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如此起彼伏的波涛般沸腾的是拉萨市场里的人群。

小昭寺向北行走十多步,就能走到色珍大姐的肉铺。之前,色珍大姐在重赛康的侧面经营着一个小小的肉铺,可那地段正处在旅游通道的交叉口,几年前市里修建了旅游通道,政府部门觉得那些屠宰之类的商铺摆放在醒目的地方很不美观,就发了稍许的补助让他们搬迁了。于是,她就把肉铺按在了小昭寺北面的地方。

小昭寺市场里,色珍大姐是个路人都会关注的特殊商人。从她那张褐红色的脸蛋上,就能看出她很擅长从事杀生的事业。她平常喜欢戴一副银色的大耳环,那顶白色的遮阳帽对她起很大的作用,于是她整天戴在头上从不摘那顶遮阳帽。她胸前那块围裙上沾满了血迹,血迹模糊的已经看不清围裙本来的颜色了。偶尔,没有顾客的瞬间,她从口袋里摸出揩鼻巾或小橡胶葫芦型盒子,往大拇指盖上倒出一指盖鼻烟猛地吸进去,而后打个响亮的喷嚏,再用揩鼻巾擦掉鼻涕后,翻开围裙内侧擦手时,才能看清围巾那蓝色的底色来。

“大姐,一斤肉多少钱啊?”一个面容洁白,体态丰满的男子站在色珍大姐的肉铺前问道。

“一斤二十五元。”

“怎么这么贵啊?昨天还一斤二十元呢?”

“孩子,牲畜的价格不稳定,时高时低,那我还用十五元一斤地卖过肉呢,可现在用十五元连本都捞不回来了。”

“你稍微便宜一点,我买三十多斤肉。”

“孩子,就算你把我铺子里的肉全买光了也是这个价,我可以给你把这些肋骨剁碎,这是我能给你唯一利润。”

“好,那就这样吧。”他边点香烟边对她说。这时,色珍大姐右手握着刀子,左手拿着磨刀石,把刀子磨锋利后,就持刀往那些肋骨割去,她三下五除二 (语义不明)就把那些牛肋骨隔成了几小段。随后,她又从桌子底下取出一把大斧头,接连不断地往牛肋骨上砍去,瞬间,把那些牛肋骨剁成了长短相当的段条来。那男子发现,她的手指的骨节就像竹节一样突出而僵硬,那个锋利而闪闪发亮的大斧头,落在她的手里显得如此的渺小,她使用起来觉得很游刃有余。那青年还没抽完半支烟,色珍大姐已经很娴熟地把牛肉的肉骨都分解好了。此时,他只有给钱的分了。那青年离去时,详细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个男人,可在你面前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男子了,可你是个女人的话也的确让我怀疑。哈哈哈……”,那青年笑着跟色珍大姐开玩笑道。

色珍大姐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装有鼻烟的橡胶葫芦后说:“你没考虑过自己是不是个男人的问题,是因为你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头上没有晒过太阳,脸上没有受过风寒的幸福生活。可我变成女汉子,是因为我用自己的血汗与生活奋斗的结果啊。”说着话,她便坐在肉铺前面的那条凳子上,又往大拇指盖上倒了一指盖鼻烟,吸溜一声吸进鼻子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那青年就无话可说了,于是就憨笑着离开了她的肉铺,马上消失在拉萨市场那浪涛般起伏不定的人群中了。

夕阳偏西了。冰箱般的楼宇的阴影笼罩在了色珍大姐的肉铺上,寒冷像泼洒的冰水向色珍大姐的身上扑来,还有像小偷一样从马路上经过的寒风,也蹑手蹑脚地从色珍大姐的背后扑来,几次刮跑了她头上的那顶白色的遮阳帽。她在风中翻卷着身上的衣襟在追赶着那顶被风卷跑了的遮阳帽,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咒骂道,“呸,这暴风需要的时候也刮,不需要的时候也刮,你该去的没人的北方,偏偏像疯狗似的跑到人群集聚的南方来侵扰。”

咒骂了一顿暴风之后,她又心满意足地往自己的膝盖上拍打着那顶布帽,往自己的肉铺走去。

 在寺院门口卖肉,左右的人都看着不雅观不说,部分人还用异样的目光瞅上一眼色珍大姐的肉铺低声埋怨道:“在这供奉神佛的圣地,出售牲畜肉真是罪孽啊,死后要下地狱的哟。”每当这时候,她只能装作没听见,这样的埋怨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要是计较的话只能是浪费了口舌而自讨苦吃罢了。可从那冰箱般寒冷的阴影底下她那颤颤发抖的嘴型来看,她也在不停地诵读着六字真言。那可以说是她在防弊人言或为来世忏悔呢。

色珍大姐来到城市已经二十多年了,可在城市她仍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巴掌大的住房。那绝对不是她喜欢过暴殄天物的奢侈生活而导致的,而是因为城市里生活的大小开支都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所致。缴纳儿子丹增大学期间的学费,缴纳房租外,还要缴纳工商费和每月家里的开销都由她一个人来承担。为此,色珍大姐每天在为生活奔波着,连个闲暇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过奢侈的生活对她来说就更加渺茫了。每天早晨一起床,他干完家里的琐碎事后,就得到屠宰场购买牛羊肉,然后再把牛羊肉拉到小昭寺侧面的肉铺出售。她从住房骑着三轮车到小昭寺侧面的畜产品市场,最少也需要半小时,她平时过着这种重复的生活。

每当夕阳西下时,色珍大姐准时收拾肉摊,骑着她的那辆三轮车经过娘热路的十字路口往家里飞奔而去。以前她的儿子丹增提前骑着一辆自行车赶回家还能给她做些热饭菜或茶水,可今天是周末,她知道儿子丹增到邻居家给邻居家的孩子辅导功课去了。老实说,她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期间儿子是她内心寻找温暖和谈论生活苦乐的唯一对象。现在,儿子丹增也长大成人了,可悲哀的是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很懂事,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及过有关父亲的事情。总之,世上所有的孩子们称呼为父亲的这个词,在他的生活里变得非常的陌生了。作为一名弱女子,色珍大姐不但拉扯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而且从事着卖肉这么个充满血腥的事业,所以,周边的很多人不愿意和她打交道,平日里跟她打招呼或聊天的人也寥寥无几。那事给丹增幼小的心里留下过很大的创伤。现在丹增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伙子。在学校里他享受着许多同学的温暖和关怀。在这熙攘的城市里,色珍大姐也有了传递人间温暖的儿子。儿子丹增的单纯善良和宽厚大度,给色珍大姐的生活赋予了许多活力和温暖。色珍大姐今晚提前回家了。她想拿着卖剩下的那块巴掌大的牛肉,去给儿子丹增做一顿可口的晚饭。

她回到家后,整理好儿子旦增已经洗好的的服装,准备生火煮他最喜欢的臭奶渣汤。今夜热烈的谈话和欢乐的氛围是母子俩平时幸福生活的组成部分和真实写照。

第二天早晨,儿子丹增像每个周末一样,要求替母亲去肉铺做生意,坚持要母亲在家休息一天。可色珍大姐不放心,坚决不同意儿子替她去买肉,于是就从儿子丹增的手里抢过三轮车说:“卖肉不像卖服装,里面的道道多着呢。我们还没有开服装店的资金,以后我们的手头宽裕了就开个服装店,到时候你可以偶尔替母亲去做生意了。”

丹增边把钱包递给母亲边疼爱地看着母亲裂满了口子的那双粗糙不堪的手,提醒母亲说:“您应该带副手套,手上都裂了很多口子呢。”

色珍大姐笑着说:“用买手套的钱可以买到一套茶盐了。”说着话,就蹬着三轮车穿过巷子径直向马路走去。

色珍大姐肉铺对面悬挂着写有“修善护法用品商店”几个金黄色大字门匾的是尼玛大姐的商铺。尼玛大姐是位土生土长的拉萨妇女。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可从她那红润的脸庞和肥胖而臃肿的体态上,显现着拉萨大官贵族的神色来。而且,她经营宗教用品的大商店是她自己的房子,她的丈夫还是个区委会的一名小官员,她的女儿也在地区分配了工作,为此,她的家境很富裕。平日里她喜欢做善事,为了行善积德她就在小昭寺侧面开了一家宗教用品专卖店,她自认为给前来朝拜小昭寺的游客提供了方便。可色珍大姐偏偏在她的对门开了个积满恶业的牛肉铺,从而,她的内心感到非常的不爽。

在小昭寺附近,尼玛大姐手握着念珠出售行善的宗教用品,可她的商店对面的色珍大姐却手握着大刀出售牛肉的恶事。她俩仿佛是镇守小昭寺北门的那对和平神和愤怒神。尼玛大姐希望朝拜者到小昭寺朝拜时,从她的商铺里买去酥油、藏香和哈达,她给朝拜者阐释着自己的善业;也不止一次地揭露色珍大姐罪孽。也许希望信民们都只买从事善业自己的宗教用品,没人来买罪孽深重色珍的肉,为此,她尽快企望肉铺从小昭寺那里搬走。

信民们也许并不是对佛教没有像尼玛大姐的纯洁之心,尼玛大姐常常看到,信民们从自己的商店里买了宗教用品去小昭寺朝拜。朝拜结束后,又顺便从色珍大姐的肉铺里买上几斤牛肉带回家去。尼玛大姐自己宁愿到屠宰场买肉,也从来不到色珍大姐的肉铺里去买肉。

聚集在圣地拉萨的那些黑头藏民去小昭寺朝拜的人不计期数,买牛肉的人数同样也不计期数。所以,对信民们来说,色珍大姐和尼玛大姐那红白商铺都缺一不可。尼玛大姐多么希望她的宗教用品商店的生意比以前更兴隆啊!等手头宽裕后,她就卖掉现有的这三层商铺,在内地买个楼房后去内地生活。到那时,可以和丈夫、女儿的同事们地位相等了,也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了。同样,色珍大姐也希望她的肉铺更加畅销啊!她多么希望马上能买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啊!到那时,她的儿子丹增就不用像她一样去租房子生活了。色珍大姐和尼玛大姐虽然各自开着各自的商铺,出售的物品也各不相同,可他俩大概都在同一个目标上奋斗着。每天,尼玛大姐的宗教用品专卖店的门开的比较早一点儿,那是因为朝拜和转经的人来的早的缘故。实际上,色珍大姐比尼玛大姐早起两三个小时,可她的肉挂在肉架子上的时间总比尼玛大姐晚几个小时,那是因为她干完繁琐的家务后,还要骑半个小时的三轮车才能到达小昭寺附近的肉铺。有时候,有些前来卖肉的人还不得不在她的肉铺门前等上一小会儿呢。这时候,尼玛大姐心中暗生憎恨,看着那些前来卖肉的人低声责骂道:“这些善恶不分的家伙,你们非要到这里来买肉不可吗?真是好人得不到赏赐,坏人却得到了茶酒啊!此时,由于生气过度,连她诵读的皈依经的始末都颠倒过去。

自从色珍大姐的肉铺搬到这里之后,尼玛大姐夫妇之间的口角也在不断地增多了起来。

她时常对着丈夫埋怨:“你的地位那怕高也好,低也罢,可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委员会的领导,你连这么点小事情都干涉不了,我就觉得很奇怪了哟。”

“我虽然是个芝麻官,可无缘无故地去捣乱人那怎么行啊!” 她的丈夫反驳她道。

“哼,你和那些善恶不分的朝拜者没什么区别。上佛堂的时候装着一副信教徒的嘴脸购买圣物,把六道众生像母亲一样超度,下了佛堂把六道众生当生母的虔诚抛到脑后,就去买肉吃了。把你这样的人就算选入了国家主席,肯定也办不了一件对我们有利的事情。”

“关键是各自做各自的买卖那有什么问题啊?一定要去干涉他人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耳朵再短也在前,尾巴再长也在后。哼,我出售善道的圣物,她嫉妒我办善事,所以在我商店的门前开了那个罪恶满盈的牛肉铺,她是故意来侮辱我的。不行,你让她明天就从这里搬走。”

“……”

只因为尼玛大姐夫妇之间不断发生这样的口角,所以色珍大姐也不断得到各种各样的罚款。为此,小区的部分治安管理员来到她的肉铺,有时候说她的肉铺阻拦了人行道,有时候说她的肉铺的摆设违背了市场管理办公室的规定等等理由,平常从色珍大姐那里收走一二百元的罚款。那时,无论色珍大姐怎么哀求都不管用。可想一想,尼玛大姐的丈夫也是为了向妻子证明自己不是像信徒一样的懦弱之人。

一年中冬夏季节的天气就像人的心情一样变化多端啊!在夏季刮起烈烈邪风或下起瓢泼大雨的时候,色珍大姐脱了自己身上的皮衣把架子上的肉盖得严严实实,宁愿把自己淋成像只掉进水中的耗子,也不让雨淋湿她要出售的牛肉。每当这个时候,尼玛大姐使劲关上商店的铁门,登上二楼去喝茶。她边喝茶边观察屋外的雨势,等雨晴后她下楼来重又把商店的门打开,惬意的经营着她的商店。在冬季刀剑般的寒风从街面上吹来,无论怎样戏谑色珍大姐的身体和脸庞,她都站在凌冽的寒风中等待前来买她那点儿卖剩下的牛肉的顾客。每当这时候,尼玛大姐坐在电炉子的旁边,不断地捻动着手中的念珠,偶尔还和经过她的宗教用品专卖店门口的熟人动情地聊上一会儿。

当拉萨河边的冰块消融,拉萨市的周边被绿叶包围,远处传来布谷鸟那美妙歌喉的时候,就临近了氐宿月。这个季节是拉萨的吃斋月,也是尼玛大姐最为忙碌的季节。这时候,尼玛大姐放下手中的念珠,整天脚不沾地地在铺子里忙碌着。相反,这个季节藏民们普遍吃素而很少有人吃肉食,色珍大姐也只好停业歇息了。信民们去朝拜小昭寺,朝拜完释迦佛不动金刚就直接回各自的家而去,连看都不看一眼色珍大姐的肉铺。这是尼玛大姐想见到或永远盼望着的美好情景。于是,尼玛大姐满面微笑地对每一位到她店里来购物的顾客吩咐道:“你们可是些笃实的信民啊,这个月里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占荤腥啊!”

氐宿月的第二天,尼玛大姐的商店里突然来了几个警察。她惊奇地看着那些警察暗想道,他们肯定不是来买东西的,那么他们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呢?就在她犹豫不定的时候,其中一个手拿着笔纸的胖子警察走到她跟前询问道:“大姐你好,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你可知道昨晚色珍大姐几点收拾肉铺?或者她回去的时候身边还有其他的人吗?”这个莫名其妙的问话把尼玛大姐问呆了,她呆滞了一阵后生气地回答道,“怎么?你们不去问该问的人,这事问我干什么呀?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不是,大姐请你不要生气,那么你知道色珍大姐平日里有没有仇敌啊?或者你知道她和谁吵过架等其他嫌疑人员吗?”这时,那个胖警察旁边的年青警察重又问道。

“哼,我以为你们是来买圣物的,如果不是的话请你们马上离开吧,她杀人放火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我不卖肉,更也不会拿刀子。你们还不离开就影响我做生意了,如果你们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就到居委会去投诉你们。”尼玛大姐大声嚷嚷道。

最终,警察们满怀的失望离开了她的商店。最近尼玛大姐的心情大好了许多。氐宿月过去都这么多天了,还不见色珍大姐来开肉铺的门。色珍大姐的肉铺从这里搬走,或者她改变从商的渠道是她唯一的希望。只是那间肉铺至今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为此,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目的没有实现。

一场晨雨把拉萨城洗涤了一番,使得小昭寺门前的石板路越发地油光明亮了起来。就在这个清晨,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突然来到色珍大姐的肉铺前。尼玛大姐见到那青年后,立刻停止手中捻动的念珠,仔细地看了看那青年后,她的心里的疑问又像狂风般飙升了起来。哦,这不是色珍大姐的儿子吗?他从来没到肉铺卖肉,今天他做什么来的呢?那么他的阿妈去哪儿了呢?从昨天那些警察来我这里询问的情况来看,她肯定没干什么好事。就在这时,一个头上盘着红千丝的男人经过小昭寺径直走到那青年面前。他俩站在肉铺面前探讨了一会儿后,那男子把一沓钱放到那青年手中,同时给邻居商铺的女店主嘱托了几声后,就匆匆离去了。青年望着那男人的背影思考了一阵后,就朝尼玛大姐的商铺走来。尼玛大姐想解开她自己内心的许多疑问,就停止了手中捻动的象骨念珠,仔细看了一眼那青年的脸。那青年的双眼中布满着血丝,眼帘也肿胀成了青蛙眼。青年从尼玛大姐的商店里买了点灯酥油、藏香和哈达,准备离去的时候,尼玛大姐就迅速地向那青年询问道:“孩子,对面的肉铺是你家的吗?那么……”

那青年转过身点了点头,又转身准备离去时,尼玛大姐着急地重又问那青年道:“那么你阿妈她怎么没来啊?”

那青年详细端详了一眼尼玛大姐后,向她诉说了之前所发生在大家的一切事情。

“您作为邻居这样关心我母亲,我由衷地向您致以感谢,我已经把肉铺卖给了刚才的那个大哥了。实话告诉您吧,三月份的某夜,我阿妈收拾了肉铺,骑着三轮车回家的路上和一辆大货车相撞了,失望的是那个可恶的司机不但没急救我阿妈,而且肇事逃逸了。我是第二天才知道阿妈发生车祸的事,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不叫齐医药费就救不了我阿妈的命。于是,我重又跑回家去取钱。当我打开阿妈的钱箱子时,才发现钱箱里放着阿妈攒下的十几万元。那是我阿妈含辛茹苦了十几年攒下的血汗钱,也是阿妈省吃俭用,忍受别人的侮辱和讥笑积攒下来,留给我的宝贝啊!我从那里面取了两千元去医院交给了医生,还央求医生无论如何也要救下我阿妈。阿妈与死神搏斗了二十多天后,才迷迷糊糊地苏醒了过来。当她得知自己住院了之后,慢慢把脸转过来,看着我气息奄奄地对我说:‘丹增,花了多少医药费啊?我是要死的人了,你就让我去死吧,这是阿妈苦命的轮回,请你不要乱花掉我积攒下来的那些钱,等你毕业后买房子时再用吧’。我强忍着悲痛向她点了点头。上周,医生说我阿妈需要补血,就领着我去了采血室。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医生化验完血之后,突然问我道:‘你是谁啊?’我毫无犹豫地给医生说:‘我是病人的儿子呀!’‘那么你和病人怎么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呢?’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着实把我炸蒙了。等冷静下来后,我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后,才记起了一桩我小时候的事情来。那时,我可能就有个十来岁吧,每天晒足了太阳之后,就来到吉热巷和聚集在那里的孩子们玩耍。那时候,那个巷子里的女孩子们喜欢玩跳绳,男孩子们喜欢玩捉迷藏。可是富商诺扎的那个胖儿子总欺负我,不跟我一起玩耍。平常还藐视我说:‘他的阿妈是卖牛肉的,多么肮脏的家伙啊!’莫天他又藐视我说:‘你与其跟我们玩捉迷藏,还不如去找你的亲生父亲的好呢。’那些孩子听了他的话,就看着我哄堂大笑了起来。就在此时,我生气过度,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就毫不犹豫地扑向了他。那天我不但挖破了他的脸,还用石头打破了他的头,让他的头上流了许多血。那时,他的阿妈跑过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了我阿妈色珍面前,辱骂我阿妈道,‘你这个卖肉的女人怎么生了一个爱打架的小魔头啊!你看看,他用石头打破了我儿子的头,明天我就去城市管理委员会告他,让你们赔偿我儿子的血钱。’她辱骂了我们母子很久后,才姗姗离去。等她离去后,我阿妈很伤心地流着眼泪教导我说,‘丹增,我的儿呀,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呢,我在八廓街捡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未满月的婴儿,就像老鼠那么大啊,我为了你这个苦命的孩子,才发誓没有寻找丈夫,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拉扯着你,和你相依为命过到了现在。你以为你和别的孩子一样的话,那我就告诉你,你当初就生错地方了,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巴掌大的地方。你得小心生活啊,别人喜欢说什么就让他去说嘛。今后你再干这样的坏事,我就把你掉进当初捡到你的那个垃圾堆里去,再也不管你了。”他回忆着了那段凄楚的往事,继续说,“几天后,阿妈去世了,彻底地离我而去了。阿妈快闭眼时紧紧握住我的双手低声对我说,‘孩子,对不起,我没有把你抚养成人,老实说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当初阿妈来到拉萨的时候和别人一起在一个小酒吧里当过服务员。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我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垃圾箱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哭喊声,于是我循声找去才捡到了你。那时候你大概还未满月。可是我清晰地记得在你的肚脐眼上有个豹斑大的胎记,那胎记特别明显。此时,我非常的可怜你,认为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上天注定我要做你的母亲把抚养你成人。为了抚养你长大成人,我决定要在这座城市里扎下脚跟,好好把你抚养成人。从此,我就没到那家酒吧去当服务员。那时我有个女友,她的丈夫是屠夫,他可怜我就没要本钱地把肉佘给我,让我到别处去卖,等积攒了些本钱后我才开了这家肉铺店。阿妈向你道歉,阿妈没有抚养你长大成人,回想起来我一点都不后悔,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到现在,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希望。之前,阿妈想给我们母子买个小房子而努力奋斗了,可是……”泪水堵住了阿妈的喉咙,她的眼中流出了一滴眼泪,同时她的头也低垂了下去。“现在,我到释迦佛不动金刚面前给我阿妈那一生背在她肩上的闲话和人们用杀父之仇般的目光仇视我阿妈的罪恶祈祷。我想除了他再不会有证明我阿妈清白的靠山了,他会宽恕我阿妈的罪恶的。还有我对他十分有信心,除了他没有人做我阿妈的后盾。他永远会保佑我阿妈,他会保佑我阿妈的!”那青年重复着那句话,离开尼玛大姐的商店匆匆向小昭寺方向走去。这时,尼玛大姐完全颠覆了刚才默诵的皈依经的始末,一种从未有过的辛酸从她的心底油然而生了起来。

“不是说有一块豹斑大的胎记的吗?请三宝保佑,不会是这样的,绝对不会这样的。”她心里暗想着,脚步不由地向外迈出了几步,重又望了一眼快要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那个青年的背影。与此同时,一段二十年前发生在她身上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慢慢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

那夜,屋外下着倾盆大雨,马路上不见人影。尼玛大姐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在屋里团团转着。明亮的灯光下,那个婴儿嘴里含着自己的手指头,可怜楚楚地望着尼玛大姐的脸。尼玛大姐的双眼中哗哗地流淌着眼泪。

“你像疯狗一样已经在外面流浪了两年多了,现在无论如何你也要马上赶回拉萨不可,我们去内地旅游了,一个多月回不了家,钥匙放在邻居家了。你像疯狗一样流浪,最终还是需要一个像样的生活,这道理你不是不知道吧。你阿爸的同学彭措老师的儿子已经在拉萨分配工作了,你们俩从小就订有婚约,现在你马上回来和他完婚,知道了吗?”这是昨天尼玛大姐的母亲通过一个熟人寄来的那份信件的内容。

“尼玛,请你不要走,你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他们不会娶你的,不如我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你看行吗?”那是几天前她离开林芝时她的恋人旺青哀求她说的话。纷乱的思绪中,她又打开了那个包裹,看着孩子身上的那块豹斑大小的胎记,暗想道,如果那个胎记长在你的额头上多好啊,说不定那一天我在人群中认出你来呢。接着尼玛大姐又裹好了孩子,关了门抱着那婴儿匆匆向街上走去。

她那时匆匆离去的步态,像极了刚才匆匆消失在人群中的那个青年的步态,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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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尼玛次仁,藏族,出生于1981年,西藏山南市曲松县人,第二十一届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等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天眼石之泪》《百年预言》、短篇小说集有《石头与生命》《幻化城秘境》。出版历史作品有《西藏民间气象谚语》《雅砻山水文化》《乃东地名历史文化释义》《曲松史话》《隆子边境旅游文化指南》等。部分作品翻成英文、日文,先后获得“第七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 “喜马拉雅杯”第八届章恰尔新人新作奖、第三届全国“岗尖杯”藏族文学奖、北京“民族文学2015年度小说奖”,首届雅砻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