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对于每一位上过大学或者正在大学读书的朋友而言,这本名为《蝶乱》的小说或许会引起你们足够的兴趣。这其间还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惊奇。因为显然,在《蝶乱》所记述的生活里,既不像我们所遭遇的那样丰富动人,也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纯洁美好。他们甚至显得滑稽、无聊、下贱、丑陋。但是,若从内心推究,我们就会发现,他们都是诚实的人;我也无意于在这些方面肆意渲染。我是想说:《蝶乱》里的堕落并不是结果,而是某种起缘,这些看似混乱的个体其实是从堕落出发,最终到达成长的。或许,在我们的人生境况里,差不多每一个人,生来并非完善,他在某一个成长的时期内,必定出现过“堕落”的欲望:正是这些部分,为他的成长和发现,皈依和良心,提供了滋养。它看上去仿佛是悖论,但是事实如此。

我想,能够承载这生命中的轻柔与沉重的,大学是最合适不过的。以我的个体生活而言,的确如此。我出身贫苦,父母基本上是文盲,小时候感受到肉体的饥饿和精神的贫穷;幸运的是,我在大学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个人生活由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热爱我们的大学生活。

十年前,当我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写过一部十几万字的小说,因为它的华丽和唯美倾向,被一位广州的书商所喜爱,差一点就要出版;现在看来,它显然不够成熟,它偏重于猎奇和抒情,并没有很好地深入叙述的核心。但是,它同时也意味着一种良好的语言练习,也使我的内心滋生了期待——在一定程度上,它是《蝶乱》的起由。《蝶乱》本身,写作的过程持续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在这个写作显得奢侈、随便和动机可疑的时代,三年的时间无疑稍显漫长;在这期间,我的一些散文、随笔和一小部分诗歌,在我们的文学小圈子里流传、散发,被阅读和评论,也为我赢取了一定的荣誉和虚荣心。我秘密地写作《蝶乱》,写作过程仿佛肉体的燃烧。由于我是一个缺乏才分的作家,所以我视写作为庄严和寂寞的事件;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速度上的缓慢表明我有不纯洁的写作动机,我被另外一些更值得争取和喜欢的事情所占有,我比别的写作者懒散、虚伪。但是,不管如何,我写完了这部名为《蝶乱》的小说,我感受到写作带来的痛苦和宿命。

简单介绍一下《蝶乱》。

在这部小说里,我写到了一群人。他们生活在大学里,或者,他们至少在一个时期内与大学产生关系。他们的成分比较复杂,差不多可以构成一个小型的被浓缩的社会。大学本身则可以看作是一方被我们利用的舞台。没有舞台的演出将会令观众感觉到难堪;在一定程度上,朴素或者华贵的舞台不必非要关乎剧情;我的用意就是如此。如果还需要其他的理由,那么不妨说,他们相对于大学之外的群体,更适合演出。

我小说里的这群人,曾经整齐有序地生活于自我的磁场和梦想。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曾经读书,写作,或者参加诗歌聚会。换言之,他们的大部分,是那种热爱自由精神和纯洁品格的人。但是很显然,我无意于为一个大学的诗歌爱好者做评传或者记录。他们中的很多人,实际上并不是诗人。他们的行止,有些地方可能不及诗人那么好,有些地方则可能不比诗人那样坏。如果需要分类,他们大体的类别为:讲授语言和诗歌的老师,鄙视肉体的人文学者,艺术家,诗歌爱好者,诗人,时尚小报的副刊编辑,警察,妓女,酒鬼,偷窥者,意淫症患者,耽于虚构的文学青年,等等。当然,这种分类缺乏严密性。比如一个热爱诗歌的学生,同时又是一个酗酒的人,一个偷窥女生洗澡和偷取女生内衣的人。我用比较多的笔墨写到他们各自的生活场景。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有些时候显得虚妄、变态、卑鄙、下贱。就好像我事等候做了周密的调查,要挖掘他们的隐私一样。但是在事实上,他们已经拥有的部分不是我要叙述的主要部分,虽然看上去我写到他们各自的生活比较多。我是想描述,如果有另外的一个事件产生,他们还能保留自己的那一部分有多少。或者说,他们的哪些部分将会发生变化。

这另外一个事件指的是小说里出现的一个女人。她是这群人的诱惑者,成长的目击者,堕落的理由,飞升的力量,邪恶或者纯洁的想像,虚伪的生活,暗夜的歌唱,心灵的舞蹈。他们后来的生活都开始与她有关。他们感觉到她的气味,听到她说话的言辞,看见她歌唱和喝酒的样子。或许,他们洞察到她的也就这么多:我在小说里始终把她描述成一个不确定的形象,更像一则寓言,或者一个象征。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令人感到奇怪的,确定的部分:欲望上升,果实产生。

如果从文体的角度来看,我的小说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些大学里的男人遇见一个女人,之后他们被女人引诱或者女人引诱了他们。类似的故事可能在我们的读物里比比皆是,但是,如果我们的故事无关诱惑,我们还能写一些什么呢?诱惑差不多是我们宿命的主题。

诱惑即成长。我小的时候,曾经有很长一个时期,我被一种东西所吸引,它的诱惑力之强大,足以让我放弃更多的对于生命本身的渴望。——说起来很可笑,这种吸引我的东西居然就是那些摆在乡村供销社柜台里的水果糖。我曾经无数次地梦想:如果在某一天,我可以吃到足够多的糖,那么,死也甘心啊!我在这种渴望里度过了我肮脏、破败的童年,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再也不需要这种梦想:我已经长大了。在这个故事里,水果糖就是诱惑,但是它并没有与我们的肉体产生关系。也就是说,我并没有通过拥有无数的糖果来满足欲望,不是不能够,而是,水果糖的诱惑不是水果糖本身。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借主人公渡边之口,表达了一种成长过程中内心的忧伤。渡边的朋友木月死了,渡边必须要面对与木月的女友直子之间的那种肉体与精神的关系,但是,渡边与直子之间,却产生了沉重的障碍。渡边说,“自从木月死后,我青春的一部分机能便丧失了。”丧失实际上就是成长,成长必须以丧失“机能”作为代价。

马步升在读完小说后写道:“在文学史上似乎有这样一个普遍现象,即在每一重大社会转型时期,旧的社会秩序的震荡必然会引发原有社会道德秩序的颠覆,而首先遭到轰毁的无一例外则是原有的性秩序。欲望的洪流虽然卑琐,然而在高贵的事物面前却更显威力,它以启动人们的原始动力入手,轰毁个体道德堤坝,既而冲击群体道德概念,最后完成个体主张对群体法则的反判和颠覆。……由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蝶乱》中的一群人,他们的成长是以堕落为代价的,而堕落的同时也是成长过程的完成,以堕落的极端方式摆脱限制个人成长的因素,其后果或许是新人的诞生。”北京的林白则注意到小说中的语言元素和文化意味。她说:“《蝶乱》中肉欲的气息、混乱的关系、感官的反应,这一切混杂在诗歌的浓汤里,比同类题材的作品更具文化深度”。

当然,另外一些朋友则认为小说有色情的成分,而且在事实上,我似乎也乐意给他们制造同样的印像:在这部小说里,所有的人物无一例外都受到肉体的诱惑,他们的欲望裸露在夜晚和白昼里;而且他们的成长也正有赖于这些肉欲的本身——这些人看起来古怪、淫荡、不可理喻,但是在事实上,他们又是多么诚实和真实啊!结果,这些因素构成了某种暧昧的想像和期待。

我个人则认为,它是一部严肃小说。

纳博科夫在谈到《洛丽塔》的时候说:“在现代,色情一词意味着平庸、商业主义和某些严格的叙述规则。猥亵必须与陈词滥调搭配,因为每一种美学欣赏要为简单的性刺激所代替,就要求一些习惯用词来直接作用于读者。”显然,如果以此作为标准,《蝶乱》不是色情读本。当然,这些部分也可能有赖于读者的判断。

关于虚构与生活的关系,我想说,我比较主张文学的虚构。诚然,虚构需要我们的想像力。我们注意到:想像力在我们这个时代正在迅速地流失。这是令人心痛的事。我无意于表明我拥有多么好的想像力,但是我至少做到了完全的虚构。她们与我的生活或许有关,但是,我敢肯定,没有人会说,我的小说里写到的某某,就是某某。虽然他们看起来好像是真实的,好像就是我们时代里的某一类人。

关于小说的语言,我认为它应当是小说本身的重要元素。我一直试图在汹涌的言辞之后,寻找它被遮挡起来的部分。叙述一个事件本身,相对容易;难的是叙述的语言。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最后,我要感谢以下各位:何满意,王强,刘敏,张莉,康亚强,张淑敏。感谢他们对小说的编辑,校对,打印等方面所付出的辛勤劳动。

《蝶乱》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