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耍猴儿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看见成片的蝴蝶从油菜花飞过蔓菁叶片,飞进了闪耀的水光;大风呼啸的日子里,我看见大风卷着雪花和鸟群,撞翻了一排排用来晒庄稼的木架。

        庄稼成熟了,我趴在木架顶上,观赏着宁巴村秋收的景象,等待着风雪的到来。我看见歌声里挥汗如雨的男人,让一排排镰刀在阳光里狂舞,我看见无数女人的乳房在麦芒上晃动,惊飞了灰色的麻雀。我在木架顶上躜跳如飞,身轻如燕。割完青稞,燕子会三三两两地飞向南方,人们要给牦牛架上犁杖,把麦茬翻埋到地底下去。那时,一行行大雁,也聒噪着飞过村庄。

        许多年前,雁行在村庄上空聒噪的日子里,我被主子牵到了宁巴村。我们来自充满茶香和丝绸光芒的土地,当年沿黄河而上,在永靖城边,找到了洮河。我记得永靖有个叫做炳灵的山谷,那里有许多石窟,石窟里全是人,石雕或泥塑的人。他们几乎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身形各异,有的像我的主子,有的像主子的朋友或债主,有的像主子歌词里的神仙,没有一个人像我,因为我是一只猴子。我不记得我的父母,只记得在很久以前,我在主子不懈的教诲下,学会了爬竿子、钻圈子和跳大戏等本事。我和主子一路表演,风餐露宿,向西行进,主子拿着鞭子扯开嗓门唱,我换穿着各种衣裳随道具跳。我们离开永靖城,走了很长时间,钻进了一个城门。主子说,许多年前,这里叫做狄道。城里的人很喜欢看耍猴儿,主子唱得荡气回肠,我跳得晕头转向。我们继续溯水而上,从岷州迈入了卓尼土司的领地,主子的营生越来越寡淡,主子显得暴躁又固执,我挨的鞭子明显地多了起来。来到宁巴村时,人们终于忍受不了主子的暴虐,解开了我脖子上的铁链,夺下了主子手里的鞭子,把主子放在木筏子上,推进了切巴河。宁巴人说,我那多才多艺的主子从切巴河漂进了洮河,从洮河漂进了黄河,最后漂入大海,找到了僧伽罗岛上的宝藏。

        我从此变成了一只吃百家饭的猴子。我喝着东家的酸奶,吃着西家的糌粑,身子在飞速长高。一股火焰在我的生命里熊熊燃烧,我能抱起百余斤的青稞袋绑在牦牛驮鞍上,能驯服烈马,并用铳子打飞村对岸架杆上的芫根头。宁巴人说我已经是一个精力旺盛的汉子,应该找一个好姑娘做我的妻子。我说这万万使不得,我是一只猴子,怎么能和人家姑娘成亲呢?

        宁巴人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一只猴子,你不知道我叫猴子吗?

        我说,不能娶人类的姑娘做我的老婆,我叫猴子。

        宁巴人说,那有什么?我的外号叫野牛,我不也照样娶了灵智家的丫头吗?

        宁巴人说,难道我的老婆阿珍不是人?难道我的岳父灵智不是人?

        我说,野牛是你的绰号,你的真名叫拉加,你是一个男人,你不是一头野牛。

        宁巴人拉加说,猴子是你的绰号,你的真名叫——你的真名叫什么来着?

        宁巴人拉加说,三宝啊,我们只知道你叫猴子,我们不知道你的真名。

        我说,因为我本来是一只猴子,我没有人的名字,真的,我是一只猴子,我既不叫扎西,也不叫金巴,我只叫猴子。

        宁巴人拉加说,你别瞎说了,哪有长得像你这么健壮的猴子?哪有像你一样会说人话的猴子?

        宁巴人拉加说,你当年在虐待一只猴子,你让它上午受着地狱的折磨,下午挨着畜生的鞭子,黄昏眨巴着饿鬼的眼睛,所以我们讨厌你,我们给你取了个外号,叫做猴子。

        我说,你们弄反啦!我就是那只猴子,驯养我的那个主子,不是被你们驱逐出卓尼土司领地了吗?

        宁巴人拉加说,你别胡说,你就是猴子——我是说你就是那个外号叫做猴子的人,那个叫做猴子的猴子的主人。

        我问,你是说其实我不是猴子,而是一个耍猴儿的人?

        我问,那猴子到哪儿去了?被你们驱逐了?

        宁巴人拉加说,不是当年被我们强行放生了吗?它一直在贡巴。你知道贡巴的那座雄伟的建筑吗?那座金顶闪耀、墙面染成白色、墙头压满红柳的建筑吗?猴子一直在绕着它转圈,被那些善良的男女喂肥了,它活得滋润着呢。人们给它取了个绰号,叫做胖扎西。你看,叫猴子的不见得必须是一只猴子,叫扎西的不见得不是一只猴子。

        宁巴人拉加说,据说咱的祖先就是猴子,所以啊,是人是猴,都不重要。不管你是猴子,还是耍猴儿的人,都一样,阻碍不了春天的燕子,留不住秋天的雁群。

        宁巴人拉加说,说到秋天,如果不收割,冬天吃什么?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含糊不得的,你该娶老婆了。

        宁巴人拉加说,你不耍猴子已经很多年了,你该娶个老婆了。

        宁巴人拉加说,你不要总是记着一只猴子,你应该多想一想人类,比如漂亮的宁巴姑娘,你应该娶妻生子,做一个幸福的宁巴人了。


之二  猴子和马镫


        卓尼人的祖先是西藏雅隆河畔的猴子,他们吃完地脂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人,驯养了马匹,住进了帐篷。再后来,他们修建了巍峨的雍布拉康宫,用上了铁质马镫。他们踩着马镫四处征战,戎马倥偬,日月飞转,转眼间晃过了三十几代赞普的爱恨情仇。这时一个叫噶·益西达杰的首领,奉赞普口谕,踩着一双明月般的马镫,带着部众,从西藏来到了安多卓尼。从雅鲁藏布江流域到洮河畔,他们足足走了一千多年。

        此后又过了几百年,在一个叫宁巴的村子里,一个男人娶到了洮河上游最漂亮的姑娘。

        到了第二年,他那漂亮妻子的肚子幸福地鼓起来了。他把马牵出马厩,拴在院子里,看着春风里日渐充实的女人,看着快乐跳动在女人身后芫根叶片上的阳光,说这些年来托三宝的福,人世间充满着祥和与宁静,连夜晚的梦里都能见到祥云,说他昨晚看见洁白的祥云,它浮游在湛蓝的天际。他的女人不同意他的说法,说梦到白云不见得是好兆头,说她在去年这个时候梦见白云贴着羊群匆匆飞过,结果她的姐姐在挤牛奶时流产了。

        她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白云,它又贴着羊群,飞到山岭背后去了。”

        她用双手托起肚子:“我阿妈当年随太阳远行,瞻仰了那张光芒万丈的脸,她回到家乡后二十多年里,轻轻松松地生下了十一个儿子。”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屋檐下安详地摇着经筒的阿妈,他觉得自己女人的肚子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大,根本不用双手托着,他想说她的动作有些夸张。

        女人说:“我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我这个样子,走不到那座遍地金子光芒的城市了。”


        他知道托着肚子的女人没有力气走到遥远的城市去,屋檐下摇经筒的阿妈也没有力气走到遥远的城市去。他决定像传说中走进太阳的鹦鹉仙人一样,替她俩走进那座太阳城,替她俩瞻仰那张太阳般的脸,决定穿过无数的荒山野岭和简陋的土匪窝,穿过传说中的虎豹熊罴和骚情的母猩猩,把一盏用芫根掏成的酥油灯点给耀眼的黄金的容颜。

        五天后他跟母亲和妻子依依惜别,开始了漫长而陌生的旅程。他形单影只,踽行若丐。他看见金莲花在漫山遍野地凋零。他看见金莲花在漫山遍野地开放。在一个金莲花开满山梁的季节里,他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乡。

        他看见自己家的院子里长满了野草,一些辛勤的蜘蛛在门窗间编织着一张张网。他想抹一下胡子拉茬的脸,他知道这时脸上没有汗水,便把手伸向腰间的空干粮袋。这时他发现,邻居家的白玛大妈手牵着一个男孩,站在他的身后。白玛大妈说他的阿妈早就去世了,而他那漂亮的老婆,生下孩子后变成猴子窜到林子里去了。大妈最后说,她手里的这个孩子,是他老婆留给他的儿子。这时许多邻居都围拢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把他的阿妈抬往天葬坛的那天早晨,他的老婆扔下儿子消失了,跟着一只大猴子到林子里生一窝小猴子去了。

        他说,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一只猴子呢?

        邻居们像要做出妥协似的,含混地说,其实跟一只猴子淫奔的故事,是诸多古怪的说法中的一种。有的邻居说,你说得对,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怎么会变成一只母猴呢,怎么会喜欢上一只公猴呢?她明明跟着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走了嘛。他们接着说,其实,她这时在洮河源头的代富桑草原上挤着牛奶,天黑后会睡到一个剽悍的牧人大皮袍里去;其实,她这时在岷州城里帮一个男人烤着烧饼,天黑后会睡到那个男人的缎面棉被里去;其实,她这时在横断山脉里薅着青稞地里的草,天黑后会睡到一个康巴男人的大羊皮被子里去;其实,她这时在阿勒泰山下骑着一匹性格温顺的大骆驼,天黑后会睡到一个蒙古大汉的驼毛毡子上去……他听着邻居们呓语般不着边际的谎言,他懒得说不信,他们面红耳赤地继续着毫无根据的瞎猜瞎编,他们说这时她在一个遥远的村子里,跟着一个木匠给人家安装佛龛,或跟着一个画匠给人家的糌粑盒上色,或跟着一个银匠在打一对闪亮的银耳环……他们一直说到月亮升起来了,犬吠声快要盖过他们越来越枯燥的叙述时,才把带来的糌粑、酥油和肉干放在他家被杂草覆没的门槛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从第二天开始,男人引着咿呀学语的儿子修葺开了房子,他决定找回两年前(也许是三年前)的日子,想找回有慈祥的母亲、漂亮的妻子和芫根叶子上露珠融融欲滴的日子,想找回那个浑身充满着力量的幸福的男人。

        日子在飞速流失,他顾不了村子四周的红肥绿瘦和村子上空的各种候鸟,顾不了村子里传得有声有色的猴子和人类间的爱情故事,他经常飘荡在村庄以外的广袤大地上。他把洮州旧城的盐巴、糖和茯茶,驮运到洮河源头和黄河首曲草原,以及更远的澜沧江源头或通天河边去,把曲廓林的书函背到漠西和漠南的蒙古草原上去,然后把这些地方的马匹和驼毛赶回洮州旧城,又换成了更多的盐巴、糖、茯茶乃至各种银首饰。他相信自己漂亮的妻子肯定在一顶帐篷或一座房屋前,唱歌、劳动和生儿育女,他要找到她,为此年复一年地行走在无数个帐群和村庄间。

        “我不相信你的阿妈会嫁给一只猴子。”他对自己的儿子说。

        “你已经长大了,该给你娶媳妇了。”他对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儿子说。

        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好像对娶媳妇不怎么上心。儿子说,人家都忙着购置战马和火绳枪,卓尼土司要征丁去打他的冤家啦。

        这一年,儿子和村里的许多男人跟着卓尼土司浩荡的马队出发了,说要去迎战北边的美武土司。两个土司扎营对峙好几个月后,达成了和解。于是,快要过年的时候,村里出征的第一拨男丁回来了,他爬在自己家晒庄稼的木架上,等了一个下午,没有等到儿子。次日黄昏,第二拨回村,一个和他儿子一样大的小伙子,把一双马镫递给了他,说:“你儿子回不来了。”小伙子接着说,他儿子回来的路上,马蹄踩破了河面的薄冰,连人带马掉进了冰窟。带领他们这一支人马的那个旗长,让大家沿着河流砸冰寻找,他们一直找到黄昏,才捞到了一具马鞍。马鞍被水里的石头碰磕坏了,能用的只剩下了这一双铁质马镫。

        男人接过马鞍,嘀咕道:“老婆变成了猴子,儿子变成了马镫。”

        男人接着说:“老婆变成了猴子,儿子变成了马镫。太阳还是太阳,月亮还是月亮。”

        小伙子说:“才让的阿妈没有变成猴子吧?我听我阿妈讲,她是跟着一个外号叫‘猴子’的商人走了。”

        才让就是他的儿子,才让的阿妈就是他的老婆,他把马镫揣进袍子怀里,再把手伸进怀包,摸着马镫的踏底说:“都怪我,我当年没有走到拉萨,半路折回来了。”

        开春后,放下仇恨、平等冤亲的卓尼土司,想做一些功德无量的善事,比如刻一套《甘珠尔》印板,比如给辖下每一个孤寡老人送一件粗制的氆氇袍,再比如往洮河上搭几座木桥,等等。才让的阿爸属于老无所依的鳏夫,也得到了一件氆氇袍子。才让的阿爸把土司赐给他的氆氇袍盖在身上说,他想把远征归来的那双马镫捐给土司,做架大桥用。听说在切巴沟口的洮河上,来年也会修建一座木桥。他想请求土司,把它改成铁索桥。他为寻找自己的女人,做了近二十年的生意,积攒了六坛银子,他愿意把它们都捐给土司。他还想对土司说,铸造切巴沟口铁索桥最中间的那条铁链时,一定要用上他儿子的那对马镫。


        他想这些的时候,盖着土司赐予的氆氇袍,孤零零地仰躺在自己家的炕上。他依稀看见他的母亲、妻子和儿子都从铁索桥走回家,他还看见许多陌生的男女、牛马、羊群乃至猴子,也从铁索桥走向各自的家。这时他发现自己正在进入梦乡,他相信一觉醒来,母亲还在屋檐下摇着经筒,女人还在芫根地里挺着肚子,才让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幸福地成长,相信这孤独而疲惫的二十年,是别人瞎编的关于猴子和马镫的故事。


之三  猴子治学


        著名心理学家万寿教授桃李遍天下,其中有个藏族男生,外号叫猴子。

        许多年后,猴子发现,这几个月他长得越来越像大猩猩了,他顽固地把这事归咎于咖啡和便秘。猴子提前退休不久,悄无声息地离婚了,在羚城租房、买菜和帮女儿刷奥数题。猴子的女儿喜欢钻进奥数的幽谷,无端地笑出许多泪来。猴子想把女儿从疯狂的奥数里拉出来,便以帮女儿审题的名义干扰着她的思路,希望她也像自己一样,对奥数产生厌恶甚至恐惧。猴子的执着,引发了女儿的厌烦。猴子感觉到,女儿越来越讨厌自己了。女儿经常右手握着笔,左手示意他离开,做出了驱赶苍蝇的动作。猴子发现自己快要变成一只烦人的苍蝇了,他便在洗手间偷偷地照了一下镜子。他在镜子里没见到苍蝇,他眨了一下眼睛仔细端详时,看见一只大猩猩的脸逼向了自己。他颓然地坐在了马桶上。他发现一只便秘的大猩猩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一头一个人问他是不是猴子先生。胖成了大猩猩的猴子回答说,他的笔名叫猴子。

        那人说,您是国内资深格学专家!

        猴子不知道格学是什么学,猴子谨慎地说,我的绰号叫猴子,但我不是一只猴子。

        那人接着说了一长串的话,提到了中国社科院,提到了英雄史诗《格萨尔》和美丽的青海湖,提到了这次会议对东方史诗尤其对中国三大史诗的意义,最后对猴子的一部《格萨尔》译本,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猴子终于听出了一些门道,有人在请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猴子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菜市场的阿姨和自己走火入魔的女儿之外,居然还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居然有人知道自己翻译过英雄史诗。猴子发现自己的便秘愈加严重了,他艰难地回话道,他虽然吃胖了,这几天特像一只大猩猩,但他的笔名不叫猩猩,他的笔名叫猴子。

        那人说,如果您能参加这次会议,我们将不胜荣幸。

        猴子说,人不可貌相,我不叫猩猩,我叫猴子。

        那人说,我们现在给您订机票。

        猴子不知道青海湖边有没有机场,猴子想象不出一只猴子或大猩猩如何通过安检。

        猴子最后选择坐长途大巴,去西宁城参加那个会议。

        猴子发现这次会议的规格虽高,规模不大,二十几个专家在审定即将付梓的《格萨尔大典》。他们为史诗里每一匹马的毛色,每一位英雄的盔缨,争得不亦乐乎,从汉语方言扯到了藏语方言,将一些音节像干酪素一样,放在嘴里嚼个不停。其中一个邋里邋遢的老汉,精通汉藏蒙英梵五种语言,他从粟特马谈到了巴图鲁,从china说到了摩诃支那,最后就奶茶的熬制技术,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猴子觉得这个人在处处刁难自己,便含沙射影地回敬了几句,觉得还不解气,便脸红脖子粗地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猴子的声音震住了所有的人,没有人回应他。在整个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手舞足蹈地撒泼,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支抓耳挠腮大声尖叫的胖猴子。猴子发现自己失态了,恼羞成怒,拍了一下桌子,说,老子不玩了,老子要回家!

        会务组很绅士,给中途离会的猴子定了从西宁到博拉的机票。猴子悻悻然地登机之后,突然记起甘南州首府羚城没有机场,他担心自己被人绑上一张降落伞,从羚城上空扔下去。猴子想对空姐说,你别把我丢下去,我不会跳伞。

        猴子想对空姐说,你们别把我从羚城上空抛出机窗。

        猴子想对所有的人说,我是格学专家,我不会跳伞。我是来自甘南羚城的格学专家,我们甘南州州长姓赵,他是格萨尔的后代。

        猴子对空姐说,你知道唃厮啰吗?我们甘南州州长是他的后代。

        猴子对一脸茫然的空姐说,我是格学专家,唃厮啰是格萨尔的原型。我们州长是唃厮啰的后代。

        猴子问正在摇头的空姐,你读过《宋史》吗?

        猴子问完遗憾地闭上了双眼,想背诵《宋史》中有关唃厮啰的一些片段。猴子一张开嘴,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鬼使神差般背出了一封信,一封许多年前写给万寿老师的信:


        尊敬的万寿老师: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您终于突破了那些叠现的时光辛勤设置的重重障碍,走到了那条迢遥道路的尽头,也就是说您死了。您既没有死在天际的彩云里,也没有死在您用平仄和意象构建的幻城里,既没有死在蝶狂蜂乱的野花从中,也没有死在您那让人眩晕的阅读癖好中,您静静地死在当年的那间教室里,就是在当年您给我们讲授心理学的那间教室里,您终于完成了非凡的死亡程序,志得意满地仰躺在一张用文字和思想织成的床垫上,不久的将来,那张床垫像迷信故事中的飞毯一样,把您带向和青史无关的凡俗记忆里去,旋即随一粒尘埃被浩浩荡荡的队伍给忘掉,就像当年您给我们讲过的那些枯燥死板的笑话。您在那个铁青色的冬天,那间坐满了四十个人的教室里,显得非常起劲,甚至有了给我们讲那些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的兴致,您那突如其来的天真烂漫的授课激情,让我们班那些被恋爱的火焰灼伤过无数次的帅哥靓女目瞪口呆,自叹弗如。您为那篇题目长得足能累死一头牦牛的论文,为那篇名叫“从曹寅的官靴、顶戴和朝珠以及弗洛伊德理论诊断晴雯的妄想症”的论文,终于买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刊物的版面,您为此坚信自己在一夜之间跻身红学界且走在学究队伍的最前头,教学中夹杂开了许多红学知识和诗词歌赋,授课语言里充满着胭脂气息和胡搅蛮缠,这极大地增加了心理学课程的学习难度。您还说谁胆敢在您的课堂刷数学题或写情书,谁就能领略到您的阅卷风格和评分艺术。我听后大为惶骇,唯恐所答的试题影响了您钻研宏伟思想和红学的灵感,慌里慌张地背下了伟大领袖的大量诗词,以及大半本《红楼梦诗词歌赋集校》,背完“天生一个仙人洞”,背“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背完“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肤铁为肠”,背“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花楼”,我当年越背越顺越背越快,发现我背得比我们班任何一名同学都快,因为他们只对刷数学题和谈情说爱有感觉,把背书当作了一种枯燥乏味的受苦受难行为,只有我一个人把背书当作了一种即使玩腻了也停不下来的游戏,我有带自娘肚子里的优势。我们家乡有一种古怪的习惯,大多数孩子接受过快速记忆并快速遗忘的训练,我们能够记住一路的山山水水,却忘掉了家乡亲人的面目和语言,我们喜欢让速记和速忘携手向前,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比如说我,在上小学时不仅背过正字学口诀、语法三十颂口诀、字性论口诀和大量的诗词以及历代藏族学者的格言,后来为了接受更多更新的知识,那些东西从我的大脑里一一删除掉了,所以,现在可以坐在这里轻轻松松地给您写信。当年我背到袁枚“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时,学校突然宣布,所有公共课一律统考,也就是说您这位红学新秀只有传播条件反射理论的权利,没有用它来迫使祖国八九点钟的太阳背诵曹氏家谱的权力。我用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当即删除掉了脑海中的那些封建糟粕,只存储了伟大导师智慧的火花,轻装上阵,答了99分。我最尊敬的老师,您可能不知道,当年我虽然把您的课考了99分,但专业课让我颜面尽失,弄得第二年不得不灰头土脸地去参加补考。我的专业就是被誉为科学王冠上明珠的数学,当年我给明珠摸了黑,考了个零分。那些题我都会,我为此闹到了教务处,处长叫来了评卷老师。评卷老师说,我的卷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蚂蚁。我说那是阿拉伯数字,当年,它在传到阿拉伯之前,翻过喜马拉雅山来到了西藏,唐代就走到了我的家乡。我们一直用它来记账、计算和演绎星象学,我们为了尊重它的书写美感,保留了原来的字形,不像闪米特人那样残酷地对待它,想拉直就拉直,想折断就折断,所以你们认不出,还说那都是蚂蚁!评分老师说,当时的试卷,解题时只用其它符号,根本就不用阿拉伯数字,因此啊,再美丽的蚂蚁,也不应该爬到试卷上去,再善良的猴子,也不能学张铁生!我觉得他说得对,删除了大脑中的蚂蚁,记住了“张铁生”这三个汉字。我说过我有惊人的忘记天赋嘛,截止前一天,我坚信我的遗忘功夫无人能敌。而就在前一天,我老婆粉碎了我的自信,我提着一捆啤酒,推开家门时,她居然说不认识我,对我呵叱道,你给我滚出去!你作呢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我是猴子啊!她说你也许叫猴子,但我不认识你,请你离开,现在,马上!她说完要拨110。我没有等她拨通,我就灰溜溜地滚蛋了。我现在很后悔啊,要是当时叫她报了警,警察同志能证明我是猴子,那套房子的物主,那个户口本上的户主,她的丈夫和她孩子的父亲。但是我稀里糊涂得提着啤酒,听了她的指挥。我来到女儿的学校门口,要进教室提前接女儿出来,让孩子证明我的身份。门卫不让我进,我蹲在卓尼藏小大门口等放学,等我喝完第三瓶啤酒时,学校放学了,我拿出当年在羊圈门口数羊的劲头,没有放过任何一张飘出校门的孩子的脸。我居然没有见到女儿。这时,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是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抱着剩下的几瓶啤酒,睡在酒店里。第二天我找许多老熟人诉苦,我老婆不让我进家门。他们无不同情地问我,我老婆是谁,我的名字叫么?我说我是猴子,我老婆是猴子的老婆,难道你们不认识了?难道我死了吗?他们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其中有的叫张三或尼玛,有的叫李四或达瓦,当然有的也叫猴子。我找遍了所有的熟人,他们都说不认识我。我问,那么,我是不是死掉了,他们说,这个嘛,他们说不好。他们不相信我已死去,也不想证明我还活在人间。我只有借助法律了,我希望警察来抓我,让法律审判我这个活生生的猴子,或者让车撞死,以此证明我在被判刑或撞死之前,我还是个活人。我便在十字路口跳舞,嘎啦央周若若,伊啦强巴若若,我被一名交警拉住,领到马路边交给了一名治安警察。那名治安警察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既没有给我上手铐,也不打算押我去派出所。他把我拉到路边的“穆萨牛肉面馆”里,给我点了一碗牛肉面。我说我不吃牛肉面,我不吃荤腥,我只要他证明我还活着。他问怎么证明,我说查户口啊!我叫猴子,一查就明白了。他说叫猴子的人多了,刚才救我的那位交警的外号就叫吉祥的猴子。我忽然想起,我上小学时,班里有五个叫猴子的孩子。我报出了我家的门牌号,他说那一带早就拆迁了。他说完笑了,像一位慈祥的父亲,拍了拍我这个起码大他二十岁的男人的左肩膀,说,吃面,吃饱了,啥事都没有了。我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发现他的这套道理用错了地方,放在我身上一点也不灵,我即使连面带碗全都吞进了肚子,心里还是有事儿。我抬起头,要对他说这事儿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走了。我孤零零地坐在饭桌前,用食指蘸着穆萨家牛肉面汤,往穆萨家的饭桌上,写着这封信,我要把它寄给远方的您。如果我收到了您的回信,它能证明我还活着,死人是无法签收邮件的。如果我收不到您的回信,它仍能证明我还活着,死人是无法给活人寄出邮件的,您正如我梦见的那样,静静地死在教室里,为太阳下最光辉的事业耗尽了生命,所以无法给活人回信。最后,我想为您唱一首歌,您不是说您喜欢藏地清澈的河水和明亮的天空吗?我现在唱一首叫做“东赛”的歌。东字汉译清澈,赛字汉译明亮,所以啊,这首歌的歌名可以意译为“清明”。现在,我把这首古老的歌谣献给您:东赛东索罗罗米索罗罗亚东阿隆拉米阿隆拉亚索罗罗米阿隆兰亚阿隆拉米阿隆兰亚东赛东赛东索罗罗米索罗罗亚东阿龙拉米阿隆拉亚索罗罗米阿隆兰亚阿隆拉米阿隆兰亚东赛……


   此致

敬礼


您的藏族学生 猴子

星曜呈祥之日


原刊于《世界文学》2020年1期(季刊,总第一期)

卓尕次力.jpg

        卓尕次力,男,藏族,甘肃甘南人。著有《博东•确列南杰传》《殊胜赞注疏》《藏族文化名人传》(与人合作)和《格萨尔王传》等近二百万字译作,及《阿吉》《阳焰》《头骨》等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