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及水磨坊这个词语,今天20出头的年轻人恐怕浑然不知,或许有人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 

        其实,水磨坊就是早些年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传统面粉加工作坊——家乡的人们又称其为大磨、水打磨或水磨坊。在中国农耕文明的历史长河中,家乡10来公里的小河岸边,就曾修建有4、5处水磨坊。时过境迁,到20世纪80年代,它们就彻底结束了其光荣而神圣的使命,陆续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情有可原,也就难怪在这个年代之后降生的年轻人,倗着面柜子长大,吃着白白净净的大箩面馍馍,却不知道昔日面粉传统加工的作坊,但我对其所拥有的那些珍贵的记忆,却是刻骨铭心……


2

        早在汉朝时期(前202年—220年),人们就已经掌握了利用水力磨面的技术。家乡的水打磨也是根据水能与机械能转换原理设计的一种粮食加工装置——立轮带卧轮再带动冲天柱进行磨面的传统工艺流程,也就是充分利用水流的落差所产生的冲击能量拨动石磨为五谷制作成面粉的作坊。其主要由磨坊、水打轮、磨盘和机械传动装置等组成。

        水打磨的修建,离不开水源。在横断山区的阿坝大地,水资源极其丰富,可以说有沟就有淙淙清泉、涓涓细流。人们选择较为开阔的河滩,顺着山势开凿一条差不多3米宽,2000、300多米长的引水渠,将水流引入磨坊前截流下泄成为动力。

        一成(副、架)大磨设计为圆柱体,分上下两扇,直径相同,厚度不一。取材一般是质地坚硬的青石或花岗石材。石磨的大小没有固定的尺寸,根据就地就近取材的实际情况而定,一般情况下直径大约1.2米到1.5米不等,整体的高度也约1米左右。为了减轻水能的负荷,处于运动状态的下扇厚度基本上要薄三分之一,或更多一些。

        石磨上扇的表面外沿略高,微微凹陷,是为方便盛放粮食。中心,穿透一个直径约10厘米大小的圆孔,是供粮食下泄的通道;上下扇结合面的中心部位,均开凿有一块直径2、30厘米且略低于轮齿根部的磨心,为粮食沉积、待旋转研磨的空间,为此,其构图似若一幅太极图案;石磨的轮齿呈三棱锥体:笔直、均匀,宽约2厘米,高约1厘米左右,均匀地分散在8或9个扇面上,相邻两个扇面的走向各不相同,顺次通达磨心外边线为尽头,整体宛如一朵暂放的莲花。

        石磨的上扇是用井字形的梁柱缠绕着胳膊粗的绳索平稳地悬吊着,四根绳索的中间,拦腰缠绕着一根可以收放的绳索(或皮条),以调节其升降。一般情况下粮食(小麦、胡豆)的加工要经过三次研磨,这道绳索也就循序渐进——先紧后松。下扇则用木料固定在一根约30厘米粗细被叫着冲天木的圆木顶端,圆木下端则承载着磨车(水轮),底部由生铁浇铸的六角固定并支撑在被叫着豆腐干的生铁上。下扇石磨的下端是一个环绕一周的木质磨盘,供被磨碎后的粮食堆积,磨盘宽约50厘米。

        所谓磨车就是带动石磨运转的水轮,也叫水车,呈圆环状,约莫有3米左右的直径。其外圆设置有约40—60厘米宽的一圈车瓦子,用木板钉制成<型,间距15厘米左右。磨坊前3米开外的地方,与磨坊地面平行的进水处设置有3个鱼嘴闸水板,管制沿上宽下窄的水槽下泄水流。

        提起闸板,被截流的水迅速下泄冲击水轮旋转,固定在冲天柱上的石磨下扇随之转动起来,被研磨的粮食便从两扇石磨的结合部的缝隙中,似若流星般轻松愉快地坠落在下端的磨盘上。用能盛放1、2公斤的木质戽斗将它们装起来,一次次地放到用四块木料镶成的大箩(用罗类丝绸织物特制的滤网)里面去筛,细微的面粉就此加工而成。 

        磨坊里面用来颠簸大箩筛出面粉的动力,也是利用水能研制的动力设施。其工作原理与水磨一致,只是在冲天木的上端一侧,平行增加一个约40厘米高的柱子,形若曲臂——又因其外形酷似山羊头型,故又称之为“羊子脑壳”。掌握水流的工序非常科学,属于半自动化设计技术。就是在掌握水流带动的闸水板上固定着一根两米左右的木杆,木杆上端系着一根绳索,一头牵进磨坊记挂在箩柜上,需要打箩的时候,收紧绳索,闸门便随之打开开始作业……

        其圆木的下端依然有一圈叶轮,叶轮随水转动的时候,“羊脑壳”随之旋转起来,扣在“羊角”上端的传动轴承——箩扁挑,便连动箩框在被一根方形木柱固定的区间内来回颠簸,再踏着箩筛被撞击发出的震动旋律,那盛在箩筐里粮食碎片便欢快地翩翩起舞,那些经不起折腾的面粉,就源源不断地蹿到了箩筛下的柜子里面了。

        来来回回,待面粉基本落尽,放回挂钩,关闭闸门,再将被隔离在箩面上的部分,撮起来集中放回石磨中去研磨,如此往返三个来回,留下的麦麸越来越少,堆积的面粉越来越多,包裹在麦麸里面的实体部分基本上就被完全剥离出来,一次磨面的流程就走完了。

        此外,还有的大磨被用来研磨油菜籽榨油,被叫着油磨,在家乡新桥沟也只有一成(副、架),专供唯一一家传统油坊的油菜籽加工。而肥得流油的油坊榨油的工序也非常有趣:从甑子蒸料、铁环扎箍油饼、加尖及撞杆榨油,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尤其摆动撞杆榨油这道环节,非常有趣:4个人分列左右,簇拥着约4米长短的撞杆,一个人在尾部掌握平衡,随着号令,同步收放绳索,有节奏地牵引撞杆撞击“木尖”打紧木楔,让有序困在木壳子里的“油饼”里面的油脂汩汩流淌……这一幕俨然是诙谐幽默的舞台剧。只可惜也因植物油料现代加工技术的普及运用,让传统油坊几乎与水打磨同期被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也有的石磨是利用水能带动上扇转动作业,规格尺寸都略小的磨坊被叫着“小磨”,其结构与功能与大磨的磨子大致相同,只是没有设置水打箩这一道程序,若加工小麦就不能将麦麸分离出来,制作出精细的大萝面,最多重复两次磋磨即可,磨出的面粉被叫着一道细,或连麸面。为此,一般用于除小麦之外的其他谷物的加工。


3

        在浩瀚的苍茫中,寻觅人世虔诚的过往;在逝去的时光里,打捞岁月沉积的点滴。从幼年到少年时期,每每从水打磨坊经过,老远就能听到哐当、哐当……有节奏的打箩声。无可置疑,这石磨,这水打箩的声响,俨然演绎着一部未被整理的乡村历史。

        在历史长河中,自打人们掌握了水能磨面的技术,那圆柱形的石磨在水车的带动下,一年四季周转不停。大磨、小磨坊和油坊就曾是家家户户务必光顾的地方——始终与人们保持着无限亲密的关系。只不过,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成立人民食堂的那段短暂的岁月,它自然就只能专门为人民食堂提供服务……

        在故乡那片土地上,家住邻村的大爷爷家曾开过三代人的磨坊,而与我同村石匠出身的岳父,生前也曾经营过这个行当,只是当我等还是婴幼儿的时代,他家管理的李家磨子就被一场洪灾彻底摧毁,至此,老家便留下修建在进出村子大路口的舒家磨子了。而赶上我从童年成长为青壮年的时候,去水打磨坊磨面这一档子事,就已经不复存在——虽然也为石磨,但其动力就由水能过渡到电力了,而轻便快速的石磨也新建在了村子里人口密集的地方。为此,这水打磨便永远定格为儿时的记忆了。

        在我懂事之日起,常常跟着大人们一道光顾大磨,自然而然就对大磨很熟悉。大集体时代,虽然人们的年收入不高,有很多时候无法解决温饱,但是不管自家分得的粮食多多少少,各家各户都务必要去磨坊走上十回八回。村村寨寨的村民白天要参加生产劳动,只有抽空前去磨面。他们根据家庭的实际情况而定,没有固定的时间,没有事先预约,所以,往往是不约而同凑到一起。

        那个年月,凑到一起候磨,这也是农人们难得的休闲时光。张三李四王大娘,大家可以在这个间隙摆摆龙门阵,待把自己的面推好之后,各自又匆忙地回到自个儿的家。因此,除了生产队总是在夜间开会、记工分,或开展一些文娱活动之外,这磨坊就自然而然成为人们最好的交流场所了。

        也是在排队等候的时候,虽然有先来后到,大家也都墨守成规,可难免还是有插队的现象发生。这不,我家姐姐就曾与人争过磨子。

        她说,有一次一个人去磨坊推磨,因为自己年纪尚小,又是女娃子,一个比自己年长的男子插了队,自己也不示弱,就在磨坊里与他理论起来……大家都把口袋放在大磨上互不相让,僵持了好一会儿,店家才来评理,原来彼此都是亲戚——那男子是自己居住在河对门山上的同门宗亲长辈,当时因为家里的确有急事,没有说明缘由就抢先了一步……话明气散,何况是自己的长辈,姐姐就主动让了位子。

        “哎呀呀!鬼女子,当年都是幺爸的不是哈!”真是大河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半个世纪过去了,都已过花甲之年的两叔侄走到一起的时候,也还提及此事。幺爸依然还为自己当时的鲁莽行为而自责,他说:“今天,老百姓绝对不再围着大磨转不停了,我们俩叔侄还有自己的子女些,也不再为推磨而争得红脖子胀脸了哈!”

        往事如烟,一笑了之。诚然,无须为二姐和幺爸俩辩护,当食不果腹的那个年代,大家为挣工分养家糊口而忙碌却依然为吃不饱饭而犯愁,走亲访友这一档子事,的的确确就成为一句空话,闹出笑话也就在所难免,也在情理之中。


4

        水打磨最为繁忙的是年磨,也就是春节前的那一次磨面。这段时间,磨坊的生意尤为火爆——基本上在腊月初开始,那盘旋在龙窝里面的水车就昼夜不停地飞速转动。因为辛苦一年的老百姓,都想在过年的时候,用白白净净的大箩面(第二轮筛出的面粉),犒劳犒劳自己,招待有幸来访的远亲近邻。

        每当这个时候,虽然磨坊主人事先已经请石匠将磨损的轮齿翻新如初,以全力提升研磨的速度及质量,但100斤粮食研磨的时间基本上依然要花费差不多两个来小时的时间。按照这样的速度计算,上千户人家排队等候,二十四小不停息作业,也基本上要挨到年关时节才能完美收官。

        记得有一次,还在腊月初,母亲将从大集体分得的百十来斤当年新产的小麦淘净晒干之后,由大哥请假赶着黄牛驼到磨坊去推年磨,因为那段时间推磨的人家的已经多起来,所有只好排队等候。

        等了几天,一大早我就跟着大哥从山上赶到磨坊去磨面,他本想趁早把面推回家再去挣工分,可当日来推磨的人家依然还很多,所以直等到傍晚时分,依然还没有排上轮子。大哥说,再耽搁功夫也不是办法,何况回家又远,既然来了就必须推了磨才算事。于是,我们只好在磨坊静静地候着……

        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大白天阳光灿烂,认识的小伙伴很少,我就跑到水渠边去玩耍。夜幕降临,无处可去,也不敢外出闲逛,就只好规规矩矩地打起盘脚傻坐在磨坊墙角的地板上,憨憨地瞧着面前匀速运转的石磨,看那被研磨过的麦粒碎片源源不断地从石缝中洒落出来。

        推磨的人或提着戽斗和刮片,或攥着刮刮不停地围着磨盘绕来转去,那哐当、哐当……节奏明快的打箩声,井然有序,掷地有声,反反复复,声声入耳,犹如催眠的曲子,不大一会儿,就让我的眼皮直打架,忍不住打起盹儿来。哥哥发现我犯困的样子,就用马褆子做被褥,把我卷在一个闲置的面槽里合衣睡觉。

        磨坊里装着粮食的大小口袋堆在一处墙角,候着磨面的男男女女还有三五两个。他们都来自不同的村寨,我更不认识张三与李四。看他们彼此之间也不熟悉,或许还是第一次会面,但在此刻却彼此都成为了朋友。有的一边给正在磨面的人搭个帮手,一边与大伙儿闲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心地谈天说地,其乐融融。但热闹的是他们,这是否与我并不相干,只管潜心蜷缩在马褆子里酣睡过去……

        待到大哥推完磨,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了。此时,磨坊里的人来了去了,去了来了,大约依然有着先前的人数,只是又增添了一些新面孔。我揉揉朦胧的睡眼跟随大哥走出磨坊,发现地上居然铺起了一层白雪,天空还纷纷扬扬的飘着雪花。我牵着牛鼻绳,待大哥上好驮子,咱们就赶着牛儿踏上回家的那段弯弯曲曲的山路。


5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新中国成立之后,尤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举国上下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帷幕,历经沧海桑田,历史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当地政府把国家的惠民政策用好用活,咱老家新桥乡所有村组实现了水、电、路和网络全覆盖、全顺畅、全惠及。顺利跨越温饱线之后,又将发展养殖业及特色产业,作为增收致富的有效途径。

        自2014年开始,在乡、村两级组织的共同鼓励支持下,咱老家共和村积极开始试种高原玫瑰,经过几年的潜心经营,去年最高亩产已经从几十元,飙升达到1.7万到1.8万多元。

        2016年全村总收入近6万元,2017年达9万元;2018年为40万元;2019年达到90万元;2020年直接飙升到180万元;2021年依然有所增长,跨过了200万元大关。

        全村160余户800余亩的玫瑰园,逐年攀升的数据真实有效,实实在在,无分厘虚构,形象直观地反应出老百姓就玫瑰产业发展获得的红利。单就这一项收入,全村700余众当年人均实现收入均超过2000接近3000元,助力44户157人的贫困家庭全部摘掉贫困的帽子后,走上共同致富的康庄大道。

        在乡党委、政府的直接领导下,县农牧农村科技局等相关部门,还有县定点帮乡单位的通力合作,村里实施了幸福美丽新村建设等重大项目。新架设起了被水毁的公路桥梁,村委活动阵地建设、文化广场、农牧民健身场地一应俱全;6公里村道及3000多米通组路全面提档升级,6000平米入户路道路质量提升;村口建起具有民族特色的大寨门,兴建4.5公里产业路;道路安全护栏、太阳能路灯安装,观景点建设……再加上玫瑰核心区建设项目的全面实施,乡村面貌今非昔比,人们的生活水平逐年稳步提高!


6

        “唉!那些年白日昼夜都忙个不停,到头来还是不够吃,现在做一年吃两年!”阔别家乡,重回故土,与年过九旬的伯母闲聊的时候,她总会感慨地说:“哈哈哈……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太享福了——人家说的啥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千里眼,顺风耳,样样都成了现实。你看,走路有车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包包里头有票子,想买啥就买啥……”

        也谈及水打磨之事,她就摇一摇头,摆一摆手,十分风趣地说:“哼哼哼……甭说了!甭说了!那二年推几斤面要跑一匹山,够你等不说了,围着磨子转他个半天,脑袋都转晕了!哎呀呀呀……我的老天爷!唉……还是今天的日子过得好啊!大米饭天天有,莫得水打磨也吃大箩面……你看我这把年纪的老人,还有养老金、医疗保险啥的!唉!说一千道一万,活了一辈子人,新旧社会两重天,还是共产党的政策好啊!”

        是啊!社会文明进步的脚步声铿锵有力,不断奏出时代发展的最强音——不经意间,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惊人的历史巨变。譬如这更为先进的磨面技术的普遍推广运用,彻底终结了水打磨神圣而光荣的使命,逐步走到了历史的尽头而自动消亡,让大磨、小磨纷纷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如今,除了极少数小磨仅存于世之外,有的磨坊早已转变职能——成为农家住房、草料房,或供人观赏的一个微型博物馆。尚有那些未曾被毁坏的极少数笨重的大磨石料成品,或斜躺,或仰卧在大山深处蒿草丛生的空地上,舒心地晒着太阳,诉说着昨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那些陈年往事…… 

刘期荣.jpg

        刘期荣,藏族,笔名:草木、老房子·刘。1965年10月出生,四川小金人。祖籍四川乐至县。曾做过教师、公务员等职。四川省作家、摄影家协会、杂文学会、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有《圣山情结》《格桑花开》和《晚春》等文学作品集。今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