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大食 摄)
藏地密码
人物周刊:在藏地生活和在别的地方生活,有什么不同?
扎西达娃:西藏的确有很多神迹的东西,不仅仅是传说,很多都让人不可思议。除了传说、宗教,还有高原严酷的大自然和奇异的事情。在西藏,很多事情都被当作是自然的事情。这里的人相信世界有多个,不只是一个现实世界。我们看一棵树,可以摘它,可以折它,但藏族相信万物都是有生命的,要小心对待它。
我爱人是汉族人,有一次,她跟我说了同一天里发生的两件事。在成都,她住在武侯祠公园附近,经常去那里散步。有一天,她在公园里看到一个藏族小伙,蹲在那里念经,拿个小棍在地上挑。她很好奇,走过去看。发现地上有一条蚯蚓,藏族小伙一边念经一边把它挑到草丛里,他怕别人踩到它。同样是那一天,我爱人在公园里还看到一只青蛙跳到路上,几个汉族妇女看到了,大喊,赶紧把它抓住,拿回去吃了。我太太听到了,赶紧把青蛙赶到草丛里。这是很鲜明的对比,藏族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不太一样的。
人物周刊:你认为藏族某些对待世界的态度,是怎么形成的?
扎西达娃:前些年,有个机构列出了几十个值得一去的地方,提到西藏,他们的理由不是宗教的,也不是文化的,而是说,这里是会让人的生理产生痛苦的地方。
因为这里会产生高原反应,即使你住最好的酒店,该头疼还是会头疼。这个地理位置让人的生理产生了变化。在我看来,藏族人一切的创造,很大程度上都和高原反应有相当大的关系。
我们经常会说这里条件艰苦、高寒、物质匮乏,但很少有人谈到缺氧给人的头脑、视觉、思维方式带来了什么。一个人在缺氧状态下,思维是和正常状态下不一样的,缺氧缺到一定程度,是会出现幻觉的。
很多从外地到西藏的人说“西藏有毒”“灵魂的震撼”,其实就是他们在缺氧状态下的一种“嗨”。藏民族的很多文化艺术,都是在这种很“嗨”的状态下创作出来的,我们叫神明鬼怪的艺术。
汉族的史书,规矩又严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很概括,但是都力求准确。藏族写历史,天上会掉下来一个国王,莲花生大师一路降魔,藏族的历史就是神明鬼怪的历史,但对他们来说,这不是神明鬼怪,而是真实的。
我一半受汉族文化和西方文学的影响,同时我是个藏族人,生活在西藏,我能理解藏族人的思维方式。比如,我们开着车去草原,到了草原上是没有路的,都是车辙。我们要去一个村庄,找一个向导带路,没有路标和方向,地图上不显示。你问牧民,牧民就跟你说,这个山是格萨尔王的卫士一条大腿砍下来立在这里的,那里又是和哪个神话人物有关的,都是神话中的东西。对他来说,就靠这些在草原上荒无人烟的地方放牧生存,几十公里没有一个人,没有音乐、没有收音机、没有文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阳光下看着羊,如果这些东西不是有生命的东西,他肯定会疯掉的。他会把它们看成是活灵活现的,他就与它们对话。只有这样,这个民族才能生存下来。藏族在这么高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如果自然在他们眼里是没有神性的,这个民族根本就待不下去。
人物周刊:电影《冈仁波齐》公映后,引发大家对于藏地和藏人的讨论。有人觉得磕长头、转山愚昧,有人觉得这里的人保持了很好的精神世界。你是怎么看的?
扎西达娃:在一个高度发达的现代国家里,是不会出现这些现象的。人们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你让他们自己走一遍,一天都走不下来。人们从这里面发现了信仰的力量,一方面看起来愚昧,一方面又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
其实每个人都有信仰,不过现代人很多的信仰是现实的世俗的——功名、成就、金钱、物质。藏族人的追求和这些是没关系的,它不实用,但它又很强大,可以超越世俗的欲望。这种信仰里有一种其他地方少有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对它另眼相看。
我们再去探讨这种信仰的方式,只能说,我们是能远观但是做不到的,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学到什么。如果说,让我抛弃一切世俗的功名,让我去磕长头,我是做不到的。这并不创造价值,不能提供文明和高科技。但如果没有了这些,西藏就什么也不是了。我觉得,最好的方式是信仰和朝圣在心中,而不在身体。
作为一个公民,我们起码应该有公民价值,自己除了能谋生,还要能为他人服务。朝圣的人是不创造世俗价值的,如果都有信仰,却不创造世俗价值,那也很可悲。
我们其实是可以成为圣洁者的,但是不一定要使用这种方式。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圣洁者。不证明就好了,证明的话就很痛苦。如果费尽心思表明自己是圣洁者,就很尴尬、麻烦又痛苦。那样的话,你本身就不是个圣洁者了。
《冈仁波齐》是在用一种极致的方式,让世界上的人看到还有这样的人。告诉我们,他们强大的内心信仰不会被世俗的东西动摇。
人物周刊:你有宗教信仰吗,还是一个理性主义者?
扎西达娃:我给自己的定义是有神论者,一个神秘主义者或者不可知论者,但不是皈依于哪一个宗教。我相信有超越人类意志的力量,说他是神也好,上帝也好,都可以。人一旦皈依哪个教派,就要开始在礼节、仪轨上限制自己。这其实是对自己力量的不能完全倚仗,需要借助集体的力量,感受到彼此鼓励。
人物周刊:你的藏族名字“扎西达娃”是什么意思?
扎西达娃:我的名字比较中性。藏族的名字分三种:一种是非常男性的,比如顿珠、多吉;一种是比较女性的,比如卓玛、央金;还有就是比较中性的,男女都可以用的。“达娃”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星期一”的意思,可能我是藏历星期一出生的,还有就是“月亮”的意思。“扎西”是吉祥的意思,“扎西达娃”就是“吉祥的月亮”的意思。我刚开始发表作品的时候,被人以为是个藏族女作家。
80年代的西藏文学
人物周刊:你接触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比较早,上世纪80年代初就已经写出这种风格的作品了,比许多中国作家都领先。
扎西达娃:“文革”结束之后,文学开放是全方位的。有18、19世纪文学的再版,有的作家50年代看过这些作品,但我们这代人没有。美国二战后的黑色幽默、后现代主义,法国的新小说,这都是60年代后出现的,是新来的。全世界的文学都来了,日本文学、拉美文学、东欧文学等等,就看自己喜欢什么了。西藏的这批作家,眼界更宽一些。
中国每个省份都能找出昔日的文学大师,比如湖南有沈从文,浙江有鲁迅,北京有老舍,但西藏没有大师,西藏除了几百年前出了两部诗体古典小说外,不算有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在西藏,现代小说是空白。我给自己的定位是西藏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既不是丰碑,也不是其他什么。
人物周刊:在你们这批西藏作家之后,大家好像也想不起后来的作家了。
扎西达娃:其实全中国都这样,哪有超过80年代的呢?虽然现在奖金几十万上百万,但最好的作家还是当年那一批,最好的作品也是那个时候的。
人物周刊:看你的小说,有时候很难感觉到其中的主题。
扎西达娃:我有几篇小说属于写完后自己没看懂的,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没看懂,是不是出问题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卡夫卡传记,他说写完《乡村医生》后,他自己都没看懂在写什么东西。其实,当作者把作品写完后,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读者,并不比读者更了解自己的作品。好像人格分裂一样,写作时是一个人,写完后看的时候,是另一个人,作者写完之后就消失了,再读的时候和别人一样,也许一些评论家比我看得还懂。我的《自由人契米》是我自己很喜欢的小说,其实也是因为我自己也有些看不懂。没看懂不代表没乐趣,看懂了反而有时候会很枯燥,最重要的是一个愉悦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人物周刊:很多人表示你的作品中有类似蒙太奇的东西,都是一个个片段,有大量空白,你也不会去解释其中的逻辑。
扎西达娃:其实作家是自由的,与编剧是有区分的。编剧需要一些规则,让它层层推进。但小说不用,按照天赋来就好。
人物周刊:之前你说过,“怎么写”比“写什么”重要,一直是这样看吗?
扎西达娃:我现在还是认为“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其实什么都可以写,媒体发现的信息比你更多,写什么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话题,谁都可以去写,但怎么写就不是人人都会写的了。比如电影《皮绳上的魂》,我写的时候很自信,至少在中国的电影史上没有这样的电影叙事。
人物周刊:1985年,除了《皮绳》,《西藏,隐秘岁月》同样广受好评,后面一部,更像一部长篇小说的格局。
扎西达娃:两篇都是同一年在《西藏文学》发表的,只隔几个月,一篇在第一期,一篇在第六期。其实当时想写的是三部曲,都是“西藏”开头的,都有“一百零八”这个数字在里面。《西藏,隐秘岁月》里其实写了一百零八年,这也是一个密码,其实我标注了时间,但别人看不出来是一百零八年。先写了一九一零年,然后断了,到一九二七年,然后是一九五三年,一九八五年。一九一零年到一九八五年,是没有一百零八年的,但写作是一种文字游戏,藏了一些密码在其中,真正的密码在一八七七年,这样到了一九八五年,就写了一百零八年了,如果只看书的大标题,是发现不了的。
人物周刊:为什么会以中篇的形式呈现,而不是长篇?
扎西达娃:因为当时没有写长篇的经验。当时写得很快,手写其实也就不到一个月。我觉得这一篇比《皮绳》要好。我不知道为什么《皮绳》有那么大影响,我自己也有些纳闷。作家认为最好的作品,可能会与社会认可冲突。
人物周刊:你喜欢自己的哪些小说?
扎西达娃:短篇是《风马之耀》和《自由人契米》。中篇比较喜欢《地脂》。
人物周刊:有评论者觉得,你的作品在80年代受到的重视不够,应该有更高的历史地位。
扎西达娃:坦率来说,文学地位,我其实是没争过的。我从小接受的是平民主义教育,人人生而平等。但这几年,我会觉得这个观点有些幼稚。说出来可能有点装,但骨子里是很随意的。有人说,你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才说这话。但怎么说呢,一开始我就是有了就坦然接受,除了有些受之有愧外,不会觉得得到的太少,我已经被上帝很眷顾了。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就很满足,无论写不写东西都很快乐。我作为在文坛上快要消失的人,你这次来采访我,我还有些忐忑不安。
人物周刊:现在和影视圈接触比较多?
扎西达娃:其实我也没在圈里工作过,就是导演来找我,我和导演合作剧本就好了,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关系。所以,现在谁是一线导演和演员我也不清楚,不关心。我喜欢的是电影本身。
皮绳上的魂
人物周刊:《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被认为是你最重要的小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念的这个名字对不对,有时候是“结”,有时候是“扣”,有时候“结”和“扣”都没有,有时候有“西藏”,有时候又没“西藏”,哪个是最标准的?
扎西达娃:很少有人把这篇小说的名字说全过的。最早的原小说名字叫《西藏,岁月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发表在《西藏文学》1985年第一期头条。等到《民族文学》转载的时候,“结”就变成了“扣”。再后来,有的就没了“西藏”。有些乱,很有意思,很少有小说连名字都可以有很多版本。张杨拍这个电影,为名字和我商量了好久,最后叫作《皮绳上的魂》,这个名字最简单了。
人物周刊:《西藏,岁月系在皮绳结上的魂》成了你文学创作的一个高峰,还记得当时构思、出炉的全过程吗?
扎西达娃:我自己觉得,在我所看过的小说里,没有这样写过的,是比较具有创新性的。我和我笔下的主人公成为一个故事,时间也出现倒流,出现几个时空。写的是未来、现在和过去。
人物周刊:大家可能会想到《百年孤独》的开头,那个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句子。
扎西达娃: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是在创作之前还是创作之后看的《百年孤独》,没有太多的印象。有一个印象比较深的是一部美国电影《回到未来》,片名就很吸引人,未来怎么可以回到,为什么是回,太神奇了,而到底是回到过去还是未来说不清楚。另外一个受到的影响是现代画家埃舍尔,他的画把二维变成三维,一只手看不出来是左手还是右手,水的循环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还有一本书——《熵:一种新的世界观》,大家谈论熵对世界的影响,还有罗马俱乐部的调查报告,对我产生影响的,不只是文学本身。
人物周刊:《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的结尾,时间开始倒流,为何有这样的设计?
扎西达娃:佛珠是一百零八颗,转到一百零八颗之后,再数,又是第一颗。西藏的整个世界观就是个圆,不断在循环。一百零八颗珠子,代表走了一百零八天,这意味着,第一百零九天,又是从第一天开始。
人物周刊:在小说里,活佛念的是你还没发表的文字,这是想表现什么呢?
扎西达娃:想表达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活佛讲给我的,还是活佛看了我的文字后知道的。后来有几篇小说也是这样的,不知道是作家自己写的,还是书中人物讲给作家听的。就像埃舍尔的画,看不出来是右手画左手,还是左手画右手。这也是我在文学探索中的一个乐趣。
人物周刊:《皮绳上的魂》是怎么从小说变成电影的?
扎西达娃:有一年,张杨通过朋友介绍找到我,那时候他还没看过小说。一开始,他就说他想拍一部电影,关于转山的电影,就是最近的《冈仁波齐》。当时他在云南大理,想拍雪山朝圣。我不知道作为电影剧本该怎么写。跟他聊了一次,发现方方面面不好推进。后来,他看中了我的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他知道这小说在中国文学界有影响。那是2006年的事情。
其实,在1986年,某电影厂文学部主任和一个导演专程到西藏来找我。我当时不是很懂电影,他们把小说改成剧本后,我不是很满意。张杨找我之前,小马奔腾有人来找过我,他们当时刚创业,给的价钱很低,我本来也兴趣不大,也没谈成。
张杨找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后来聊着聊着,觉得《皮绳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有一些共同点——人物都是在行走,一个女孩找不到方向,一个人被很多种元素追杀。可是,《皮绳》相当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按理来说是不可改编的,如果要改,就只能改变元素,但去了元素,它就是一个十分普通的行走片。
我还是想在时空上做一个嫁接,有一天晚上,突然就通了,找到了一个点。在结构上,这个故事应该是中国唯一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它是比较特殊复杂的。在电影上,最简单和最复杂都是最难的。复杂的电影就很考验智商了。中国近些年的许多电影太弱智了,看五分钟就可以知道结局,看的就是中间的表演和细节。
人物周刊:《皮绳》的改编,特殊在哪里?
扎西达娃: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小说的诠释,我为什么会写这本小说,电影里会讲出来。电影里的这个作家,童年有过一个经历,他害怕,逃避了。多少年以后,他写了这个小说。这是什么经历呢?一个女孩从山上掉了下来,她戴着天珠,因为走不了了,就要把它交给那个小孩,小孩却逃避了。小孩长大之后,变成了作家。后来,当他见到自己笔下人物的时候,天珠又到了他手中。这是一种宿命论,天命不可违背,该是你的任务是逃不掉的。在电影里,我解决了我对小说的诠释,而不是把一部小说变成一部商业片。你看完之后就会知道为什么叫大揭秘,不是故事的大揭秘而是人物关系的大揭秘。
人物周刊:包括《去拉萨的路上》,你的作品中有过几次对复仇主题的描写,如何在文化意义上去认识“复仇”?
扎西达娃:我个人是和平主义者。但康巴人是比较血性、单纯、爱憎分明的,一直到现在为止,康巴人这种爱恨情仇都是世代相传的。这是他们的价值观,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道德。这样的观念,代代相传,对人的生命和一家人的伤害是很大的。一辈子的使命就是拼尽一切为父报仇,很悲壮也很惨烈。很多民族的这种血性,慢慢地被法律或者文明淡化,但康巴人没有。你可以在甘孜看到,那里的人长得的确很高大,但是有的受教育程度不足,很多问题用武力解决,他们的魅力在于这里,悲哀也在这里。
文学的前途
人物周刊:你说过,文学不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而是另一种生活。
扎西达娃:在我看来,这另一种生活就是幻觉中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好像有一部没有完成的长篇小说?
扎西达娃:对,当时随便起了一个名字叫《桅杆顶上的坠落者》,在《西藏文学》发了一个章节,看了有点意思。那个就是你以为是今天的拉萨,写着写着会变成30年前或者解放前的拉萨。两个时空不知不觉渐变,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放在一起。不知道从哪里变过来。我的很多小说都用了这种方式,比如说,前面写30年代的拉萨,出现贵族之类的人物,突然会发现到了今天拉萨的一个图书馆内,中间没有一个明确的停顿。可能是我受画家埃舍尔作品中渐变的过程的影响,在一个连续的叙述过程中,时空发生了转变。这是1994年写的篇章,后来一直没有完成。
人物周刊:你是觉得没意思,所以不写了?
扎西达娃:这里面的原因很多。其实你们应该叫我原作家扎西达娃,因为我现在不写小说了。
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写出80年代的那种作品,不是说没有那种能力或者天赋,而是环境不同了。我也很难做到像很多作家那样,白天上班,晚上用业余时间写作,我真的做不到。我的写作是一个完全放松、不受任何打扰的状态。如果说我知道明天下午有别的事情,哪怕给我24小时,我一个小时都没办法写,就像有一个枷锁。可能将来退休以后,我会继续写。
如今互联网上碎片化的东西太多,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别说别的作家,连我自己的东西,我都不会去读。或者说,这么多年来,我丧失了阅读的兴趣。这些年,我对电影产生了兴趣,就去淘片子,网上片子不多,我就去淘碟.我有两万多张碟,放了一屋子,现在很多都变成了白盘。我觉得这也是一种乐趣,从阅读文字到观赏影视作品,只要它能让你产生愉悦。不能说文学就一定是高的,影视就是低的,人的生命应该以自己的愉悦感受为主。
人物周刊:你曾经对来访的人说,不要问我读了什么书,应该说我阅读了什么,这里的阅读包括多媒体。
扎西达娃:现在阅读的门类很多,比如社会科学、自然科学都是很有意思的。为什么一定要是文学呢?而且我现在对文学对小说持悲观态度。文学现在成了少数人自娱自乐的东西了,不能对大众有什么影响了。过去的小说家是一个心灵的医生,起着类似牧师的作用,他还会提供现实中没有的生活场景,比如异乡的世界。当年只有作家才做得到。他乡、异国情调和命运能够引起共鸣,现在电视、旅游都可以提供。
但文字自身的魅力是文学的一种特权,它没有意义但是能打动心灵。就像美学,真正美好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一朵花有什么价值?它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用,它就是用来观赏的。比如音乐,它能干什么?又不能带来财富,不听歌也不会死,但是它很美好。美好的东西就是无用的。但我们现在都强调实用的,有价值的。而最高层次的唯美的东西,它是没有的。
现在社会问题交给社会学家,经济问题交给经济学家,政治问题让政治家去解决。人的灵魂在萎靡,跟高科技有关。我女儿写幻想小说,写我们的科技很发达,但是文明成就很低。我们经常说我们过去的一些美好的传统没有了,过去的礼仪也好文化也好,今天我们经常看到的是贪婪、讹诈、碰瓷,我们彼此之间不信任了。当我们都变成这样,文学这种最高端的东西我们就不配享受了,也就没有人享受了。我们每天看看心灵鸡汤就好了,拿那些东西出来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有作家自己看,那不如作家自己在家里想想就好了。
人物周刊:作家该怎么办呢?
扎西达娃:我觉得这是一个多元化社会,谁也不能代替谁,每个人只要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得其乐就好。不要觉得自己很小众,或者说,小众了还希望票房高,票房高的也不要期望自己的内容有多深刻,有票房就够了。
人物周刊:有些人的痛苦源于想两者兼顾,既想有票房又想有深刻的内容。
扎西达娃:是,想获得纯文学奖,还想有很多读者,有很高稿酬,还想有个作协主席什么的当当。
人物周刊:以后有什么打算,还会再写么?
扎西达娃:我打算退休以后,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不用上班了,每天生活自己安排。也可能开始回归阅读,读小说,主要是西方文学。可能会重读一些过去的经典小说。读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现一些新的小说家。这些年我真的已经很少读小说了,但会关注一些旁门类的,比如文明的走向、互联网、人类简史、生命极限,还有一些党史之类的书吧。其实我对政治的兴趣,是想知道它究竟怎么回事,但不介入。
原刊于《南方人物周刊》总第523期(记者:卫毅 实习记者:刘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