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与土地对话

  藏族诗人有一个总体的形象特征,就是他们在大地上不断行走。对于他们来说,大地就是村庄、家乡和亲人,是广阔无垠的土地和无限展开的经卷,是此生的家园和来世的天堂。在这片远离都市尘嚣的土地上,他们不需要把心思深深地掩藏,而只需以袒露的灵魂直接和大自然对话,因此,他们“最接近众神和火焰”。通过行走,他们接近了苍茫浩瀚的草原和雪山,也让大自然走进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行走使他们和这片土地、和自然、和一切人事发生了深刻的关联,达到了真正的物我合一。

  可以说,藏族诗人们的行走,既是旅行者在大地上的漫游,又是别一种“漫漫转经路”:行走是一种阅历的增加,也是一种宗教感悟的过程。在行走的过程中,他们的目光日益宽阔,他们的思想也日趋饱满,于是,诗人们感受到了来自大地的成熟气息,感受到了时间的存在:时间的飞逝和不断诞生,“就像那些野菊花,奔跑在时间前沿,努力把成熟扩散”(王小忠《秋风》)。

  瘦水用自己的脚步感受着大地,并且用自己的文字抚摸着山水,美丽的玛曲草原、桑科草原,雄奇的阿玛尼卿雪山、虎头山、措美山……满贮着经卷的寺院,还有生于其间、流溢着生命力的雪豹、鹰隼、狼群……他用文字完成了一幅关于甘南草原的拼图,也完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家园图景。

  对于诗人们来说,行走还是一种唤醒,许多沉默的甚至沉睡的事物,在行走中开始苏醒,并且焕发出熠熠的光彩。他们一遍遍抚摸这些词语,每次抚摸,都是一次重新发现和新的命名。于是,在他们的笔下,山脉、河流和村庄都开始具有了生机和灵性,一如扎西才让对“赤身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如饥似渴的甘南”(《献辞》)的一再呼唤,美丽的甘南,在诗人们的笔下获得了恒久的生命。

  吟唱:以诗的形式

  在甘南草原这片美丽辽阔的土地上,诗人们充当了流浪者和吟唱者的双重角色,以诗歌的形式,谱写了一曲曲纸上的牧歌。在他们的笔下,甘南是一片被风吹动的草原,是一座座被藏语命名的雪山,是温暖的村庄和家园,是红色墙垣的喇嘛寺……诗人们的形象是“一个在草原上孤寂行吟的歌者”(牧风《八瓣格桑花》),对它们倾注了一生的热情,发出了深情而动人的吟唱。

  藏族诗人们是一个个大地的赤子,他们吟唱着大地,吟唱着家园,吟唱着贫寒而丰饶的村庄和卑微却温暖的人家。于是,就出现了扎西才让笔下“格桑盛开”的村庄和“被藏语问候”的村庄(《格桑盛开的村庄》);出现了“哑的村庄,哑的荒凉大道”和“眼里暗藏着风雪”的老人(《哑冬》);出现了王小忠诗歌里“拥有尘世上最纯净的香甜之气”的麦地(《麦子》),出现了“沉静一如晚秋的大地”的家园(《家园》)……即使在死寂的冬天,他们也热情地吟唱草原里埋藏着的生命的消息,因为那里“隐忍着大地深处的温暖”(王小忠《秋天》)。

  自然,他们也吟唱美好的爱情,这时候的他们是甜蜜的、沉醉的,但更是感伤的、婉约的,“唱着饱经忧患的不欲明言的断肠之曲”(鲁迅语)。比如,扎西才让发出了甜蜜的梦呓:“眼含忧伤的姑娘呀,睡在格桑的中央,是我一生的故乡”(《格桑盛开的村庄》);而王小忠也陷入了长久的忧伤与眷恋,他 “一次次叨念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她在黄昏的云朵下带给我许多热爱”(《黄昏》);至于陈拓,他则如自己诗歌里那条曾经动荡过的河流,此刻已心如磐石,甘心“成为十二月驯服的情人”,直至最后,他遁入爱情,“只想与我那个双眼皮的女人,躲在那所她营造了很多年的暖巢里”(《深冬》)。

  此外,他们还吟唱生者与死者,吟唱生者苦难的生存和死者永久的安息。这是一种深刻的生命意识,其中有他们难以言说的“隐痛”。扎西才让的诗歌就常常带着这种“隐痛”,在他的名为《隐痛》的散文诗中,他描写那些“死者巡视并劳作过的土地”,而感受到“隐隐生出了疼痛,生出了山前山后的景色”、“生出了肥沃土地下的长眠人的寂寞”,里面有着深沉的爱和悲哀。

  仰望:谦逊的姿态

  值得注意的是,在众多的诗人之中,甘南诗人们表现出醒目的谦逊的精神姿态。他们面对着的是浩瀚的星空,是辽阔旷大却充实无比的草原,是前人留下的经幡、转经筒、玛尼堆和神庙,他们学会了敬畏,敬畏自然和敬畏生命,敬畏生活中一切卑微的事物。因为敬畏,所以他们热爱,他们歌唱那些细微、渺小的事物,于是,就出现了王小忠笔下“仿佛在纷乱的事件里,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的野菊花(《秋风》),出现了“疲倦、寂寞”的山坡(《山坡》),也出现了“站在这片土地上,满怀愧疚”(《家园》)、“需要俯下身躯”(《夜宿》)、“像远古时代的一只蚁虫”(《行走》)的谦逊的人们。这种谦逊的姿态,是出于个人意识的觉醒,和对于自身生存处境的洞察与感悟,以及一种领受神圣时的敬畏。

  这种谦逊的姿态,在其他几位甘南诗人那里也得到了体现。比如,花盛由“空灵”、“渺小”的“生命融化的声音”,体验到了其中内蕴的壮烈与庄严,而顿悟它“是我们用一生来仰望的高度”(《雪地之下》);由“自己就是那西风中一匹瘦小的马”的感受,体味到了被历史的风沙掩埋之后悲壮决绝的幸福感(《那时,我将是幸福的》)。在一个日益喧嚣浮夸、妄自尊大的时代,甘南藏族诗人们的这种谦逊姿态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由于具有了谦逊的品质,甘南诗人们的诗歌是含蓄的、内敛的,决不因大肆张扬而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具有一种内在的宁静和隐忍的美,如扎西才让在诗歌里所表现的那样:“若我像蝼蚁那样生活于草底,将能目睹圣僧的袈裟也遮不住的日出;//若我睡在地底下,也能在渐渐喧嚣起来的世界里,聆听到大地的轻吟”(《清晨》)。

  沉思:巨大的宁静

  出于对辽阔天空和神山圣湖的虔诚与崇敬,出于对生命与生俱来的悲悯和关怀,藏族诗人们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在沉思冥想的巨大宁静中,他们打开了诗歌的澄明之境。

  扎西才让是一个孤独的冥想者,在他的诗里一再出现冥想者的形象,如“野草像人一样冥想一冬”、“乡村里的树叶闭着眼睛”(《清明前后》)等等。在他的《哑冬》一诗里,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了诉说,在缄默中归于内心坚实的沉思,连河谷里的水也“早已停止了流动,它拒绝讲述荣辱往昔”,整个桑多河谷都“趋向巨大的宁静”。

  对诗人们来说,沉思的过程也就是领悟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扎西才让通过冥想,感悟着“山上出现了神祇,他们来自异域。湖边诞生了白塔,延缓了时间流逝的速度”(《此时》)。王小忠在灵光一现中看到了世界的本质:“世界在我们心里,是一粒尘埃。//常驻着,飘移着,随风飘散,落地生根”(《寂灭》);也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看到前世,是一只雏子,做不到安静,如此惊慌。//看到来生,是一簇梅朵,闭紧着嘴巴,如此喑哑”(《家园》)。

  祈祷:宗教的情绪

  在藏民族的诗歌里,浸透着一种宗教的情绪。一方面,他们善于把日常生活的情景,上升到一种宗教的境界,也就是哲理的境界。另一方面,他们有着源于宗教的苦难情结,用悲悯和感恩之心来看待世界。藏族诗人们的内心充满了赞美,其诗篇里涌现的是祈祷之情,是“一种祈祷之声,祈祷大地常新,祈祷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祈祷人间没有恶,而恶遭天罚”。这种情形,恰如牧风所写:“我微闭双目,虔诚地祈祷草原安康”(《米拉日巴佛阁》),尽管,诗人们对此三缄其口,如王小忠在诗里所说的:“我不敢说出怀念,或是祈祷”(《秋后》)。

  这种宗教的情绪,因一些富有宗教意味的事物的提醒,而一再地得到了强化。比如,在王小忠的笔下,这块被宗教浸染过的土地上,“风马在蓝天上飘飞,山岗上,经幡呜呜作响”(《秋后》),“时间在一片红色里游走”(《佛阁》),到处是“暗红墙壁”的寺院,构成了“巨大的无言的生命的背景”(《秋后》)。在这样的宗教氛围之中,自然而然地,“山上出现了神祇”,“湖边诞生了白塔”,而“信仰也在呼吸着的土壤里,扎下了它的根须”(扎西才让《秋后》)。

  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对灯火的描写和赞美,无论是扎西才让笔下被秋风吹熄的“子夜灯火”,让“夜行人在高冈之上,突感迷茫”(《伤心人》),还是花盛笔下“像我的守望一样”的、“真实的,温暖的”、“微弱的灯光”(《守望》),都具有一种宗教般的引领力量,都是一种“信仰的光芒”,它足以“照亮信仰的草原”(陈拓《娘玛寺的刻经者》)。尤其是王小忠,他执著地要在诗歌里“点亮贫穷和爱的灯盏”(《家园》),在他的诗歌世界里,佛阁上悬挂着“心灵的明灯”(《佛阁》),连野菊花也要用它们“纤细的茎干”,“支起尘世之上的明亮灯盏”(《秋风》)。这灯火是源自佛理的一种爱与关怀,有一种照亮世界的光芒,因此,一旦“大风吹灭满山灯笼”,回家的路就会“漆黑一片”(《行走》)。

  怀旧:感伤与挽歌

  甘南草原是一片安详的净土,现代工业的喧嚣与烟尘尚未惊扰它的大地和天空,神话和圣灵依然驻留在人们的头顶,童年和歌谣依然回荡在人们的心头,但是,遥远的牧歌,毕竟难以抵御全球化的现代性的入侵,许多传统性的东西正在远去、消逝。这中间诗人们有的是感伤,有的是迷茫,他们深情地回望村庄,回望童年,内心充满了怀旧之感,这使得他们的吟唱,成为了饱含世事沧桑的挽歌。

  这种怀旧是感伤的,是一种时光流逝与人世沧桑的多重的哀愁,比如,扎西才让在诗歌里回想“少年远行时的模样”(《夜行》),在“自言自语”中,他虔诚地等待“丢失的东西慢慢回来”(《 丢失的东西慢慢回来》)。同样的,青年诗人王小忠也是一个忧郁的怀旧者,他感慨“旧事已远,抵达我内心的只是平静和淡然”(《家园》),叹息雏鸟留下的“小小温暖的巢”,“在秋天里,有些空寂”(《暖巢》),伤感“如果是二十五年前,院落里肯定充满了笑声,纯真而幸福;院落里肯定还有一棵刺梅树,清香沿四周扩散”(《速度》)……其中蕴含着的是一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意识。

  当然,对上述六个关键词的描绘,只能是一种简单勾勒,也只能是管中窥豹,必然难以穷尽其全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六个人的青藏》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甘南藏区人们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它如同六片鲜活生动的叶子,只要你认真翻阅它们,也许就会发现时光和人生的秘密,如丁尼生在诗里所写的:“就能够知道神是什么,人是什么”(丁尼生《墙上的花》)。

  行走:与土地对话

  藏族诗人有一个总体的形象特征,就是他们在大地上不断行走。对于他们来说,大地就是村庄、家乡和亲人,是广阔无垠的土地和无限展开的经卷,是此生的家园和来世的天堂。在这片远离都市尘嚣的土地上,他们不需要把心思深深地掩藏,而只需以袒露的灵魂直接和大自然对话,因此,他们“最接近众神和火焰”。通过行走,他们接近了苍茫浩瀚的草原和雪山,也让大自然走进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行走使他们和这片土地、和自然、和一切人事发生了深刻的关联,达到了真正的物我合一。

  可以说,藏族诗人们的行走,既是旅行者在大地上的漫游,又是别一种“漫漫转经路”:行走是一种阅历的增加,也是一种宗教感悟的过程。在行走的过程中,他们的目光日益宽阔,他们的思想也日趋饱满,于是,诗人们感受到了来自大地的成熟气息,感受到了时间的存在:时间的飞逝和不断诞生,“就像那些野菊花,奔跑在时间前沿,努力把成熟扩散”(王小忠《秋风》)。

  瘦水用自己的脚步感受着大地,并且用自己的文字抚摸着山水,美丽的玛曲草原、桑科草原,雄奇的阿玛尼卿雪山、虎头山、措美山……满贮着经卷的寺院,还有生于其间、流溢着生命力的雪豹、鹰隼、狼群……他用文字完成了一幅关于甘南草原的拼图,也完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家园图景。

  对于诗人们来说,行走还是一种唤醒,许多沉默的甚至沉睡的事物,在行走中开始苏醒,并且焕发出熠熠的光彩。他们一遍遍抚摸这些词语,每次抚摸,都是一次重新发现和新的命名。于是,在他们的笔下,山脉、河流和村庄都开始具有了生机和灵性,一如扎西才让对“赤身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如饥似渴的甘南”(《献辞》)的一再呼唤,美丽的甘南,在诗人们的笔下获得了恒久的生命。

  怀旧:感伤与挽歌

  甘南草原是一片安详的净土,现代工业的喧嚣与烟尘尚未惊扰它的大地和天空,神话和圣灵依然驻留在人们的头顶,童年和歌谣依然回荡在人们的心头,但是,遥远的牧歌,毕竟难以抵御全球化的现代性的入侵,许多传统性的东西正在远去、消逝。这中间诗人们有的是感伤,有的是迷茫,他们深情地回望村庄,回望童年,内心充满了怀旧之感,这使得他们的吟唱,成为了饱含世事沧桑的挽歌。

  这种怀旧是感伤的,是一种时光流逝与人世沧桑的多重的哀愁,比如,扎西才让在诗歌里回想“少年远行时的模样”(《夜行》),在“自言自语”中,他虔诚地等待“丢失的东西慢慢回来”(《 丢失的东西慢慢回来》)。同样的,青年诗人王小忠也是一个忧郁的怀旧者,他感慨“旧事已远,抵达我内心的只是平静和淡然”(《家园》),叹息雏鸟留下的“小小温暖的巢”,“在秋天里,有些空寂”(《暖巢》),伤感“如果是二十五年前,院落里肯定充满了笑声,纯真而幸福;院落里肯定还有一棵刺梅树,清香沿四周扩散”(《速度》)……其中蕴含着的是一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意识。

  当然,对上述六个关键词的描绘,只能是一种简单勾勒,也只能是管中窥豹,必然难以穷尽其全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六个人的青藏》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甘南藏区人们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它如同六片鲜活生动的叶子,只要你认真翻阅它们,也许就会发现时光和人生的秘密,如丁尼生在诗里所写的:“就能够知道神是什么,人是什么”(丁尼生《墙上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