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有它特有的气味,开春后村里弥散着泥土松软后的土腥味。

        山麓下的田埂土质变得松软,田间处处堆着肥料,像隆起的座座小土丘,风挟着肥料的阵阵气味,在空气里飘荡。肥料是用牛粪烧尽的灰渣倒入厕所坑内的凝固物,是田间施肥的极佳养料。

        历经寒冬,即使开春肥料在旱厕的坑内冻成团,淡了些粪便的味道。但这种味道,即便是过去多少年,我依然觉得鼻腔内残留着挥之不去的余味。

        三月,村子内弥散着肥料的味道。这应该是我们村子春季的气味了。

        到施肥时,我被分到了二队,庆幸得是我们这一队的妇女较多,她们做活勤快,不大会当着村里人偷懒——大致是忌惮妇女之间倒出谁家的女人贪吃懒做的闲话罢。

        34岁的我,瘦高身材,长鼻梁,一张精瘦的羊脸,正有一膀子力气可以挥霍。让我厌烦的是,天蒙蒙亮就跟着二队的男人们,挨家挨户地去掏旱厕内的肥料。我们需要把冻成团的肥料,从每家每户的厕所坑内掏出,铁锨掘不动的大块冻肥料,直接搂入怀里,扔进麻袋或背篓中,背到大队指定的肥料聚集地。大队备好的卡车和马车会统一运到田里,在田间等候的妇女们会将肥料分散到田地里。

        忍受了上半天肥料的气味,随大队的卡车来到田间,直到正午的太阳直晒头顶,我才和二队的妇女们在田地上卸下肥料歇晌。

        我洗净手,脱掉身上褪了色的脏兮兮的蓝色中山装,从自带的布袋中掏出酥油和糌粑,压进碗里,走向田间架着三石灶上煮茶水的妇女要了碗茶水。妇女们也围坐在三石灶的周边,手中不停地拌着糌粑,嘴里不停地聊着闲话。她们散话的内容,我并不感兴趣。

        倒是其中一个姑娘欢喜地说:“我们下午不用干活,不但可以休息,还可以在影剧院里看电影。”

        听到这句话,我放下手中的碗不假思索地问道:“什么电影?我也要去看。”

        “我们可以看常书记,打仗的,如果你是女人身的话,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去看了。”其中一个姑娘的笑谑,引得在场歇晌的十几个妇女哗笑。田间荡漾出妇女们阵阵的笑浪,极像正午炽烈的阳光一般照在我的脸上,有点灼烧。

        我也跟着她们嬉笑起来,心里想,这些领着孩子、放声大笑的妇女们心里有崇拜的男人,而我连大队的队长都不是,所以才敢无所顾忌地被笑谑。不过我也不在意,眼下最关心的是电影的事。回想起去年公社露天放的《红色娘子军》,那种能在白布上跃动的人物,彩色的画面,奇妙的观感仍然记忆犹新。

        家里未曾有过电视,村上有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的也不到两家。我有幸在别人家里看过黑白电视机,而影剧院内放的是彩色电影,这就勾起了我想去看电影的欲念。

        一个想法在脑子里诞生。

        太阳在云朵中向西山游弋了一段时间,妇女们收拾好藏袍陆陆续续涌进影剧院。老影剧院的面积不大,水泥砌的外墙,木门上方的扇形水泥板上嵌着红色的五角星,下方镌刻着红色的“影剧院”三个字。老剧院里头能容下30多人,没有占到座位的妇女们挤在墙角边和立在座位的缝隙间。

        我实在按捺不住想看电影的心,只可惜今天的电影是为三八妇女节而放映的,女人们不但可以歇活,还能独享电影。今日的妇女们是宠幸的,我竟有点艳羡女人了。但想到女人们要干繁忙的琐事,生孩子的要忍受疼痛,而我生为男儿之身应该感到欣慰。可看电影的欲念还是在心里沸腾,怕的就是惦记。

        我一定要想个法子。

        愁闷地在家中踱步,妈妈闲置的一件藏袍让我心生一计。

        电影开播的时间逼近,我心里就愈加焦急。硬着头皮,跟着攒动的妇女们混进了老剧院内。老剧院门口有看守的人,上身绿色鲜艳的军服、下着黑色的薄棉裤,是大队的男人。我曾向往过穿件绿色的军服上衣。我装着胆子,头上裹着头巾,压着脑袋混进涌入老剧院门口的妇女当中。妇女们低着头往里钻,我也垂低着头,不时抬头窥视,从眼前留有的一条缝隙中窥到影剧院门上的五角星,异常鲜红。挟在狂流攒动的妇女队伍当中,溜进门内的瞬间,猛回头瞥一眼门口站着扫视的男人,恰巧他的目光没有捕捉到我。

        我抑制住藏匿身份的澎湃心悸,饶有侥幸的欢喜。剧院嘈杂的妇女们坐的坐,站的站,嘴里絮语不断,吵得我心烦。电影播放时她们仍有低声的碎语,像老鼠啮噬皮囊的窸窸窣窣。

        荧幕上亮出了画面,接着声音充满了影剧院内,淹没了窸窣的碎语声。我注视着荧幕,荧幕上出现了黄晕的晚霞,晚霞倒映在湖面上,有墨色的人影在移动,字幕出现《洪湖赤卫队》。同时响起了激扬的音乐。跃动的画面和震撼的音乐充盈了我的感官。我站立在剧院的角落里,用手指撑大头巾的缝隙,使电影看得更清楚。随着电影的继续演绎,我的精力投入到了荧幕上。可剧院内的温度逐渐变热,有些妇女摘掉了裹头的头巾,露出被捂热的红晕的脸,像是番茄在炉子上炙烤而冒着白气。我开始变得犹豫和紧张,无心再把视线注视到荧幕上,因为有些妇女不时地把异样的目光投到我的身上。我开始心虚,觉得自己骨骼变大,即便是缩着身子,垂着脑袋,但心里仍觉得我的个头在她们当中显得突兀庞大。

        果然,我周边的妇女们把目光定在我的身上,不再看荧幕,更糟的是引来了放电影的人员。放电影的人员和门口穿军服的男人,朝向我交头接耳。他们扒开妇女们向我靠近。我把头巾留有的缝隙遮小,将目光移到旁侧。他们逼近我面前,在嘈杂的声音中不断向我大声问道:“你是谁?你是哪个?”

        我不敢做声,扭过头准备寻找一条逃离的路线。迅捷地后撤身子,却被一只手解开了包在头上的红色头巾。蓬乱的短发和一张满脸冒汗的男人的脸,暴露在剧院内的妇女们面前。我周遭的妇女并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也许她们早已看穿了我,才会心存疑心。其他的妇女则是一脸的讶然转而成了窃笑。我仓皇逃出,随即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叫喊道:“不害臊的家伙,今天是妇女节,你一个大男人真是不要脸!”

        继而引起了满剧院的妇女们一阵海涛般的哄堂大笑,哄笑声充斥了剧院向外扩散,我夺门逃窜。妈妈藏袍的裙襟束缚了我迈开大步的狂奔,只好疾趋逃窜,俨然酷似一个围着浴巾从浴室跑出来的女人。

        我双手提起藏袍的裙襟,逃窜之余斜眼瞥见扒在老剧院窗口的窥探电影的男人们,用一种喜出望外夹杂着大声嘲笑的目光,扫视着仓皇而逃的我。我的脸热得发红,比正午在田间灼热的日光还要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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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达吉,藏族,青海省玉树人,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玉树作协秘书长。《唐蕃古道》文学刊物副主编。有小说、散文、杂文刊于《中国民族报》《当代小小说百家》《国际日报》《黄河文学》《青海湖》《青海藏文报》《华文作家报》《丽江壹读》等刊物,出版小说散文集《獒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