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来是20来年的朋友了,平常彼此都很随便,他的创作经历中充满了智慧,与他对话是件很愉快的事。他眼下既要搞创作,又要管理(《科幻》世界)杂志的日常事务,同时又兼职一个全国性文化集团公司成都分公司的经理,时间对他是捉襟见肘。几次电话联系,终于逮住他一点闲暇,就有了以下对话。

写作

索朗仕称(以下简为索朗):你现在身兼数职,今年第6次文代会上又被当选为作协副主席,对你眼下的文学创伤是否有利?
阿来:矛盾是显然的,而那些职责,我之所以称为职责,因为那些绶带实在不能叫官。是一种责任,是上级领导和朋友们的信任所至,所以我不能推却。但凡从事文学创伤的朋友们都知道,构思一部作品,需要较为连贯的时间,如果还有清静的环境,当然更是求之不得,我眼下却没有这么幸运,只好利用时间的碎片连缀我的构思,今年写了个中篇,发在北京文学第8期,标题叫《遥远的温泉》。反响据说还不错,看来零碎的时间一样可以写出精品。

索朗:写出上乘的作品,除了文字功底和写作经验积累,还应该具备哪些因素?
阿来:灵气和悟性。

索朗:勤能补拙,你信吗?
阿来:至少在文学创作上不可能。其他诸如体力劳动或技术性的工作是可以作到以勤补拙的,因为这些工作本身就是一种经验积累,而文学创作除了对生活的积累,更重要的还是先天的智慧。能写成作品并能发表,每一个崇尚写作的人都可以作到,出精品就因人而异了。

索朗:我记得80年代你曾经偏爱美国作家海明威和福克纳,在你的影响下,我曾经把当时所能找到海明威和福克纳的小说都读了一遍,硬汉子作家海明威,他用简练而深刻的文字,描写硬汉性格的《老人与海》、《太阳照常升起》,当然还有战争年代非常浪漫的爱情故事,像《战地浪漫曲》,还有《乞力马扎罗的雪》等等;美国南方流派的主要代表福克纳运用意识流表现手法,深刻展示人性内心世界的小说《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熊》、《喧哗与骚动》等等作品,就其接受程度应该是全世界的,他的作品少了很多枝蔓,主人公的情感流动几乎是纯人性的,很多人喜欢得要命,一个人的文学作品能受到如此亲睐,太不容易了。
阿来:客观地讲,在每一个作家的创作历程中有过那么一两个崇拜的偶像是很正常的,读了那么多的书,总会有一两本让你心动,扇起你创作的激情,并让你开窍,这就是学有所益。至于我喜欢,或者叫做我比较推崇的作家就不仅仅是海明威、福克纳,仅就作家个体而言,列夫托尔斯泰那代作家,然后福克纳海明威那代作家中优秀分子们的作品大部分我都浏览过,具体代表性的现代派作家的作品,像贝克特的《逐客自叙》,加缪的《局外人》,罗布格里耶的《海滩》、《咖啡壶》,卡夫卡的《城堡》,阿莱格里亚的《玉米人》,金斯伯格的《嚎叫》,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等等作品,我几乎都花精力认真阅读过不止一遍。我还用相当的时间大量阅读我国的先秦文学,诸子百家,初唐以来的诗歌和明清小说,一个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成长的作家,要是对我国的古典文学一无所知,他的作品必然是浅薄的,因为他站在自己的土地上,不知道这块土地过去到底种过什么,那么对今后的耕种至少他是茫然的,艺术品味上也就达不到想要达到的高度。从某种程度讲,文学的容量是无限的,你想走文学的道路,如果仅有想法,我劝你更弦易辙,否则会延误你的生命。

索朗:你相信技巧吗?
阿来:怎么说呢,一个搞文学创作的人,对技巧要学会用两种眼光去看,记得福克纳对技巧有过一段精彩的描述,他说作家假如要追求技巧,那就去作外科医生,去作泥水匠吧。作家要是依据一套理论去创作,那他就是傻瓜。福克纳如上所说内涵非常丰富,不是三言两语能阐述清楚的,得靠真正进入创作状态的作家(不是号称作家的人)去悟。另一种就是高看技巧这个名词,它已经不是单纯的经验积累或技术性的操作了,它应该是长期创作形成的灵气,为什么有些宏篇巨著会产生高质量高效率的一气呵成,那是因为整部作品的运作他早已成竹在胸,甚至包括细节方面的技术性处理。


从诗到小说

索朗:当作家应该具备什么条件?
阿来:热爱和天赋。

索朗:你过去的诗歌写得非常棒,怎么就想起转向写小说了,是不是跟年龄有关?
阿来:诗歌是文中精品,会读诗、读懂诗并能由兴地玩儿味是非常择人的,写诗写到我自己比较满意时,我就想尝试写小说,而且是写上乘的小说,一进入小说创作,我就发现小说的容量相当大,文学创作的欲望似乎更能得到满足。于是从80年代中期我就把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到写小说中。至于说诗歌跟年龄,那是不应该有等号的,泰戈尔、福莱斯特,就说我国的李白、杜甫之类的世界级大诗人,他们中年以后的诗歌不一样写得字字珠玑,妙句连篇。

索朗:我记得你写《尘埃落定》时还在马尔康,有天我到你家里闲聊,你正在电脑前敲打这部小说,你当时好象告诉我,这部小说你写得非常顺手。
阿来:的确。小说中的故事大多是我家乡一带的历史,父辈祖辈亲身经历过,从小就听得很多,写它时,差不多就是信手拈来。

索朗:《尘埃落定》完成后,你担心过出版前境吗?
阿来:你手里是好东西,还怕没有识货人。

索朗:你的《尘埃落定》荣获中国文坛的最高奖,你心里的感觉是什么?
阿来:喜忧参半。

索朗:能不能具体说说?
阿来:你站在我的角度思考着试试。

索朗:我明白了。对今后的创作你有没有具体的计划?
阿来:正在进行一部长篇,什么时候杀青我说不清楚。

索朗:是历史题材还是现实题材?
阿来:历史题材。

索朗:对最终的质量你有没有信心,你估计是与《尘埃落定》差不多,或是有所突破?
阿来:这种说法不准确。你能说《安娜卡列尼娜》超过了《战争与和平》,《高老头》就不如《葛朗台》,如果把文学比喻为大地,那么每一部好作品,在这块自由竞长的大地上都是各自为山峰的,相互没有高下之分,只有外形上的区别。

索朗:说得好,我有个搞摄影的朋友,他常挂在嘴上的誓言是,打算拼了老命用上10年功夫,一定要超过某一位著名摄影大师。
阿来:人家能称得上大师,那就的确有令人信服的招术。大师的称号不会是浪得虚名,应该是综合素质比较高,你那个朋友至少不懂超过这个词的份量,人家都自竖一面旗子了,你踩着人家走过的脚窝还高喊要超过,别说10年,下辈子你也办不到,喜剧大师卓别林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场演出,内容就是演卓别林,结果他本人反尔仅获第3,有两个人都超过了他,可他们是举着卓别林这面旗帜超越的卓别林,也就是说,无论他们的演技多么高超,在卓别林的喜剧舞台上,永远没有机会打出高过卓别林的、属于自己的大旗。聪明的人应该是不断地超越自我,经营属于自己的山峰。

索朗:你怎样看待民族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
阿来:所谓世界文学本身就是民族文学的组合,要被称之为具有世界性,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就是能否入场的入场券。


生活

索朗:你相信命运吗?
阿来:命运其实就是机遇,机遇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同职业的人有不同的机遇。问题在于你对机遇的敏感程度,你能否抓住它,能否把抓到手的机遇运用到极限,这就对智商有个要求了。

索朗:到成都后你的生活有没有什么改变?
阿来:我曾经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才是男人的气魄,现在不行了,不该长胖的我却实实在在地长胖了,血压和血脂都开始往高处爬。我有个发现,科学在饲养牲畜方面的发达实在是个悲哀,本来该一年长肥的猪,因为饲料的作用,两三个月就到了该杀的年龄,于是我和我周围的人也就间接享受了科学饲料给我们带来的尴尬。在马尔康的日子,显得悠闲从容,城市生活节奏感就强烈得多,睡眠也比过去少了,闲聊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索朗:具体时间我记不来了,大概是80年代中期吧,你曾经讲过你对美国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的感受,现在你还喜不喜爱音乐?
阿来:我对音乐的爱好比较广泛,除了美国乡村和西部的,非洲、欧洲、当然还有我国的古典音乐,只要是精品,我都喜欢听,且不说音乐对创作怎么样,对一个人心态的调节那是很奇妙的,当你郁闷时,当你对生活前境感到迷惘时,在你悲哀时,甚至在你兴奋时,音乐能抚慰你的灵魂,从而让你对过日子充满信心。音乐就这么神奇,当一个人有上述心理历程时,不妨听听或轻松愉快、或如歌如述的乐曲。

索朗:你有过你所说的那些情绪吗?
阿来:自然法则对每个人是公正的,我逃脱不了现实生活,在过日子中有喜怒哀乐相伴左右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令人烦恼的事和令人高兴的事常常是防不胜防。

索朗:你留恋过去的岁月吗?
阿来:留恋,但不想回到过去,举个例吧,刀耕火种时代的人们交往的单纯和重情义让今天的人汗颜,然而那个时代的落后也让今天的人们浑身冒冷汗,历史可以作为文化现象去探索去研究,但绝对不会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去恢复历史。

索朗:问你个既有趣又敏感的问题,爱情与家庭是否有必然的结局,情爱能刺激作家出好作品吗?
阿来:爱情与家庭各有结局,对这两个命运走向中的驿站用必然这个词不合适,爱情的虚拟空间很大,认可也因人而易,其间有刻骨铭心的,也有为了某种目的花言巧语的。家庭就状况各异了,有经过水深火热的爱恋成为家庭的,在中国这个历史太悠久的国家,几乎可以说绝大多数的家庭都是无奈的组合,形成的原因很多。另一个问题就比较简单了,翻开世界文学史的任何一页,你都不难发现大师们身边或多或少都有相互倾慕的情人,最典型的应该是萨特和波伏娃,他们从没结婚,却终身相爱,尽管在生命历程中他们各自都有过另外的情人,却丝毫也没影响俩人之间非常真挚的爱慕,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因为爱的动力,他们都有不辱没伟大这个词的作品问世。情爱的作用是多重的,有人说爱情使人愚蠢,也有人说爱情使人聪明,其实都没说错,说愚蠢是因为投入得太热烈,从而忽略了周围的生活,说聪明主要是针对艺术家而言,充满热烈、激情的爱能层层敲开包裹聪明才智的硬壳,使作家画家音乐家等等艺术家妙思如泉涌。

索朗:朋友们都知道你有个非常聪明的儿子,你有没有为他设计发展蓝图,甚至希望他将来也当个优秀作家?
阿来:你老兄提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对儿女你只能尽到养育之责,至于志趣方面,作父母的首先应该想到子女是具有独立思维的人,不是你驯养的宠物。中国人有望子成龙的习惯,愿望是善意的,然而要是那么作了,结果往往很糟,费了很大的功夫,却把逆反心理这条虫给勾引出来。

索朗:现实中不是有不少作家的子女继承了或父或母的衣钵吗,你怎么看这类现象?
阿来:准确说,文学创作可以承传是难以想象的,文学圈子中的这种继承,除了极少数有天赋的成了气候,恐怕可以这么说吧,更多的是迫于对现实生活中残酷的生存法则的无奈,在父母的浓荫下玩玩文字谋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