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最早激发你写诗的灵感是什么?


最早开始诗歌写作、并在报刊上发表是1992年,那时候在甘肃省卓尼县第一中学读高中。

我出生在青藏高原末端的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一个藏语名叫“卓尼普”、汉语译名叫“上卓”的村庄,这里位于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交界带,是一片藏文化和汉文化互融互补、农业和牧业相得益彰的土地。

自小浸润在血脉和骨头缝里的趋善、隐忍、向上的传统文化,和粗犷、辽远、旖旎的边地民谣,还有渗透在二元文化夹缝里的与生俱来的不安和忧伤,都是我诗歌创作的源泉。

在那个偏僻落后甚至略显荒蛮的西部村落,拥有一间简陋书屋的家庭,在四邻八乡还算一个“书香门第”——如果从近代的家族史梳理,勉强可以捋出来一个“六世行医、五代从教”的文化背景。对我而言,最早把文学的种子和文人的风骨埋进幼小心灵的,是不事稼穑的民国老学究曾祖父。而幼年远赴他乡、后来从事中学汉语教学、工于诗词书写的大伯和一直奔波在城乡之间做中医、爱在硬皮本上写几行打油诗的先父,更是手把手地教会我如何在农业和牧活、读书和写字之间找到最好的人生契合。当然,带我真正进入现代诗歌之门的,是当时卓尼一中的语文老师、甘南有名的诗人李德全先生。

如果再往青藏的罡风和甘南的阳光轻抚着的雪线以上仰望,再往那只悬挂在天际的鹰隼宽阔有力的翅翼下仰望,三十年来,来去之间,让我决绝逃离又无限回望的这个村庄,就是渗透在血液、骨缝和梦里边的诗歌原乡。正是这种归离难辨、取舍不得、爱恨交加、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构成了自己文学表达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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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和鲁迅文学院第九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师生在中共一大会址学习


2.请选择2—3位对你的诗歌创作最有影响的古今中外诗人或艺术家。


在我30余年的业余创作生涯中,影响最大的诗人有仓央嘉措、海子和阿信等。

仓央嘉措是藏族历史上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以家乡西藏门隅一代的民歌体例为基础,开创了藏族诗歌史上著名的“四六体”(藏语原文是“四句,六字”的格律体——虽然这种体例在翻译过程丢失了,但这也是甄别他诗歌真伪的最鲜明特征。现在很多误传、讹传的很多行的现代诗作品,自然都不是他的作品)。他在历史上因为独特的身份和地位,和以隐喻、借喻和赋比兴为主要创作手法、流传后世的100多首诗歌作品,500多年来一直为诗歌界、文学界和文化界所瞩目。时至今日,他精美的作品和传奇的人生,包括很多衍生作品、附名伪作,都影响着很多人,形成了一种文化现象。

海子,应该是我们那一代写诗的人,印象深刻、无限向往、顶礼膜拜、认真模仿、又不可逾越的一代传奇诗人。相信所有70后诗人,从诗歌的感召到文本的创作,都受到过他的深刻影响。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阿信是当代诗人,是甘肃本土诗人中的佼佼者。我们都毕业于有“甘肃作家摇篮”之誉的西北师范大学,这里曾经走出去过牛汉、唐祈、何来、李老乡、彭金山、叶舟、阿信、唐欣、徐兆寿、颜峻、扎西才让等一大批作家和诗人。从自己诗歌创作之初的学习模仿,到现在的阅读写作,阿信老师作为甘南诗坛“三驾马车”之一,对我产生着比较深远的影响。后来,自己也给他写过一篇诗歌评述《阿信诗歌中的静与慢》,以致敬亦师亦友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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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和藏族作家嘎代才让、王小忠、扎西才让、万玛才旦、雍措(左起)在鲁迅文学院八里庄校区


3.请提供你自写作以来的 10首代表作题目,并注明写作年代。


《故乡是甘南》(1997年);《青稞点头的地方》(2001年);《残缺的世界》(2011年);《塔尔寺》(2013年);《路发白的时候,就可以回家》(2016年);《一柄生锈的腰刀》(2017年);《紫铜》(2019年);《与冰川相邻而坐》(2022年);《石头》(2023年);《消失的村落史系列组诗35:牧放》(2024年)。

(这些作品,可能不是我诗歌中最好的,但代表了不同阶段的创作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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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和藏族诗人阿顿·华多太、列美平措、旺秀才丹、阿布司南(左起)在青海玉树参加《诗刊》“青春回眸”诗会暨唐蕃古道诗歌节期间合影

 

4.你写诗一挥而就,还是反复修改,还是有其他写作方式?


作为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我的创作是比较随意的。

写作诗歌的时候,更多是反复酝酿之后的一挥而就。后期会做一些字词句上的修订,但不会做太大的后期修订。比较满意的作品,会整理投给刊物;感觉不太满意的作品,会直接删除。

我前期的作品,更多是从甘南出发、立足青藏雪域的抒情诗为主,这也差不多是大多数青藏高原诗人的特点,表达手法上比较雷同,我个人把它定义为“青藏咏叹调”。

人近中年,我更加注意,站在辽远的北方,力图在这一片苍茫而广袤的土地上,从一个小村落的小切口里,寻找更多的认同、反思和寻觅。这也是近年来书写《消失的村落史》系列组诗的缘起。

我试图在飞速流转的后工业时代,用诗歌的形式和体例,记录边地村庄那些已经消失和正在流逝着的那些事物和现象、光阴和文化,借以留住一些儿时的记忆和过往的美好,表达一些对社会发展过程中不得不流逝的文化和现象的惋惜与纪念。这些题材,也许更适合散文或者小说的表达,诗歌形式的书写,略显僵硬、刻板而艰难的——我想先用诗意的语言和意向,去触碰它、记录它、软化它,看能否让落在地上的光影和尘埃,折射出一些青铜般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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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赴台参加“第三届两岸民族文学交流暨学术研讨会”


5.你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你诗歌写作的关系 ?


我18岁时从离天最近的青藏高原出发,来到黄河岸上的兰州学习、工作和生活。作为一名高校教育工作者,作为一个长期从事书写工作的文学爱好者,公务书写的锤炼对我的文学创作最大的支撑,就是文字上的力求精炼,在此基础上力争做一个好老师、好同事、好朋友、甚至好路人的职业要求,也对创作视野的拓展有所帮助;在生活中,我和所有认真过日子的普通人一样,都要面对每日的油盐酱醋和鸡毛蒜皮,在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浸润下,尽可能地履行好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家庭职责,这也让我对生活和生命有了更加温润的力行和思考。

这些是琐碎而倦怠的。但是,有一屋书卷的堆砌,有半生诗歌的相随,也给凡俗的生活打开了一扇明朗的窗。通过这半爿门扉和几空窗棂,偶尔能洞见苍穹里划过的那些流光溢彩,并能用自己拙劣的笔端长长短短地记录下一丝半缕的诗意,就是天赐般的福报!

年近半百,回首而望,没有一个人的生活会永远是春风拂面,也没有一个人的生命会彻底的零落不堪。当我们心怀悲悯和感恩,去直面这个纷呈的世界时,即便有再多的心酸和愤懑,甚至可能是伤痕累累,或者已经体无完肤,但能够沐浴一缕午后的暖阳,依旧可以做一个温润的人,送给这个世界一份内心的微笑,写下几行透着光亮的句子,也并不太难。

传统文化的感召、家庭教育的滋养、大学文化的浸润、职业生涯的历练和中年生活的慵懒,折射到我的诗歌创作中,就可以直面苦难和血痕、恪守善良和理性、奔向温暖和希望——这样净洁、温暖、趋善、向上的品质,是很多藏族作家的底色,我个人把它定义为“青藏高地的洁净创作”。当然,这也应该是所有作家和文字应该拥有的温度和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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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应邀参加著名作家李敬泽散文集《青鸟故事集》西北师大品读会


6.你关注诗歌评论文章吗?你写诗歌评点、评论和研究文章吗?


说实话,我的阅读和写作,大多都是基于兴趣和爱好,不是特别系统和深入。

时常会阅读一些喜欢的诗歌评论,去寻觅诗意碰撞的火花和思想。但说实在话,基于自己数学专业的学科背景,后来虽然在一所以文科见长的师范大学里生活、工作和写作,我还是不太喜欢去读“学院派”味道太浓的文学评论,当然也包括过于专业和艰涩的诗歌评述文章。

2004年至2023年,我曾在业余义务做过20年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的编辑工作。这是一家民间公益网站,倾力于藏族作家汉语文学和兄弟民族作家青藏题材作品的整理。在吊儿郎当的阅读、整理和编辑之余,偶尔也会给感兴趣的诗歌和作品写一点点读后感,当然也不完全限于诗歌作品。这些年断断续续书写并发表过一些评述性的文章,但大多都是个人视角的读后感而已,难入学理意义上的“文学评论”的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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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参加中国作协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主题采访活动(第四团)在海南采风活动


7.你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诗坛? 


当下中国诗坛,我个人用两个字来评价——“繁荣”和“忧虑”。

繁花似锦之中,自然有许多高贵典雅的花卉和贴地而生的奇珍异草,它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吸纳日月精华,吐露各自芬芳,在一滴露珠或者一抹斜阳里,映照出卓尔不凡的身影,足以和大地融为一体,连绵成隶属于中国诗人和诗坛的瑰丽风景。

但也有很多横生的杂草,这在所难免。

在互联网背景下,在短视频“轰炸”的浅阅读时代,文化和文学,更得有自己的忧虑——所谓的大雅之堂,或者会在弹指间轰然坍塌,或者只能束之高阁孤芳自赏。这都不应该是诗人和诗歌的墓地,更不应该是文学和文化的宿命。

正因为现代诗的门槛比较低,而互联网更是挖去了发布和传播的门槛,诗人们更应该给自己提高创作的标准,爱惜羽毛,认真对待每一首诗歌,找到诗之为诗的节奏、韵律和独特的叙事结构,确确实实让诗歌成为“文学桂冠上的明珠”,而不是人人臧否的顺口溜、口水活或者不知所云、艰涩拗口的词语堆砌。

网络时代,可能会有更多的诗人一夜成名、横空出世。但任何时代,能最后留下来的,必然是叙事、内容、形式、内涵都达到一定美誉度,并且承载有厚重文化和记忆符号的文字。

窃以为,诗人不但要有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更应该有散然和淡泊的文学情怀,这样才最有可能触及诗意的本真。很多时候,有很大一部分诗人和诗歌,确实是被名和利裹挟得有点多了久了。

人工智能时代已经无可阻拦的来临。如我辈一大批诗人和作家,都应该慎重而深入的思考这样一个时代性的课题:如何去应对和历练自己作为诗人和作家的文学态度和写作功底,如何在AI创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大潮中,留驻自己的文学清流,且能激起几许不一样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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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参加在浙江台州举办的中国作协“作家活动周”。


8.请写出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诗歌写作要素。


我个人认为,诗歌创作应该恪守“灵动”“朴素”和“回归”三个要素。

灵动是诗歌创作的本源——在浩渺的诗歌长空里,毋庸讳言,很多诗人和作品,尤其是缺乏灵动的泛泛之作,甚至都做不成流星,至多是一星半点的火苗,转瞬即逝。作为诗歌创作者,我们应该时刻提醒自己:“现代诗歌是分行的,但分行的,不一定都是诗。”

朴素是诗歌创作的基础——大巧若拙。当我们经历过猎奇的语言表达、出彩的诗意闪烁之后,就应该去考虑诗歌作为文学的本真了。安安静静地阅读和写作,回到朴素的叙述和诚实的写作之中,不断丰满自己的文字和内涵,才能承接天空里洒下的甘露和大地上凝结的凌霜。

回归是诗歌创作的未来——我们应该回归语言本身,回归文学本身,回归传统本身,回归文化本身,让自己的作品能够成为文化厚重的载体,而不是一掠而过的词语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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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曾业余从事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20年。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发表有大量诗歌、散文、评论、小说,作品入选百余个总结性选本、译成多种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等奖励。现居兰州,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