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今很多藏族诗人用汉语写诗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能否谈谈藏族诗人用汉语写诗这一现象的根源?
扎西才让:我不能不说,这个问题,你提得好。这个问题迟早会被人提出,也会被人研究,更会被人反思。少数民族诗人用汉语写诗,已经是当下汉语诗创作中的普遍的现象。究其原因,有这样几个方面:一是部分少数民族诗人,自小生活在强盛的汉文化教育环境中,在文艺方面,更是耳濡目染,影响深刻,所以一进入文体写作,出手就是汉语作品。二是部分用母语创作的诗人,发现母语创作的作品,其读者面不广,因此作品的流传也收到一定的限制。而汉语作品,不管是纸质的,还是网络上的,读者多,共享共评的参与者也多,作品流传的渠道更多更宽。二者权衡,汉语作品便占了一定的优势。三是部分诗人,因文学类母语阅读物的有限,在对外来文学特别是国外文学的接触,以译成汉语的作品居多。这其实已经成为另一类汉语文学作品了。所以阅读越多越深,汉语文学的影响就更多更深。四是母语类少数民族文学,特别是藏语类文学,初学者学起来很有难度,因为那些作品的作者,不是高僧,就是大德,阅历之广,静修之深,表达之妙,不是一般人就能快速体悟的。再说藏语诗歌,其技法、修辞、用典、哲思等方面,要求很是严格,不是短时期内就能完全掌握的,所以进入创作阶段,是要经历许多障碍,做够许多功课的。五是汉语新诗的口语化写作,降低了诗歌写作的难度。凡能说话,皆能写诗,这种提倡,实际上也降低了汉语诗歌写作的门槛。当然,要写出上好的口语诗,那肯定也需要学习、实践、探索和很好的悟性的。
2、对您影响最大的藏族诗人是哪位?他(她)的什么作品?
扎西才让:我受藏语诗人的影响不大,若真要找出两三位,除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是丹真贡布和伊丹才让这两位以汉语写作的藏族老诗人了。他们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们的《仓央嘉措道歌》(仓央嘉措)、《羚之街》(丹真贡布)、《溪流集》(丹真贡布)、《雪山集》(伊丹才让)、《雪域集》伊丹才让等作品集,还在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以藏地题材为写作内容的诗人。
3、您最早发表的诗歌是什么?刊载什么报刊?
扎西才让:第一次在公开刊物发表诗作,是在1992年。那时我已开始汉语诗歌写作,处在学习、模仿和借鉴的阶段。《飞天》举办了“陇南春杯”全国诗歌散文大赛,我以一首短诗毫无自信地参与了征文,不曾想竟然就获奖了。诗名《白鬃马穿过草地》,后来刊在《飞天》 “陇南春杯” 获奖作品专号里。这次获奖和发表,对我的激励是巨大的,从此,我就走上了汉语诗歌写作这条道路。
4、能否从一个藏族诗人的角度阐述一下为时代政治命运、人文思想该担当些什么责任?
扎西才让:这个问题提得更好。你可能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越是站在某一阶级立场(是阶级立场,而不是政治立场)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它在当时如何红火,它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淘洗。它的命运,只能作为特定时代的特殊样本存在下来,成为后人研究那个时代的最具主观性的材料。它的价值,就在这里,这或许正是它存在的意义。我之所以说起这个话题,就是为了回答你提出的问题。我的写作,不可能承载过多的政治使命或政治命运,传承人文思想,倒是很有可能。我写作的初衷,只是想把自己对人的生存,以及其他与人类有着密切关系的物种的生存,进行观察与思考,将观察结果和思考结果予以表达。也许我作品中的思考有失偏颇,或者有些观点有点过,但我只想说,在诗歌写作中,我只关注人性左右下的生存状态。
5、您觉得诗歌创作应该贴近现实,还是和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
扎西才让:其实政治更是一种现实。按这种说法走,贴近政治,就是贴近现实。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愿意将它们解散分开。但我明白,任何一个时代的政治和那个时代的现实,是无法完全分开的,那是水和鱼的关系,更是骨和肉的关系。一部小说,若其中未写到政治,那是不可思议的。而在诗歌里,或许可以将政治的因素压到最低,甚至无迹可觅。不过,它始终在字里行间存在,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6、《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 有人从远方揣着怀念回来/有人在道路截住九月/卸下骨灰和泪水”。这首诗歌影响广泛,与您以往的作品有什么异同?
扎西才让:这首诗歌,写于1993年,其实是我早期的作品。很明显,它有些模仿的痕迹。它的母体,就是海子的《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海子的这首短诗的标题,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除了标题的模仿外,我还模仿了第一节中的个别诗句。但我庆幸的是,从第二节开始,我摆脱了他的影响,也写出了我想表达的东西:对亲人的感恩,对生死的顿悟。
7、我在读您《我的双亲》这首诗歌时被父母之爱深深打动,能否谈一下这首诗歌的创作背景?
扎西才让:非常惭愧,短诗《我的双亲》其实是写父母之恨的。因为他们无休无止的争吵,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写作业。当他们中的一个突然撒手尘寰,另一个被留置在这孤独的人世,那种恨,就转变成遗憾,遗憾又成为永久的难以表达的爱。而这种爱,是很折磨人的。不仅仅折磨在世的另一个,更折磨他们的子嗣。在《我的双亲》中,我这样写道:“我决定逃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吵仍在继续/我度过了童年/又在少年的背叛情结里走向异域/最后/我还是回来了/但他们中的一个/……已经死去!”我想表达的是:这种长辈之间的爱与恨,留给后人的,除了长长的叹息之外,更有一支哀歌在循环播放。
8、您多年来坚持在纸媒刊发作品,能否谈谈在当下纸媒刊发和在网媒刊发的区别?网媒刊发是否影响着文学创作质量?
扎西才让:不言而喻,在纸媒体发作品,是更多传统型作家诗人所选择的最重要的发表方式之一,也是作品在有效的审查与监督之后才走向大众的途径。我喜欢这种方式,因为它要经过三审、反馈、修改和校对等诸多环节,使你的作品像只鸟儿,只有在羽翼丰满的时候才能够振翅高飞。而在网络上发表,很多的时候,给人一种混乱的感受,仿佛没化妆就冲上大街的丽人,蓬头垢面是其最为突出的形象。当然也有精心打扮过的,但这类情况还是比较少的。许多在网络上特别红的作品,我还是怀疑它的生命力:百年之后,它们的归宿,又在哪里呢?反过来我又思考自己作品的命运:百年之后,你的作品能有几首被读者熟记呢?如果没有,你的写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9、新诗创作中少有人采取押韵,您的诗歌大多韵律很美,也得到广大读者与作家的认可。您觉得在新诗创作中押韵和“艺术性”有着怎样的关系?
扎西才让:是的,我的绝大多数诗歌,都有意或无意地走的是押韵的路子。这与我所接受的诗歌读本有着必然的联系。且不说中国古典诗词是如何重视押韵,更不说藏族诗歌是如何讲究结构和韵脚,只说新诗自胡适始,经徐志摩、戴望舒、郭沫若、艾青到九叶派诗人,再到郭小川、贺敬之、闻捷、雁翼等建国后的诗人,到北岛、舒婷、杨炼、顾城等朦胧诗派代表诗人,哪一个不注重押韵呢?到了第三代诗人韩东、于坚、徐敬亚、默默、多多、万夏、杨黎、李亚伟那里,表面上看来,都不太重视诗歌的押韵了。但细读他们的诗歌文本就会发现,那些作品虽不追求明显的押韵,但在其结构和节奏上,还是非常注意的,这实际上是另一种方式的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韵律。通过诵读的方式,我们就能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的少部分诗歌,也可归到这一类。因此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押韵不仅仅是诗歌的形式,更是节奏,是灵魂深处的叹息。
10、有人认为这是诗歌最好的年代,有人认为这是最差的年代。你的看法是什么,根据是什么?
扎西才让:我不认为现在是诗歌最好的年代,因为诗歌发展的最好年代和诗歌的最好年代是两回事。可以说,当下的党的文艺政策和祖国繁荣富强的发展势头,确实到了诗歌发展的最好时代。然而,就诗歌这种奇特的问题而言,越是在非凡的时代,比如说乱世,出大作品的可能性是很高的。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乱世也出诗人。屈原、曹操、李白、杜甫、岳飞、文天祥、龚自珍、田间、毛泽东等诗人及其作品,就是明证。当然,乱世出诗人,也出诗歌,个中原因,人人一清二楚。但我还是希望我们的诗人们就活在当下,活在富强而繁荣的祖国,并且写出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诗歌来。
11、有人认为,中国当代诗歌界早已没有民间/知识分子的区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有的就是权力与既得利益的不断再分配,所谓的诗歌声誉经常是诗歌政客们互相妥协的结果。你怎么看当代诗歌的政治?
扎西才让:我更愿意把这些现象称之为诗歌流派的争斗,而绝不愿意将其称为政治斗争的产物。
12、作为70后诗人,怎样关注新一代文学?或者有什么更好的建议?
扎西才让:任何年代的作家诗人,都有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权。我无法对从事新一代文学的作家和诗人做出任何建议,因为我不知道未来的文学会走向哪里。或许我可以预测,但我深知这预测根本没有任何必要。
编后语:任何年代的青春,都有对这个世界的继承权。我们无法对新一代青春的梦想做出任何意见,因为我不知道未来的日子我们的梦想是否还会存在。或许我可以预测,但我们希望此生无憾。——白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