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骑马的人》说开去

 

高尚:《骑马的人》读完。俗世是一笔糊涂债,被你背来背去。但“骑马的人”作为辽阔时空中一个有限的人,其孤立境遇是催动想象的。只是此诗没有给你发挥诗艺的空间,可能跟阅读影响有关。此等情怀对你我而言有些低。你只是怀旧了。

张子选:我再往前走走,在平白如话里,也许有别的去处。我不确定,再试试。

 

高尚:你早期的《藏北三行诗》可能是你最值得到达的,那是诗歌的,也是艺术精神的方向。

张子选:如何去除文学、诗学写诗,目前是个问题。大家都把诗写得太像诗歌了,也太类似。《藏北三行诗》并不如我后来的《慈航》,那是一个谁也翻越不了的高度,且影响说多大有多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关键其影响不在诗人中,而在网络上,且有不少于10本书在引用,有几句可搜出50多个网页。这我真就抽象了。

 

高尚: 真正的诗歌只能更像诗歌,我们自己所理解的诗歌。早期《藏北三行诗》实现了我所看到的你的真正的自由。

张子选:嗯,会在长诗中继续。那种样式的,写少无益,不像正经文本,像顺口溜。就是得有体量,要大面积。

 

高尚: 我不那么看。我觉得像自己理解中的诗歌即可,其余可以不计。

张子选:你知道的,我没有定势,变来变去,因势利导。要出,肯定一批,要不没有。我也始终苦恼于下一步写什么、怎么写。李娟让我看到了一个未经写作训练者可能达到的自觉写作高度,她无需任何参照。不是纯然想象,而是与具体生存并行不悖地写着。

 

高尚: 从技术层面看,你的诗歌不适宜太长,长则容易精神内径缩小。

张子选:嗯,有道理的。我已准备近万个句子,至今不知道如何运用。

 

高尚: 好钢用在刀刃上。积优,别滥发。个人之见。但,生存是什么呀!

张子选: 就是你写你正在经历的,而不纯然是想象中的、别人的、远方的。很多人会在这里最后折戟。李娟是个裁缝,她就写一个裁缝眼里的阿勒泰,而不止是牧业的、文学的、文化的阿勒泰。这点令我惊奇。她的生存与写作是并行的。我喜欢她行文中亮烈的惆怅,而非文人的哼唧。很多诗人和作家生存与写作则是逆向的,并不交叉的。

 

高尚: 你受到的启发一定超乎她的想象,由此来看这只是个个人问题。和生活并行便不会有我所梦想的写作,不如做爱。生存根本不可能是我们所认为的那个样子。生存这个词疑点很多,很平面的。

张子选:做爱的背后也会是形而上的哲学笼罩,其中必有造物或曰命运的参与,并非简单的机械动作而已。文学一样。在人人作高深状的今天,是否有更简单的表达,更趋辽远、广袤……

 

高尚:我属于那种视诗歌世界高于现实生存者,如此才可能回到生存中来。否则诗歌和生存只是同流合污,并不能给予生存什么。

张子选: 道理也能明白,就是要有作品呈现。高于生存固然有好的表达,低于生活可不可以出现好作品,平行于生活能不能作品也优异?服装也是如此,并非只是用来穿而已,也非仅为鉴赏制造它。这个度很难把控。我就是反复在尝试。

 

高尚: 就生存而言,我们也只是生存者、复写者,而不能创造生存。这不是做高深状,仅仅是个人起源。还有,个人观念、个人到达,等等,仅此而已。每个人在深处自有其源头。你不能说“超现实主义”那拨人就没有生存。

张子选: 当然。我眼下很难读到像样的文字,故而仅限于自己的视域。

 

高尚:我觉得生存有诸多相,就这么回事。诗歌要面朝众人皆见之相呢,还是自己所见之相?我个人至少忠实于这一点:自己所能到达的理解与写作。诗人应该是生存的创造者、施与者,而不仅仅是索取者。

张子选:我有时候也迷糊写成啥样像自己,所以,只好写。

 

高尚: 李娟一类写作或许可以动人,亦可以启发出别的什么来,但不能解决人与文的高度问题。你老被那些比自己低级许多的东西感动得老泪纵横。我问题多多,但恰没有你那种疑惑。

张子选:应该没啥不好。谈不上老泪纵横。是觉得从书本得来的写作,开始可疑,但大多数写作依然如此:感觉是学来的,生存理解是学来的,连写作方式也是学来的。可怕!

 

高尚: 我现在写不动想写的,就呆着。已写的算是对我的理解与想象的一些到达。你在新诗写作中有着非常独特的到达。奇怪,你自己似乎并不甚清楚。

张子选:真不清楚。因为除了表达,真不知道做了什么;曾经到达何处,也糊涂。

 

高尚:研究。词与词,句与句,它们之间如何被关联,你很早就有解决,真正诗学意义上的解决。

张子选:哦?回到原初?咱俩早在阿克塞时就讲过的。好在我不坚持什么,能变。

 

高尚: 伟大的诗歌始于一个词与另一个词的关系。世界也罢,生存也罢,在我看来也无非是词中之物。这区别了诗人与其他人。否则你告诉我诗人和别的什么人如何区别?

张子选:就是写诗,还能怎样?渔民打鱼也是区别他人的方式啊。我其实做了很多准备,看下一首能到达哪里。

 

高尚:我们的修养都还不错,就是越来越不会写诗了,嘿嘿。

张子选:这是真的,看到和尝试过的太多了。像《骑马的人》这样写,也是往回拐一下,不会定型的。光本子上的句子就有无数,有各种关联方式,需要机会继续尝试。

 

高尚:而且眼看随着眼界越来越开阔、阅历越来越深、学力越来越厚,诗意奇怪地朝反向行进。为什么呀?可能是恰好忘了诗歌本身。

张子选:不是这样的。我写急促的、短暂的、非寻常逻辑的东西也不少,但不总这样。有时候,文本需要练笔、铺垫,才能有所进展。像是手艺,为不生疏而不断练习,然后技艺精湛。每个阶段都会如此。全当过渡。

 

高尚: 还是那句话,《藏北三行诗》中你已达到非常棒的诗歌水准,只是略显拖沓,否则就可以让众多所谓诗人闭嘴。

张子选:倒是你的一些话提醒了我,我会认真琢磨下,再出发。其实,在非写作中写作更难,我现在就这体会。

 

高尚: 我自知一个诗人的诗歌种子其实在早期诗歌中就已种下,所以一般比较简化看待诗歌历程。我对你的评价也依据这一点。

张子选:明白的。其实很多东西真的没变,也变不了。

 

高尚:嗯,我真高兴。

张子选:所以,到一定时候请你看下,我会放心,能知道自己下面怎么办。也所以,谢谢。

 

高尚: 《骑马的人》只是一首平常之诗歌,无碍于你、无损于你,没关系的。

张子选:但你的意见,我当用来警醒自己。

 

高尚:你丢了早期叙事元素我很遗憾。若有形式上的叙事框架,内里辅以你《藏北三行诗》中独到的形式,可能出奇效。当然我不是指叙事诗形式。

张子选:这一点我意识到了,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将叙述与抒情好好结合。只在一首《阵阵格桑》中浅尝辄止。也许,我应该在藏传佛教某些原型中去找。还说不好。

 

高尚:那我不信。你只要面对,就有办法。

张子选: 你可以信的。唯你知道我对于写诗的认真尝试多么不遗余力,是到现在还没有掌控能力。或许,是真的不到时候。这说明我可以继续。好事啊。

 

高尚:嗯,藏传佛教,那是个原型宝库。

张子选:对。还真不是想找就能找到,很多时候好东西是要碰到的,像媳妇,下功夫找未必会有好结果,呵呵。瑙乳近来给我拿来不少藏传佛教的书籍,我也想从中发现些什么,比如足可普世的共性的诗学痕迹。但愿我有好运气,只是对此我常常很是气馁。

 

诗歌、写作和兄弟,都请保重

 

张子选:我新写诗歌。

高尚: 刚看了一首,叙述平和得很,从容得很。

 

张子选:长长短短已有不少,整体考虑尚未完成。

高尚:就这么遇佛写佛、逢祖写祖,亦是很好。

 

张子选:对,倒是轻松,不较劲,说人话。

高尚:关于藏区的一看就在路数。你和都市之间委实不太心心相印。

 

张子选:《诗刊》发的一首中有个句子,“被自己背来背去的俗世这笔糊涂债”,直接来自你Q上跟我说的话。慢慢是什么话语都能入来进诗,想必已开始圆熟,也不考虑炫技。

高尚:你何时“已开始”圆熟。阿克塞时候就已经什么都试着入诗了。

 

张子选:以前还是区域素材不能对接当下,现在较容易啦,好像是。我句子里像打电话、送快递等,可以不别扭地出现啦。时空的局限和狭促,一直是地域性题材创作的疑难。像今天真实的拉萨却是啥样东西都在、都对,这是令我讶异并需要反思的。

高尚:只是我质疑以什么方式入诗。一首诗现在看还是一首诗,仅仅是一首我们熟悉的方式形成的诗,一首干干净净、不留现场诸多痕迹的诗。我是说,一个维度、一个平面上涌现的诗歌,再好也有叫人信不过的地方。

 

张子选:对的。物象新旧痕迹,应提供的向度和深度,到底没法有差别,但可能性需要尝试下。

高尚:我称之为“艺术欺骗”或“艺术虚假性”的克服问题。艺术要有进化,可能主要是这种虚假性的逐渐祛除。人们总是在说:你这是作诗呢,你这是拍电影呢,你这是画画儿呢,或者你这是写小说呢。我想人们比我们更清楚艺术的虚假性。

 

张子选:关键在对素材的感受和把控能力啦。隈研吾,日本建筑家,大致有个观点,当代建筑的时代感、崇高感太强,如何卑微和重新返回人的基本需要和感受,反而成了问题。我以为诗歌正相反,至少目前是。

一首日本谷川俊太郎(Shuntaro Tanikawa)的诗,刚注意到,挺让我惊异:

 

春的临终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睡觉吧,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打开窗 然后一句话

让我聆听是谁在大喊

是的

因为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睡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早晨,我把洗脸也喜欢过了

(田原 译)

 

是其日常和在场令我惊异。

 

高尚:喔,此诗确实一番地道滋味。我所说的在场,是被诗人已经从这首诗中打扫掉、现在已经无法考据的东西,是一首诗赖以孕育、生长、降临的那些东西,发生在诗人身上和周围,却不被允许在这首诗中呈现。

艺术的虚假和欺骗性正是从这儿开始的。

 

张子选:前几年,那个诺贝尔获奖女诗人,波兰的,名字不好记,我读过台湾翻译的个别篇什,并不强力去除当下和现场,也意味颇为深邃。我以为中国诗歌是诗人自己在疏离当下,而且是能发表的标准提供了这样一个误会。因为当下和在场更有难度,且尚未出现可评说体系。

高尚:辛波斯卡,或译“希姆博尔斯卡”。

 

张子选:对,是她。大陆翻译的不好意思看。

高尚:此人被大陆中译者糟蹋得面目皆非。幸好,我也注意到台湾一个叫陈实的人的翻译,用汉语给了诗人一些尊严。但她的现场感是在一个维度中实现的。我认为真正的现场感没法在一个文本维度中实现。

 

张子选:都对。你说的可证实的现成写作很多。我想,一定有未出现且不容易被证实的写作。

高尚:那个和希姆博尔斯卡诗歌无关的诗歌翻译者,好像叫张振同还是什么的。的确,所谓希姆博尔斯卡诗歌,“就是被张振同在翻译中完全漏掉的东西”。

 

张子选:是,关键好意思说那是翻译,就像人民文学提倡非虚构写作。奇怪,社会政治、生存本身已是虚构,何来非虚构。正如商品价值也是被策划出的结果一样。前不久看阿乙的小说就这感觉,这人正在走向一个新的可能。

高尚:嗯,“不易被证实的”这个说法有趣,像一口大钟对着我。但,不不不!他们那只是用一个文本、一个维度的写作。只要还在一个面上展开,就已经没有现场了。

 

张子选:我是不从文学写作久矣,反倒是时尚领域、商业哲学等东西,教给我的更多。

高尚:你说到生存本身已是虚构,这倒让我觉得佛陀看世界的可能方式。如果可以探究这一方式,那恰好证明时至今日的大多数艺术中存在的遮蔽问题:无视现场。

一物一世界,据说都是相通的。是所谓“法无定所”吧?

 

张子选:我是这样想的。在拉萨,瑙乳日日拜佛念经,我学到不少。那边佛教强势,而我在北京正是时尚工业强势,也就是我写作所实践的,其实是我看到的更强势的东西给我的反作用。

高尚:今日商界、流行界对诗性的觉悟,反倒可以给诗人当教父了。

 

张子选:我想做的,就是把容易言说的东西,包括当下语汇,包括名词之类,推到极致,让它们自己反而形而上起来。所以,高山之险、沙滩之静这些别人有的,我会有,但我仍会去找其他,像三宅一生,一道化纤衣褶中的东方玄想。

高尚:我又看了你的《世有桃花》,一如既往的喜欢。“极致”化是你的看家能力之一,且多在写作中实现得挺好。

 

张子选:一道化纤衣褶中的东方玄想,其实很与古老茶水中的东方哲思明显不同。如金基德的电影,在古代、在现代,力道会大异其趣。

高尚:当代真正的诗歌已流入一座建筑、一道衣袂之中去了,不在诗人那里,我是说其他诗人。

 

张子选: 明白的。关键是茅舍木屋与现代建筑完全不同,化纤与棉麻也一样,但日韩的文化、文艺为何却能现代得古老、古老向未来?

高尚:你在其它行当中反而更容易和诗歌相遇,只是这种相遇就不在所谓诗人那里。现在,诗人已经是弃儿,或者是艺术上的孤儿。

 

张子选:没事,咱们是没法把其他事情做好,就把字儿写好。至于诗人的价值之于当下,真管不了。诗人该自己要求下自己了,不是约束写作,而是要求写什么、怎样写。老问题。我觉得是诗歌刊物和诗人共同在作茧自缚:刊物的所谓发表标准,成了诗人的写作高度。但,中国诗人还是幸运,居然还有文学刊物可以那么低标准、简单化地发表所谓作品。在欧美,即便日韩,也无可能。诗人只能是跨界生存,得业余为文,当官员通常没门。看看,中国有多少人是假诗人之名而行文字掮客之实,甚至升官发财,就知诗歌生态可疑。

高尚:可能是日韩在政治生态、经济生活诸方面比我等更先面对现代。我们的历史是断裂的:没有从身到心的现代经历,只有一点理念而已。我也惊异于他们在东西与古今这些对立范畴中,有着四平八稳的消化与融合能力。

 

张子选:你说得太对了。而且就怕诗人在用诗歌隐蔽且深层地,其实是反抗现代化。现代的某些表象是要反抗的,但其深层说到底是对文化的利用和文明化,其中可享受的东西更多。文化是向文明提供意义的部分,这是诗人一定要在意的。

高尚:我多年来赏析的诗歌之一种,而且是纯正之一种,是你的诗歌,可暂称之为“内涵发展”之诗歌吧。

 

张子选:所以,你的所有意见我是看重的。

高尚:诗歌可以越来越简化形式,但风险在于内涵是否在增多。当下的诗歌在简化形式时(出于能力局限而非艺术自觉),连内涵一齐减掉了。

 

张子选:所言正是。哦,对了,找李沧东的电影《诗》看下,其中作为配角出现的,有很多目前的韩国著名诗人;而主角是个在为人帮佣度日中,想写出一首诗的老年妇女。

高尚:一定。市场上可以找到吗?

 

张子选: 我是市场上淘来的。应该网上可看,搜下。还有山田洋次,就是拍你喜欢的拍寅次郎那位的新片《弟弟》,太诗歌了,好极了。我是在线看的。诗意不应因回避当下,而保持所谓的既有样式。

高尚:谢谢提供。什么时候再听你侃侃电影。有来兰州打算吗?

 

张子选:看情况。今年我关键是网店发展,写东西在其次。《送你一颗子弹》,当当有卖,随笔,也令我耳目一新。

高尚:唉,总有一件什么事情,会把我们耽误在路上。

 

张子选:哈哈,对,我最近常出现类似句子。

高尚:是啊,仿你而言。

 

张子选:另外,倪萍的《姥姥语录》,让我重温了民间方言的魅力。比如说命,姥姥讲:公家用完咱自己用。名词一置换就有无穷诗意。

高尚:经者,径也。你的经书很多,理当集大成。对,比如“公家用完咱用自己”。

 

张子选:我仿写:咱就这个命,春天用完自己用。刚说这些书、电影,是给我不少启发的在场物,呵呵。

高尚:上班了。下次再续。

 

张子选: 嗯好。随时联系。保重。

高尚:保重。

(高尚,诗人、文学评论家;张子选,诗人、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