了乡村女人的种种美好、乐观与积极,看到了向上与幸福。

        在《新娘馍》里,女友的命运是一个个例,也是草原上大多数牧家女孩儿命运。我们从女友身上看到了让现代人难以接受的事实,也在女友身上看到了草原女性身上所拥有的孝顺、隐忍、坚韧、责任以及乐观的优秀品质,看到了传统在一个地域一个民族之中生生不息的流传。

        小说不仅用悲天悯人的笔墨描写了女友悲催的命运,也用温婉柔和的语言表述了“我”和女友之间珍贵的友谊。更让我们看到作家对本民族一些传统习俗的反思,对草原女人命运的关注,对人性与人的生存价值的关注。我想这便是小说存在的魅力所在。

        扎西措是阿坝州很早就开始在省内外各种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的女作家,《摇曳的格桑花》是她近年来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集。集子收录了《启明星》、《林中放牧人》、《王妃的咒语》、《新娘馍》等十一篇小说。

        我最先读到的扎西措的小说不是《新娘馍》而是她的中篇《王妃的咒语》。读那个中篇我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

        那是前年的一个周未,天气特别好。本想这样的天气又是周未,一定要跟朋友去茶楼喝茶聊天,却不想因为顺手翻开放在床头柜上的《草地》相中了扎西措小说《王妃的咒语》而化为乌有。

        小说开头提到了一丛一丛的野百合正在措拉玛湖边疯长。因为刚好去了莲宝玉则,又刚好听到了英俊猎人拉佳的故事,这《王妃的咒语》是否是那片拥有神山圣水的土地上发生的新故事呢?那么王妃的咒语是送给谁的呢?作者是否要为我们讲述一个草原贵族的新故事?

        读到小说第二章节,作者将笔锋一转,把时间与场景转移到飞向现代大都市上海的飞机上,穿插故事始终的女主人公思雨在飞机上回忆起第一次到上海的情景,然后引出了儿时的思雨、母亲思倩、魏先生、雨欣、夺布丹与曼措等人的出场,甚至还有仆人阿秀与阿忠。

        随着阅读的深入,小说讲述的果然与莲宝玉则石头城堡有关。

        传说莲宝玉则的石头城堡是格萨尔王妻子珠姆发出的咒语。

        相传格萨尔借口营救落入魔爪的妃子梅萨丢下王后珠姆,数年未归,霍王乘机抢走珠姆并与珠姆生下一子。格萨尔回归后灭了霍国,救出珠姆,可他也杀了珠姆与霍王所生的儿子,珠姆由悲而怨而恨发出咒语,仙境般的莲宝玉则刹那间埋葬在一座毫无生机的石头城堡之下,格萨尔的千军万马从此被时光的尘埃封存在一段无从考究的历史中。

        夺布丹的爷爷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夜与一个娇艳的女人双双长眠野百合花开得娇艳的野地,表情平和安宁像婴儿般熟睡着。夺布丹的奶奶不再追述珠姆的伤痛,而是在儿子早逝,孙子夺不丹娶回他的小新娘曼措后永远地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故乡去了西藏。

        文革来了,夺布丹因为“破落贵族”的身份被识破,红卫兵小将们将他赶到石头城堡脚下放牧生产队里的牛羊。

        妻子曼措每月到石头城堡脚下给他送粮食,也会带一些零碎的消息,后来曼措要求夺布丹为知青柳思倩做一双藏靴,因为柳思倩的脚总是生冻疮。

        又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夜,柳雨欣被男朋友王军糟蹋,本想与王军终老一生的柳雨欣却被回城的王军无情抛弃,走投无路的柳雨欣在柳思倩的陪同下偷偷地跟着曼措逃到了石头城堡脚下,曼措与夺布丹将她们安顿在石头城堡一个十分隐秘的洞中,雨欣生下女儿思雨。

        5个月后,曼措带回了思倩与雨欣可以回城的消息,夺布丹兴冲冲地打回野味要为两个城里姑娘饯行时突然得知雨欣抛下了女儿,也抛下了所有的朋友命赴黄泉。

        等思倩再次回到青藏高原准备接回思雨时,不见时时照顾自己的曼措,夺布丹告诉她自己的女儿在为思雨采摘岩崖上的一朵鲜花时岩石出现了松动,曼措为了救女儿与女儿坠下岩崖双双去逝。思倩决定留在高原与夺布丹一起抚养夺布丹的两个孩子与思雨。

        在石头城保下,夺布丹明白了爷爷与那个比野百合花更娇娆的女人曾经拥有过的春天。

        与爷爷不同的是夺布丹与思倩没有被雷劈,他在阳光明媚的清晨醒来了,看着像婴孩一样熟睡的思倩离开了石头城堡。思倩不属于青藏高原,她应该去她该去的地方。

        思倩离开了夺布丹,带着思雨去了城市。

        本以为王妃的咒语会承袭仇恨与邪恶,小说却以奶奶的沉默与夺布丹的离开悄悄地改写了咒语内涵,实在是作者匠心独运,更是作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仇恨邪恶的疏离。

        《王妃的咒语》语言流畅、温婉、优美,表现了作者能够实现并驾驭藏语思维汉文表达的能力,结构上采用了明线与暗线同时进行的构架,呈现出当代与历史交错,现实与传说互补的生动画面,让人在明亮与灰暗,艳丽与平凡的光影中体会到高原特有的绚丽风情。当然,在我看来《王妃的咒语》最重要的是作者通过奶奶与夺布丹的行为给我们指引了一条灵魂皈依的道路,那就是善良与宽容,是宁静与平和,是修为与利他,是能够引起人类心灵共鸣的东西。

        扎西措生活在若尔盖大草原,她的小说也大多以牧场村庄为背景,故事平凡,人物朴实,不论是《启明星》、《林中放牧人》还是《野妹》都承袭了扎西措一惯的表达,温婉平和,沉着自如。从我个人喜好的角度出发,最喜欢小说《启明星》。《启明星》故事简单,情节单纯,却十分成熟。

        大年三十这天,大病初愈的旦真与老妻卓尕去寺院,路上旦真与老妻在说说笑笑中回忆了旦真的一生,一个流落小红军世希的一生。年三十这天,旦真从清晨到黄昏,再到年夜守岁,再到旦真的灵魂脱离躯壳,慢慢地飘向东方那颗冉冉升起的启明星……没有惊天动地地情节,没有壮怀激烈言语,没有硝烟弥漫的战争,甚至连旦真是怎么流落下来,怎么在村子里活下来并融入村子也没有过多的笔墨。掩卷而思,我们的灵魂却跟随旦真的灵魂看到了那颗熠熠生辉的启明星,我想这便是文学对美好生活与高贵灵魂的一种捍卫。

        《启明星》承袭了扎西措一惯的善良之心与温暖情怀,同时在细节与语言上的处理也是准确干净。

        比如“你这个比老树疙瘩还固执的老头”;“老妻发出了破风箱一般的喘气声……她看起来是那么苍老、疲累,就像是随意扔在路边的一只破口袋”;“索性在这儿打个尖儿吧,老头子!饿着肚皮的感觉远没有站在山顶哼哼情歌那么轻松!”;“卓尕放心地抹了一把鼻涕。”;“是啊,迎春花可能在地皮下,有些不安分了。”;“山歌、笑声仿佛要挤破老天的肚皮”等等等等。

        自有语言,便有文学,自有文字,文学的境界便又提高一层。不论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还是中国少数民族文明史,西方文明史,文学无不是文明史上闪耀最迷人光芒的珍珠。文学之所以有如此强烈的生命力与魅力,来源于它所蕴藏的深厚的艺术感染力。而细节则是艺术感染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细节作品就失掉了艺术感染力。扎西措小说不论是场景的描写还是人物刻画都十分注重细节,随手翻开便可寻觅,阅读过后画面栩栩如生,记忆恒久。

        同时生动、形象、机智、幽默这些闪烁着藏民族智慧光芒的语言也被扎西措应运用得既淋漓尽致又经典准确,更添了小说无比的魅力。

        《启明星》获得了《民族文学》的“特别推荐”作品,获得了阿坝州首届“丰谷标”文学奖,入选了《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可以看出大家对她作品的认可。

        作为女性作家的扎西措像很多女作家一样,用更多的心思关注身边的女性群体,把她们的性格特点鲜活地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像《启明星》中旦真老人的老妻侏儒卓尕幽默与机智,《新娘馍》中十五岁的女友隐忍与责任,《王妃的咒语》中女知识青年的无助与感恩,《林中放牧人》中的现代女放牧人的本真与勇敢等等,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命运,不同的性格特点,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都恰到好处的表达出来。不论是谨守传统的牧女还是现代都市的第三者,扎西措最后总能以文学的高度还原主人公人性的本真和善良,给读者和故事以美好结局。

        我希望她坚持自己的善良之心与温暖情怀,并坚持由此衍生的温婉平和的创作风格,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拿出更加优秀与成熟的作品来。像一朵绽放在草原深处的格桑花,端庄典雅,落落大方。

 

 

        唐远勤,女,副主任医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马尔康市人民医院。先后在《四川文学》《龙门阵》《草地》《阿坝日报》《阿坝文艺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作品数十万字。中短篇小说集《像清风一样爱你》获阿坝州第十三届“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散文集《留在处方笺上的爱》于2015年5月由线装书局出版发行。

        扎西措,女,藏族,曾用笔名阿兰,四川阿坝州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期民族班学员。发表有《野妹》《新娘馍》《云朵上的梦》《启明星》《王妃的咒语》《走进中国最美湿地》等小说、散文。小说“启明星”于2009年在《民族文学》第九期国庆五十年大庆专刊做“特别推荐”作品并获2010年阿坝州首届“丰谷杯”文学奖。现供职于若尔盖县旅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