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是一位蒙古族青年作家,1985年生于青海,围绕青海的草原风情和牧民生活,他创作并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荒原上》《巡山队》《存在的丰饶》《我是一个牧马人》及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小牧马人》《哈桑的岛屿》等作品。其中《荒原上》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在今年3月13日“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活动上,青海省作家协会作家、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李徽昭对话索南才让,本刊梳理其中精彩片段,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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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徽昭:《荒原上》这本小说集让我们看到高原的雄性气质,那里的生活和气候与江南城市形成了强烈反差。我曾经在7月份时去过青海,夏天不需要空调,水龙头出来的水都是冰凉冰凉的,但7月在南京却是高热的火炉时刻。

索南才让:南京跟青海完全是两种概念,尤其是对比我生活的小县城来说。那里6月份还需要穿棉衣,7月份下过好几次雪。但南京天冷时还有人穿单薄的衬衫,我也感觉很奇怪。

李徽昭:青海别具边塞风情。我想问您,成名之后,很多人会不会对您有一个标签,说这是一个少数民族的“80后”作家,您怎么看这样的标签?

索南才让:担心是有一点,我是不太愿意被贴上少数民族或牧民作家这样的标签的,我觉得一个作家的身份就足够了。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继续写草原题材,有可能写一些海洋题材也说不定。

李徽昭:任何一种标签都是一种简单化。不过,《荒原上》这本书也确实会让人产生这种认知,比如主人公基本都是男人,女性呈现得比较少,而且基本是处在被动的位置。生活场景除了草原,就是牛、羊、狼群、秃鹫。这样一种空间和叙事,难免让人有这样的标签化认知——你是写草原的边疆少数民族作家。草原的游牧生活中,女性相对是缺席的?她们处于一个被支配的地位么?

索南才让:女性并不缺失,在早几十年前,草原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男性一般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包括放牧在内,都是女性在做。草原的男性酗酒问题严重,这种情况下,女性就显得特别重要。从男性的角度来说,我缺乏对女性了解的自信,这使我有时候很怀疑自己的写作,尤其面对女性的时候。我的作品里很多女性缺失或很微弱,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女人是这样想的,但其实不是。所以我有点不太敢更深入地写一个女性,不敢从女性的角度去剖析她的精神世界。

李徽昭:在《荒原上》可以看到有很多人爱了就勇敢爱,爱过了也可以因为家庭的要求去分手,这对我们来说形成了一种情感经验,形成了一种文化的张力。比如《山之间》里写朋友共同面对绝境,两个人的话语交流很少,但情感上的契合是非常深的。

索南才让:草原尤其是高寒地区生活的人们,情感不能说淡漠,总之不会那么丰富。每天看到的都是苍凉、辽阔或荒芜的环境,在那种环境中你很难多愁善感。比如看见一朵花,长久观察着就能想到很多事。更多是一种比较冷的、远观的、俯瞰一样的情感距离,人在和环境相互依存的关系中形成了这种性格,这可能是高海拔地区人的一种共性。因此,他对一些生灵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有点冷酷,对人会投入真正的情感,对牛羊则不会。

李徽昭:我也注意到,写到人跟一些动物的情感关系还是很亲密的,比如马。

索南才让:草原上,对牧民来说马不是动物,它是你的一双腿。从古至今,和人产生浓烈情感的动物往往是马和狗。狗保证你的安全,马是你远行的工具,牛羊是你的食物。


草原上的情感与生活


李徽昭:你在一些访谈中说,《荒原上》这个中篇小说有你个人的体温,你把个人经验的某些东西投射在里面,我认为这个小说是以非象征的方式抵达了一种象征。

索南才让:故事发生在荒原上,视觉所及就是一个荒原,但它又折射出另外一个东西,我们是去灭鼠,那个老鼠是数量以百万计的种群,它在所谓的荒原上很繁盛地生存着,这就很讽刺,真正的荒原不是外面的荒原,而是牧人心中的荒原。当你生存的土地变得残败不堪时,当你没办法遏制那些跟你争夺生存空间的物种时,牧民心里的荒凉才是最真实的。

李徽昭:在牧区,因为技术介入比较少,情感关系是不是更让人感到温暖?

索南才让:现在网络普及,我们跟内地的交流方式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但不一样的是,当你进入山区后就没有了信号,也不会有什么人到你那里,没有公路,所有你进入山区之前享受到的网络便利突然被掐断了,你就会陷入到一种特别焦虑、困顿的状态中。

《荒原上》这个作品中,甚至连交通工具都不需要,人封闭在那里,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还要努力让这个世界运行起来。运行过程中所有的问题都是他们之前造成的,所以就显得很有意思。你清楚有一天你出去后又要回到一个正常的现代社会生活中去,但在你没出去前,必须营造好当前的世界,因为你就是其中一个支柱,6个人就是6个支柱,牢牢支撑着这一世界。故事中金嘎死了,世界也就崩塌了,他们也该回去了。

李徽昭:我还注意到,小说中的一些父子情感关系比较另类,情感关系显得模糊,是不是草原游牧民族没有太深的家族概念,或父子关系相对来讲比较冷峻?

索南才让:确实不一样,草原上的父子关系很奇妙,有时候不太像父子。很早以前,我跟我父亲有一次转场,他骑着他心爱的马,在路上就开始喝酒,醉得差不多时碰到了他的朋友,他们两个很高兴,一边喝酒一边唱歌。而我却要操心牛羊,要保证牛羊安全进圈、不能丢失,我就不那么高兴了。父亲就数落我,说我不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下马把我的马尾拴了一个花,之后像小伙子一样打马扬长而去,他还唱着歌。很多牧民家庭都一样,父子关系有时候会有些亲密,更多时候没那么亲密,这距离中更多的是对抗性的因素,我很多朋友的家庭都是这样。中年以后,这些人的观念会发生变化,又会跟父亲和解、和好。


草原里的梦想与腾飞


李徽昭:你曾说看武侠小说、电影启发了你的写作,这部小说集也不断出现一个爱读书的放牧少年,具体来说,这些小说给你提供了哪些思想动力和写作资源?

索南才让:我在18或19岁时接触的第一部作品是《平凡的世界》,它给我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冲击力,之前我不太考虑将来,做什么规划或对人生价值观做一些思考,我真正意义上对自己负责起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其实刚开始吸引我阅读的,最纯粹的还是故事,文学性、技巧性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

李徽昭:《平凡的世界》,哪一个事件最打动你?

索南才让:相比《平凡的世界》,《人生》可能对我更有影响,高加林的遭遇我看得特别心痛。如果是一个立场不坚定的青年遭此劫难早就放弃了,读了两三遍后设身处地想,就发现人生命运发生重要转折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你并不见得比高加林高明多少,不见得你的选择产生的痛苦会比高加林少很多。

李徽昭:一个放牧少年成为全国知名作家、鲁奖获得者,可以说开创了青海文学的历史,想想也挺励志的。早年你也在北京做过打工少年,写作是不是你抵抗城市孤独、寂寞的方式,或者一种情感宣泄的需要?

索南才让:跟寂寞没有关系,是理想和梦想让我在坚持。白天其实很累,我打工的地方是一个现代雕塑公司,《荒原上》第一稿就在那里写的。尽管白天很辛苦,晚上还能坚持写几个小时。

李徽昭:《荒原上》里面的很多小说,包括早期一些作品,大多是你的经验性写作,可以说是边塞风格,也有人说是草原风格。但是经验书写是有限制的,它飞扬飞腾的空间还是限制比较多的,最终必须突破这种经验的边界,让经验和思想有一个飞升。

索南才让:确实是,经验写作仅仅只对你创作初期有效,在这之后,你可以从故乡这个概念上提炼创作素材、汲取营养,经验写作到了一定程度,就像李老师说的有边界,不能重复在很单调的经验性当中。有一种经验叫间接经验,这个间接性经验就是你的阅历和阅读、思考,这些形成了经验性后面的思想性,所有作家走向成熟都是走向思想性。

本文刊发于《新阅读》2023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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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南才让,蒙古族,青年小说家,1985年出生于青海。在《收获》《十月》《花城》《山花》《民族文学》《作品》《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以及《2020青春文学》《2021中国短篇小说20家》《2021中国微型小说年选》《2022中篇小说年选》《收获中篇小说五年选》等多种年度选本。获”《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青稞文学奖、红豆文学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青海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青铜葵花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各种奖项。2022年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荒原上》《巡山队》《找信号》《哈桑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