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芳草》杂志第3期上刊载了次仁罗布的作品《祭语风中》,这是作者经多年中短篇小说创作沉淀之后,历时五年创作的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作品以“我”——一个一心向佛,然而在灾难岁月里被迫还俗,在晚年了悟人生再次出家的僧人晋美旺扎的经历为主线,在历史的宏阔和生活的细致方面呈现了近半个世纪西藏历史风云巨变和社会人文变迁。这部作品因其恢弘的历史叙事、深刻的灵魂刻画、独特的文化意蕴和精湛的艺术构思而具有独特的魅力。本次访谈的目的是通过对话的方式从而更深刻地了解《祭语风中》这部作品。
徐琴:次仁罗布老师您好!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您就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二十多年来您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并且取得了广泛的声誉。2015年第3期《芳草》刊载了您的长篇小说《祭语风中》,我知道,早在五年前您就开始酝酿这部作品,请问,源于何种冲动,您构思和写作这部长篇作品?
次仁罗布:首先感谢徐琴老师对这部长篇小说的认可!
这部小说我构思了三年多,其中包括收集资料,阅读、记录重要文献,采访一些老人等。其间,小说也开了好几次头,都因不太满意后来全部被删掉了。直到我读略萨的《酒吧长谈》,忽然一下子找到了自己认为是最好的叙述方法,也就是现在这个小说的架构。从那一刻起,小说的故事就像一股溪流淙淙地流淌在我的脑海里,虽然有时会停滞不前,但最终还是比较顺利地完成了。
我创作这部小说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之前没有一位藏族作家全方位地反映过这段历史,反映巨大历史变迁中最普通藏族人经历的个那些体命运起伏,来表现整个民族思想观念是如何发生转变的,是将一个世俗的西藏画卷呈现给读者。这样的叙写也是为了给读者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人们常说文学就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我希望《祭语风中》也能成为表现藏民族心灵史的一部作品之一。
徐琴:小说被认为是“民族的秘史”,您的这部作品涉及到西藏和平解放、民主改革、文革时期及改革开放,在当前关于西藏题材的写作中,您是第一位如此宏阔而细致地呈现当代藏民族历史发展进程,然而这一切宏阔的变化您选择通过僧人的角度来刻画和描写,有何艺术构想?
次仁罗布:很多年前我去过一次帕崩岗天葬台,当时一位老僧端坐在棚子下边诵经边摇动鼗鼓和铃铛,他的形象和那种氛围一下子牢牢地镌刻在了我的头脑里,一直挥之不去。他的这一形象随之牵来了,我曾熟识的八廓街措那巷子里生活的那些还俗僧人,在我童年、少年时他们一直在我眼睛里晃来荡去,其中有些成家有些孑然一生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他们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垒叠、丰满,最终有了晋美旺扎这一主人公。这是其一。
其二,僧人在整个藏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受人尊敬,有知识,又懂佛法,但他们的日常生活对于世俗的人来讲是一个不可知的领域。所以我选择僧人来充当小说的主人公,让读者走进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里。您也知道我是个不善于写大场面的人,只能通过一个小的视角——晋美旺扎个体命运的沉浮来构织那个大的时代,以及人们错综复杂的情感,以此尽可能地给读者还原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们所思所想。
徐琴:上世纪50年代,西藏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神权统治土崩瓦解,每个生活在其中的个体都被裹挟其中,命运发生改变。这种巨大的时代转折所带来的变化虽然也曾在小说和电影中得以呈现,但大多是从意识形态的角度阐释新旧社会的对比,而潜藏在宏大历史巨变中作为个体人的最鲜活的肉身记忆却是残缺的,您的作品和这些宏大革命叙事作品有何不同?
次仁罗布:关于这段历史的影视剧和其它体裁的作品很多,而且今后还会有。但一个作家不能重复别人曾经做过的事,作家是要寻找别人曾经没有探寻到的领域,在那里发现隐秘的真实,将它以文学的形式来记录下来。
《祭语风中》不是主旋律的作品,我想她跟文学的初衷贴可能贴得跟近些,是讲小人物在重大的历史进程中个体命运的起伏和喜怒哀乐,是讲传统文化怎样抚慰人心、给予精神宁静的一部作品。我努力写的是人,通过重新叙写米拉日巴,让更多的读者读懂藏族人的心灵,那种隐忍、那种宽阔、那种救赎的精神。米拉日巴是藏族人心目中的一位精神导师,通过他的遭遇反省自身的境遇,从而让心远离仇恨、远离苦难,让心归附与平静。所以《祭语风中》跟宏大的革命叙事是不一样的,她的精神跟接近于一脉相承的藏族文学,那就是人世的不完美,一切皆无常,人在这样的世界里就是历练心智。
徐琴:您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可能会涉及一些较为敏感的题材,请问您在创作时是否会有一些棘手问题和叙事瓶颈,在已完成的作品中是否有难以意尽之处?
次仁罗布:小说里僧人晋美旺扎经历的很多时间段都是很敏感的,譬如拉萨发生的叛乱、民主改革、文革等,稍微处理不当都会引来很多棘手的问题。作品中依次出现了这些最敏感的时期,但这些不是我主要表现的东西,我主要着墨的是人,是他们的心路历程,要表现的是在一次次巨大的历史变迁中,那些主人公精神的升华和超然。
作品完成后,再反过头来看时,有很多想表达却没有写出来的地方,比如米拉日巴对上师的坚贞不二的信仰,努白苏管家和瑟宕二少爷后来的日子……只能希望今后的创作中努力不留下这样的遗憾。
徐琴:您的作品有着浓厚的宗教情怀,特别是您这部作品,以僧人的经历来展开对历史和个体的回忆,贯穿着慈悲、隐忍、救赎的主题,从一定层次上来说,接通了藏族古典文学的传统,您曾说过宗教文化是您创作的文化底蕴,那么您如何看待藏族古典文学传统,您的作品和宗教文学有何不同呢?
次仁罗布:我在大学学的是藏文专业,接触过很多经典的藏语作品。其中我最推崇的是朵卡夏中•次仁旺杰的《颇罗鼐传》,这部作品除了文字的美,还具有史诗性的气魄,把五世达赖至七世达赖喇嘛时期的世俗西藏风貌,雕琢的细致而生动。其它还有《米拉日巴传》《仓央嘉措道歌》《旬努达米》《青颈鸟的故事》,以及八大藏戏等,这些传统的文学作品对于我来讲是我坚实的厚土,没有这个厚土的滋养,我是写不出跟别人不一样的作品。现在我的作品在国内国外都得到了认可,这些都归功于藏族文化,人们从我的作品里读懂了这个民族和这个民族的文化。
传统的藏族文学是在各种宗教教派盛行时期产生的,她也一定烙下了特定时期的烙印,很多作品结局就是劝导人们要产生厌离之心,从此皈依宗教。我们姑且不论最后这一结论,但藏族传统文学里始终贯穿着一种忧郁,那就是一种无常,世间的一切都在瞬息万变中,为此探寻人生的意义。这种气质与日本的文学很相近,都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内核,是有一种悲壮的美。我在作品里努力延续这种传统文学气质的同时,以现代的人的眼光来审视这世界,更多的表现的是人的坚韧、慈悲和宽容的心。这些构建了我的小说主题。
徐琴:《祭语风中》有两个线索,也就是由两个故事来完成,一个主线是通过晋美旺扎一生的悲欢展现的是西藏社会历史的变迁,另一个是辅线讲述藏密大师米拉日巴的一生,请问这样的艺术架构目的是什么?您在写作时采用了不同的叙事视角,请问这样的艺术构思是出于什么方面的考虑?
次仁罗布: 这的从藏族宗教和传统文化说起。米拉日巴是一位杰出的宗教人士,他在藏族人的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他又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他的道歌在藏族文学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我在《祭语风中》里重新叙写米拉日巴,是将他作为一个精神导师来叙写的,他的苦难来照应小说主人公和周围那些人的遭际,从而使他们能够坦然处之,用一颗平常的心接受这些一时的坎坷,让心智接受和战胜这些坎坷。用主线和辅线贯穿并行的手法来讲述故事,是为了关照、反思,从而使读者了解藏族人缘何能慈悲,能忍耐,能谦卑。
主线上我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辅线用“您”来叙述,一是我对米拉日巴大师心存敬意,另外一点是因为他是藏民族心目当中的一个精神引导者,理应享受这样的称呼。从文学的叙述手法上来讲,是为了让读者一目了然,所以选择了不同的称呼。
徐琴:您的作品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十分老到成熟,在作品中出现了几十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给人印象最深的首先是希惟仁波齐,他献身佛法,充满慈悲精神,但在时代巨变中,无法把持方向,在颠沛流离中饱受着时代的巨痛,对于这个人物,您是寄予着什么样的情感?
次仁罗布:对于小说中的主人公和他周围认识希惟仁波齐人来讲,希惟仁波齐的意义等同于米拉日巴大师,他是现世的活着的一位精神导师,他的存在不仅指引着他们的思想行动,也是他们的一个参照物。但希惟仁波齐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形象,当他听到色宕二少爷讲述谿卡里农奴悲惨的状况时,认为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再后来,明知卦算很不吉利,却执意要逃亡,于是多吉坚参命归山崖下……也许这样的塑造,可能使人更容易接近小说里的希惟仁波齐吧。
徐琴:您的作品对历史的发展有沉思,有质诘,新与旧,愚昧与落后,革新与保守,都贯穿在西藏的现代化进程之中,激荡和洗涤着人心。难言的政治悲欢和时代转折之痛沉压在普通民众的身上,使人感受到难以承受之重。作品中许多人物如瑟宕二少爷,努白苏管家,努白苏老太太的命运让人唏嘘不已,然而,宽恕和悲悯,成为化解一切的出口,您是如何看待这一点呢?
次仁罗布:我想不同肤色的民族、不同制度的国家,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希望生活安定富足,人与人之间和睦,那就得需要彼此间的包容与宽恕,战争和征讨、暴乱只能带来仇恨和对峙。现今的非洲、阿拉伯世界不就陷入在这种水深火热中嘛!
虽然文学作品的力量很有限,但我努力在作品中表现这种人类固有的美好品质,也许读者可以当成是我绝望当中一声叹息。
徐琴:著名学者刘小枫曾说,“信仰直接关涉到人的本真生存,它体现为人的灵魂的转向,摆脱历史、国家、社会的非本真之维,与神圣之言相遇。” 您的作品有对宗教精神的深刻展现,米拉日巴大师一生受尽磨难,但是在通往佛的道路上,苦难是唯一的通行证,最后他证的真法。作为佛子的希惟仁波齐,他的悲悯克己,他的慈悲情怀,像暗夜的星光照亮了在黑暗中彳亍的人。您的作品写出了灵魂的深度,在面对死亡、面对苦难时,灵魂是有担负的。正如曹雪芹在写《红楼梦》小说一开头就点出来的 “我之罪固不免”,这也是您作品最后晋美旺扎选择远离尘世来到天葬台的动因。您塑造的是有担荷精神的灵魂,有罪责意识的灵魂,由此,您的作品具有了深刻的美学韵味。
次仁罗布:再次感谢您的这种认同。
藏传佛教里有这样一种说法,佛要是没有魔的缠绕永远成不了佛,是魔成就了佛。我们作为凡人时刻会被物欲和贪念所把持,要是想成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不随波逐流的人,就得有一颗坚强的心。这颗坚强的心是要服从灵魂深处的召唤,为使命去写作,而不是为了迎合和自身的利益。
我的绝大部分作品里,主人公都是些生活不太完美的人,但他在追求的过程中,最终选择的是精神的宁静,我想这种宁静使人拥有了人类最本初的神性的东西。也许读者读到的是凄美、残缺的图像,因而伤感!可是剥去谎言,真理就是这个尘世上生活的人没有一个是幸福的。
徐琴:在您的作品中,出现了许多藏族民间谚语和民歌,特别是作品中的一些民歌都恰如其分地渲染了人物的情怀,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些都是您在创作中有意而为之的吧?
次仁罗布:是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知道藏民族有极其丰富的谚语和民歌,通过这些谚语、民歌了知当时这些民众的思想、希望;从另外一点来讲,选择这些谚语和民歌是为了衬托当时的气氛,起到渲染的作用。其中有些歌词是我自己翻译成汉语的,也有些是跟原文比对后,各别词语做了些调整。
徐琴:您的这部作品可以说是新世纪以来西藏文坛和当代藏族文坛上难得的厚重之作。作品对历史的宏阔呈现,悲悯宽容的情感内涵,深刻的灵魂书写,丰厚的文化内蕴,让这部作品有着独特的魅力。听说这部作品即将出版,相信会引起极大的关注和反响。
次仁罗布:感谢徐琴老师,也感谢您的吉言!
(徐琴,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