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 月11日,藏历土牛年元月14日,漫天雪花,景物沉浸在一片虚像的蠕动中:雪,消逝在空中。地面是濡湿的“雨的精魂”。
根据约定我前往诗人格桑多杰前辈家中。为了完成即将举办的格桑多杰作品研讨会的电视节目采访任务,我提前联系这位前辈。当然,作为诗人的读者,此前我也有造访的念头。
在宽敞的会客厅我见到诗人。老人的状态可以沿用一句成语——精神矍铄。几案上摊放着2009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的邀请函和甘肃作家高平前来参加研讨会的来信。
谈话在窗外无声的雪花飘落中开始。诗人低沉坚毅的男中音把我拉回到久远沉寂的幕布后面。“1955年,在西宁,我在《青海青年报》”。笔者事先依据诗人的诗集《牧笛悠悠》和《云界的雨滴》安排了一些提问。诗人的话头却回溯到更久远的年代。这在他看来是提问前必需的一段过门——在历史境遇中做注解。虽然我准备好了不少提问,但思绪的门扉一经打开,我被陡然推到岁月的前景。
“195年我在《青海青年报》的时候常上牧区和乡村采访。记得采写的一篇专题报道的题目是《藏族女拖拉机手》。我和一个同事坐马车赶路,走了两天一夜到海南州三塔拉,那里有一个省草原工作站”。“我写的是当时共和县青年拖拉机手才洛吉”老人记忆犹新。“还去过河卡的灯塔牧业合作社”。这些地方也是笔者童年生长的土地。老人说明,从西宁的“民族公学”毕业后,在北京中央团校学习期间, “老师象父母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们。为加强、提高民族学生的汉语水平,常讲解文学作品作为辅助教材。课堂上详细给我们讲解毛主席的诗作《长征》,在文学方面也给我可贵的启迪,大大刺激了我的求知欲”。在报社期间对于写作,当时的总编李沙铃同志也给予了不少指导。“他的帮助是真诚的”。在当时,作为诗人勃兴的文思,他认为值得一说的是散文《塔尔寺的灯节》。是“比较详尽地报道酥油灯制作过程和表达对这一艺术形式寄予情怀的”第一篇文章。“因为此前的相关文章都是图片或者短消息类的报道”。这篇散文溯源“灯节”文化起源,努力把“古老而惹人喜爱”的民族文化(特指宗教文化)置于“民族大团结”的语境中述说,在当时无异是有益于交流的一篇“文化散文”。
1957年诗人调到果洛州工作。创作在缕缕炊烟的草原和星空下继续。《献给时代的贺词》就产生在“文革”之前,抒发对事物变化的新鲜的感受,寄托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借今晨美妙无比的时光/在这吉祥降临的时刻/在这如意涌进心田的时刻------/敬斟醇酒浓茶/是时代的信息/响鼓渴望悬挂的金钟/是时代盛大的节日/席上有鲜美的果品/席上有丰盛的乳食/甘露点点不春梦悄悄开路/绸帛五彩为春阳自豪缀饰-----”(《牧笛悠悠》)。“韵律来自藏族庆典赞辞”。“文革”期间任果洛州委宣传部副部长时候诗人受到冲击。罗致有三条罪状:“我从小爱听格萨尔说唱,看格萨尔舞蹈,其中扶弱抑强,争取平等的故事深深打动我。我当时说格萨尔说唱是藏族语言艺术的瑰宝,其中的格言、寓言故事、谚语等等都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其二,“以前发表的作品被人复印,说我低级趣味”。“有人别有用心地问我,‘你识藏文吗’?我回答‘是’。他又问我‘你是不是活佛’?”——重提诗人小时在家乡的一座古刹“乜纳扎仓”学习的一段经历。“这些所谓的罪恶都成为用来指责诗人“为牧主富农喊冤叫屈”的黑材料。“‘文革’说穿了就是革文化的命。破除一切形式的文化:包括语言文字、书籍、建筑、穿着,发型、风俗、习惯”,就是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提出的 “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所谓“四旧”。“那时候谁能容忍说文化的好话呢”!从此,诗人被迫停下创作的笔,抛下三个年幼的孩子被指派跟随“工宣队”下帐(下基层)。“不给好马好鞍子甚至马蹬都不给”。诗人忿忿不平。诗人因为善良的民族性对新时代的吟唱变成了星火微弱的扪心自问,“我想不通啊”。之后的停顿和叹息只是象闪电过后的天空,雷霆震荡天宇,摧枯拉朽。在松涛澎湃的玛柯河畔,诗人放眼云天:“你在风雪中挺立/你是雪乡人的化身/你是战火中不屈的战士”(《牧笛悠悠》)坚忍不拔的个人气质铸就不屈的诗魂——源于雪山草原的清澈冷峻的“雪水”:“障碍前不避险途/呼啸中奔驰勇往/从没有皱眉叹息的时光------/默默哺育蓬勃的生命/汇入江河/汇入大海”(《牧笛悠悠》)。诗成于十二十年后一届三中全会之后。诗人天赋的乐观、不畏艰辛的硬朗气质在社会发展的自然段落形成“激动的回旋”。曲与直的历史不断掀起悲喜交集的湍流 ,生活一正一反地曲折迂回。别林斯基说过:“在任何意义上,文学都是民族意识、民族精神生活的花朵和果实。”从小文化环境的熏陶和对民族文化的用心体会以及广阔的生活实践的锤炼,使得诗人深得藏文化乐天无私、胸襟磊落的精髓,成为生活的歌唱者:“美好的生活就是诗。这种美在我胸怀里化成了永不枯竭的泉”(《牧笛悠悠》后记)。文学的“民族性”问题,在这里照诗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滋润的一滴水”。
言谈中,我发现诗人的述说其实已然全部涵盖了我事先准备好的提问。其中两处触动我:第一,诗人年轻时曾经做过记者,这在我是相同的职业。第二、因为在果洛生活工作了近三十年,诗人的母语呈果洛方言主体和少许贵德家乡方言奇特混和的特征:叙述当中带给我大量地域的、时代的、丰富多彩的个人体验的诗性言谈,引人入胜。
面对健谈的诗人,我抓紧一点空隙请教几首诗的写作时间(绝大多数诗作未注明时间):《醒来吧,萨尔洛》的背景在1975年“学大寨”时期。草原建设当中诗人遇到一位牧人“一个十足的酒汉”。做过天葬师的助手,背过死尸,后来做了铁匠。人聪明,手艺很好却贪杯。“萨尔洛”即藏语“醒”的意思。诗人在同情、惋惜的同时也真心期望“萨尔洛”们能够早日醒悟,勇敢面对现实,跟上时代的步伐:“------萨尔洛/难道你没发现/酒瘾已经遮掩了你智慧的灵光/看你一摇两晃踉跄的绞腿乱步/------你丰满的红润的肌肤变成发紫的僵肉/你天真明亮的眼神变成鱼珠的死光/------”这里题材触及的不仅仅是一个“萨尔洛”,还有更其广泛的社会批判意识。
诗人五十年代在果洛达日县的一个叫吉迈的地方工作,《黎明分娩的新城》抒发对吉迈变迁的感慨。“黎明分娩”即言新生。“新生的政府施行民族平等政策,保证物资供应,办学,救济牧民,发展生产,彻底医治了果洛的创痛”。“这跟过去马步芳统治青海时,残酷压迫果洛人民,制造矛盾,从中渔利有多么大的反差啊”。 吉迈在诗人初到果洛时“不过是一个用草皮垒起来的土围子”:“------面对沉沉黑夜从不彷徨/阔步地走来/不愧是黎明女儿/旧与新的两条路子断然分开/两重天的经历就从你的生辰划线------”(《牧笛悠悠》)格桑多杰前辈的诗作情感真挚,诗歌神采闪烁着浓厚的民族性的光芒。作品形式大多受藏族民间歌谣的灵感启发,创作激情源于火热的生活——“我找到源头活水,我找到诗”。他源于自省和持久的情感——比如对从小耳濡目染的格萨尔说唱的热情几十年如一日,在他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一如既往关心、支持“格学”工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诗人爱伦坡说过“情感持久成就诗,而情感持久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在“文革”期间的缀笔不仅仅是他个人创作生活的一次受挫,同样可以说是诗坛的不幸。作为生活的歌唱者,格桑前辈的作品中民族性无处不在——无论是献给时代的赞辞还是寄情小唱都是个人的精神吐纳都是触动诗人心弦的时代回响。一个人是生活在具体生活境遇当中的——他生活在具体的时代。不管承认与否,时代境遇中的生活参与完成一个人成长的整个过程。人的本质对象化为文化,文化的本质表现于其民族性和时代精神。归结到格桑前辈的诗作,就是一往情深的善良追求当中的坚毅——“------即使生活的河流被严冬封冻/也会有沸热的山泉铮铮------”(《云界的雨滴.冰山温泉》)。执着于这一点,许多情怀可以变成永远的歌唱。诗人成为生活永远的歌者。“把一泓明净的波光献给人间------”(同上) 执着的追求铸成“‘雪水的品格”—“------从不抱一丝一毫自私的欲望/障碍前不避险途/呼啸中奔驶勇往-----(《云界的雨滴.雪水的品格》。)无论个人的境遇如何,无论时代如何风雨飘摇,那些历史进步方向的、永恒不变的内容诸如善良和爱都无一不秉持时代精神,承载善与爱的历史重负前行——“------我在已逝苦泪的海岸/拾捧一颗滚动的明珠/在世间沧桑的狂涛里/找到清露舐蕾的彩城------”(《云界的雨滴.黎明分娩的新城》)成为艾青颂扬的“时间的锻冶工”。
作为诗人的同乡,笔者自然有兴趣问到一个问题:作品中多处提到“家乡”。如《家乡的深秋比春美》、《饮一口家乡的河水》等篇什,问是不是指清清黄河水涯的贵德故乡呢。“是广义的家乡”诗人说自己如“一片白云依偎在藏乡的山河”(《云界的雨滴. 前言》)。“------乳汁润泽我的嗓音/美酒唤起我回忆的歌声/为啥歌者的心窝起伏不平/家乡的河水有甘露般的恩情------”(《饮一口家乡的河水》。)诗人按自己理解的善良和济世精神如无私的“智美更登”来看待自己参与的社会改革。倘若说人的本质对象化谓之“文化”,那么文化的本质则无不贯穿于民族性和时代性之中。“我在已逝苦泪的海岸/拾捧一颗滚动的明珠/在世间沧桑的狂涛里/找到清露舐蕾的彩城”(《云界的雨滴.黎明分娩的新城》)笔者不禁想到:十年“文革”迫于压力诗人不得已封笔,从事纷繁的行政工作,从一定角度讲等于扼杀了诗人之为诗人的宝贵的创作精力和时间!盘点时代与个人命运的纠结,总结“得”与“失”,诗人在风雨人生中磨砺成长:“傲然与风雪昆仑为伴/永远在奔驰中寻求生活的旋律”(《牧笛悠悠.昆仑之骄》)。诗之外,“历史进步方向”中承载的“真、善、美”铸成诗人深沉的人格内里——“我找到了源头活水,也找到了诗”(《云界的雨滴.后记》)。有这份纯真陶冶人生情操,诗性的山水风土于诗人善感的心弦中无处不在,无论在故土咏叹还是在异域徜徉:“------温柔的六月/不为点缀太空城阙/不为缠绕古梦迷茫/且回旋于新黄嫩绿之间 /激起黄河久远的澎湃/频频吹皱易北河不息之长漪------”(《云界的雨滴.清丽的夏米茨湖》)!
身为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青海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的格桑多杰长期以来,为这部史诗的搜集、整理、出版和研究做了大量的工作。 “历史上《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的出现贵德县华甲老人的贡献最大,他拿出世传珍藏的手写本,最终成为大部头《霍岭大战》的主干。这个分章本对于形成今天“格学”气氛有历史贡献”。诗人作为“格学”专家与“格萨尔”的历史渊源在“玛域”——黄河流域的故乡和果洛:“文革”当中因赞扬格萨尔而获罪的诗人今天在为这部史诗的挖掘和传播不遗余力地发挥着自己的光和热。写论文、参加国内外的研讨活动、协调格萨尔工作方方面面的事宜。“从小学习藏文,加上在基层牧区使用语言文字的大量实践,我对自己民族的文化有深厚的感情。出版《云界的雨滴》,把自己早期诗歌作品译成母语,请朋友润色,为的是让更多的同胞听到我的心声”。诗人说明因为繁忙的工作和不间断的社会运动,很遗憾自己没能深入研习藏文化。“让二女儿选择学习藏语言文学专业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语言艺术作为另一种海德格尔所谓“存在的家”,诗人的吟唱抛开现实大地上的“归隐”与“沉睡”不谈,在今天看来大体上依然是“敞亮无蔽”的精神呈现:“------在历程遥途上/越过群山要有掂量的胆识/跨越浪涛/需要沉静的推理/点燃静寂的星海/擎起漫空的雪光/阅尽浩瀚的典籍/坦诚地汲取大海的涵养/判断清澈与混浊的畴域/澄清爱戴与鞭挞的界域------”(《云界.雪魂》)。再者,我们如果勇于承认文学是承载生活的“人学”,那么是不是就要从作者生平逆向、整体地建构文学作品的内涵呢!相对看,经过时代风雨的洗礼, “文学”被社会文化界定、塑造,成为汇聚时代风貌的一面“镜子”这也是事实。
雪霁。午后的阳光象穿越水面,在室内一角深沉地静止。我走出院门,汇入闹市的激流,耳边回响的却依然是雪线以上“四千米的歌、五千米的歌、六千米的歌------”(《<牧笛悠悠.你是阳光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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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多杰,藏族,青海省贵德县人,1936年生,1951年参加工作。现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会长、全国《格萨尔王传》工作领导小组成员、青海省《格萨尔王传》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民族文学》编委。历任果洛州委宣传部部长、副州长、副书记、州长、州委书记、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文联党组书记、主席、省新闻出版局局长、青海省人大副主任、省人大民族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是***十二大、十三大、十四大代表,十二届中央候补委员、十三届中央候补委员、委员。四十多年来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发表了许多作品并出版了诗集《牧笛悠悠》和《云界的雨滴》,受到国内外广泛关注。代表作诗歌《查曲的传说》《黎明分娩的新城》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一等奖、优秀奖,《你是阳光的婴儿》获全国五省区藏族文学创作一等奖,《玛积雪山的名字》《雪魂》等四篇获全省文学创作作优秀奖,《这边是你的故乡——致旅印藏胞》编入《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78﹚少数民族文学集》。与此同时,多年来组织领导,如召开各类文学创作会议、推荐作品、组织评奖、执着培养文学新人,热情支持民族文学。 80年代以来,致力于《格萨尔王传》抢救、整理、研究、出版的组织领导,从社会上吸纳民间艺人并开展演唱录音、抢救资料、健全机构、解困排忧,为发展和繁荣民族文学做出了不懈努力,1986年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化部、国家民委、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联合表彰荣誉证书。格桑多杰文学创作形式上注重民族文化基调与现代诗韵交融一体,采撷青藏高原独特无尽的美感,立意广阔,含蓄生远,收入英国出版的《﹝1994–1995)年世界名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