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伊始,村子里的人们就出发挖虫草了,几乎是倾巢出动,村里便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

        在高原上,四月是虫草最繁盛的时候,雪山融化,万物复苏,虫草孢子迅速地生长。人们也在播种后的间隙里,挖虫草给家里挣一些庄稼外的补贴。

        隆达村,一个出门就能望到远处雪山的村庄。这里的人们,不外出打工,每年就依靠地里的庄稼和挖虫草来解决温饱。他们不愿意走出去,也很难走出去。

        尽管这里外出求学的孩子们有机会出去几年,但他们又不愿意纯粹地走出去,只是小学毕业或者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家了,帮着家里务农放牧,然后娶妻过日子。

        羊朵就出生在这个村庄里,今年十七岁了,她的记忆里,每年这个时候阿爸阿妈都要进山里去挖虫草,只留下她和阿乙(奶奶)守在家里,虽然每年她都央求带上自己,但阿爸阿妈始终不同意,要她留在家中陪着阿乙。

        今年,她没有了进山的心思,但是阿爸却要求让她进山,给他们一行人做饭。因为在端午节她就要出嫁了,阿妈要留下来给她准备嫁妆、收拾家里。虽然她很不中意那个青年,但阿爸阿妈早就替她定好了一切,她也只能默默接受。

        羊朵是远近几个村子里都很攒劲的姑娘,不仅吃苦耐劳,还长得漂亮、能歌善舞。往往闲暇时,人们就会聊起羊朵,会说道这么好的丫头会当成谁家的媳妇呢!一聊起这,人们就把附近几个村子里符合年龄的青年们全部扯出来,一个个比对——哪个出息些,哪个散漫些,哪个和羊朵最合适。

        最后说来说去,就只有本村的罗丹最合适不过了,清秀隽逸的面目,强壮的身体,既聪明又能干,唯一不足之处罗丹是个孤儿,性格孤僻,很少和人们说话,这就和羊朵开朗活泼的性格很难匹配了。但这也只是村里人们空余时间里的闲谈罢了。

        村里人也都清楚,羊朵和罗丹是不可能凑成一对的。羊朵的阿爸阿妈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严厉、独断,对羊朵从小苛刻就是不想让羊朵在长大后做自己的主。不让羊朵每年跟着他们去挖虫草也是怕羊朵跟着村里的女人们学坏了,再不受他们的约束。

        来羊朵家的媒人络绎不绝,不仅有村里人,还有村里人的亲戚、亲戚的亲戚,都拿着包袱到羊朵家说媒,羊朵的阿爸阿妈,也自觉眼花缭乱。但从不问羊朵任何想法,最后选择了一个隔壁村养羊人家的小伙冯闹吾,用他们的话来说,就图个平稳实在。经活佛占卜也很合适,所以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在这里,十七岁出嫁再平凡不过了,更早些甚至有十四五岁的。他们都由自己的父母来安排终生大事,尽管刚开始还很抵制,但以后的日子过着过着也就安稳了。



        这天,冯闹吾家和媒人到羊朵家下聘礼,两方父母谈得兴高采烈,他们要羊朵和冯闹吾聊一会儿,冯闹吾给羊朵恭敬地献上哈达,羊朵表面上欣然收下了,但内心直感抗拒。两人坐在一起始终无话可说,羊朵几次想给众人说出他们并不合适,但欲言又止。冯闹吾也只是傻傻地盯着羊朵浅笑。

        羊朵阿爸看到两人别扭,就让羊朵把冯闹吾带到院外转一会儿,外面微风吹动,芨芨草簌簌地响着,羊朵却感到出奇的平静,内心像一面镜子毫无波澜。

        她和冯闹吾走出院子,没有说话。

        出了门后,冯闹吾却不安稳了起来,他伸手想抓羊朵的手,却被羊朵甩开了,他又想尝试强硬地抱住羊朵,但被狠狠地推了一把,看到羊朵不愿意,他就在羊朵脸上猛地揪了一下。

        羊朵气愤地说道:“你真虚伪,在家里人面前一套,在外面又是一套,真让我恶心。”

        冯闹吾看着羊朵满脸怒容,他却忽然笑了,并且很大声。

        “你就要嫁给我了,拉拉手亲个嘴能咋样,不迟早要办的事吗?真他妈老套,等把你娶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就转身向家里走去。

        冯闹吾似乎把羊朵当成了一只待捕的猎物,那恶狠狠的言语,似乎势在必得。

        羊朵没有立马进屋,她在门外站着,眼泪不自主的从两颊轻轻流下,她哭了,她在自己未婚夫的欺辱下倔强的哭了,哭得既悲伤又无助。

        夜深了,冯家和媒人都离开了。夜里星空灿烂而又明亮,但星星却像羊朵的心情一样杂乱无章、毫无头绪。

        “阿乙,我不想嫁给冯闹吾,他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真叫我难过,他还欺负我,我不要嫁给他。”羊朵给阿乙悄悄说道。她不敢给阿爸阿妈说,怕他们又斥责自己不懂事。

        “孩子啊!你不能这么任性,你们的事情活佛都已经加持过了,再悔过就有违佛给你们的一片缘分了,我看那个冯闹吾,是个很有灵气的小伙啊!”阿乙劝慰道。

        羊朵感到没人能够理解自己,更没人没够正真救赎自己。

        一晚上,她气呼呼的始终难以入睡,想到自己才十七岁,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命运掌控到冯闹吾手里,但又能怎样做呢!也就是想想罢了,她不能也不敢违背阿爸阿妈的意愿啊!



        进山这天,是初一,阿爸带着羊朵在后山上煨桑祈福,祈求能够平平安安,也希望能有好的收获。挖虫草很讲究运气,有些人在一天中收获满满,有些人却收获甚微,收获不好的人,跪地磕上几个头,运气又可能突然好了,人们常说这是不小心冲撞了山神。

        羊朵向阿乙和阿妈告别,虽然挖虫草最长也不过一两个月期限,但是对没出过家门的羊朵来说,算是离家很长了。阿乙捻着手里的串珠和阿妈不断的嘱咐着。

        羊朵和阿爸,搭乘着村里人的手扶拖拉机出发了。

        一路上人们说着琐碎的家事,说着去年挖虫草的收获,说着今年挖虫草的目标。羊朵静坐在车尾,低着头,听着他们絮叨的攀谈。任由自己被埋藏在拖拉机烦躁的工作声中。

        一路颠簸,拖拉机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布满石子的路上。

        气温一点点下降,车越往里行进,越觉得寒冷。到达山里的一块坡地时,已经不见了太阳的身影,天空中只飘着几个散乱的云朵,似乎是从更远处的雪山飘起的,和近处的雪山连绵不断。

        罗丹也在车上,不过羊朵一路上沉浸在自己的苦难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蜷缩在另一个角落里的罗丹。倒是罗丹,忍不住瞥了几眼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邻家女孩。

        罗丹,阿米(爷爷)给起的名字,是坚强的意思。阿米得了肺病,需要长期服药,他必须挖虫草卖钱来给阿米买药。

        他的阿爸很有觉悟,受过教育,也愿意出去打工,是村子里极少的出门人,常年在煤矿里工作,但不幸的是在他出生那年,由于矿底工人们操作不当,罗丹阿爸的生命就被永远的搁置在了矿井里。最后没能调查出具体是谁的操作不当,所以始终没能拿到该有的赔偿,只是矿场给了些埋葬费就不了了之。

        罗丹的阿妈,备受精神打击,罗丹九个月早产,阿妈去世了,但罗丹却坚强的活了下来,从出生就一直和阿米相依为命。



        到达一块平地后,人们从另一辆拖拉机上卸下帐篷、火炉、被褥一些生活用品,他们熟练地支好帐篷,男人一顶,女人一顶,铺好被褥后,又在帐篷外架好炉灶。

        羊朵把被褥铺到了一处靠窗口的空地上,村里的几个女人却劝说让羊朵把被褥铺在她们中间,不断给羊朵说着中间暖和,窗口那里进风晚上冷,会冻着她的话。但羊朵拒绝了,她没有更换,她不喜欢夹在中间被束缚的感觉,每晚睡觉,她要看一会儿星星,哪怕天气阴暗,她也要看一会灰暗空旷的夜空。

        刚收拾好帐篷,男人们就上山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今年虫草的长势如何,更想提前知道哪片山上虫草分布的比较多。女人们在准备第一顿大锅饭,当然,今天这个大锅饭是所有女人们共同做的,等到了明天,女人们就轮流做饭,一个女人做几天,再换另一个女人,算是很公平了。但这里的男人从来不会下厨。

        罗丹是孤身一人进山,他还没有娶妻,也没有家人。大家从不让他给大家做饭,也没有人埋怨这个苦命的孩子。

        第二天,太阳从山梁上慢慢放出了光芒,山里还很清冷,但空气似乎更清新了。人们刚走到帐篷外,就被青草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子和裤腿,他们焦急地出发,背着背包,拿着不短不长的药铲,每个人都像是一个排雷的战士。佝偻着腰板,低着头寻找,在他们眼中,每一个暴露在杂乱青草里的虫草芽都会变成自己腰包里褶皱的钞票。

        就这样,人们各自努力搜寻着,时而弯腰,时而直起,时而匍匐在地。当找到一个虫草时,有欣喜,有谨慎,像是用颤巍巍的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躯体,生怕挖断了虫草芽,减少了价值。

        羊朵跟在阿爸的身后,低着头寻找着,她以前见过虫草,但没有亲自挖出过。阿爸找到一根后,轻轻给羊朵示范了起来。

        很多人都有自己知道的虫草窝,所谓虫草窝就是去年自己挖过很多虫草的地方,今年还可能会长虫草,所以他们要先到这里找一圈。自然知道虫草窝多的人,就可以挖到更多的虫草。



        羊朵是第一次挖虫草,尽管比那些经验丰富的人们挖的少,但也有不少收获,在白天起起伏伏的工作里,她似乎把令自己郁闷的婚事暂且抛到了脑后,但每到晚上,她看到漫无边际的星空时,就不免又伤心了起来。

        就这样一直挖到了十五,在雪山底下,天很容易下雪,有时候一下就是一周,但今年似乎有些反常,这十五天的日子里,天空一直很明朗。

        每月十五对这里的人们来说都是个重要的日子,即使在苦寒的山里挖虫草,人们也会停下脚步,聚在一起唱歌、跳舞、煮肉、喝酒,快乐度过这一天,也让挖虫草单调苦闷的日子有难得的轻松。

        一行人,年年搭配,很少发生难以解决的矛盾,所以聚在一起,毫无违和,大家唱歌,跳舞,喝酒,没有一点拘束,羊朵很少看到这种场景,她感到异常惊喜。

        “来,小羊朵,给大家表演上一个。”一个老汉朝着羊朵招手。随后几个人也附和了起来:“羊朵,给大家唱一首藏歌。”

        羊朵看了看阿爸的脸色,又望了望大家,不知如何是好。

        羊朵阿爸站起来说道:“他李家阿爷,羊朵就不表演了,她一个快要出嫁的大姑娘了,这样露脸不合适。”

        “你这个小伙子怎么把丫头管得这么紧呢!太拧了,正是快要出嫁了,才要给大家跳一个,唱一个,不然以后出嫁了,我们这些人还能看到吗?”那个提起话题的李家阿爷反驳道。

        羊朵阿爸不免有些难堪。

        “羊朵,那就给大家表演一个,这可能也是你最后一次给大家唱了。”羊朵阿爸转头对羊朵说道。

        羊朵站起身走到大家面前,没有任何前兆,立马唱了起来:


                静静的玛尼石,

                不如我这般孤寂,

                海螺长音飘渺,

                信仰被高高举起,

                佛龛前的酥油灯,

                不再宁静,

                虫鸣还是鸟语?

                经声袅袅依旧,

                我向我佛询问起,

                来世与今生……


        大家也跟随着羊朵动听悠长的曲调跳起了锅庄舞,他们围着羊朵转起了圈,罗丹也在队伍中,他盯着中间这如林黛玉般美妙的姑娘,不禁心中泛起了爱意,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不仅是羊朵已经许配给冯闹吾了,他也认为自己还没有对别人表达爱慕的能力。

        羊朵又一遍唱到“静静的玛尼石,不如我这般孤寂”这句时,忽然抽噎了起来,但她仍然唱着,大家停下了脚步,听着她哭泣声和歌声混合出的悲怆,人们没有安慰,羊朵阿爸也静坐一旁,这一场面是这片土地上,出嫁女子们时常发出的呐喊。



        人们又开始忙碌了,经过十五一天的休整,大家似乎还残余着那日的兴奋,时不时就会在山梁里传来人们的歌声。

        天气仍旧明朗,虽然有时天空阴沉欲坠,但始终没有落下一丝雪花,羊朵也似乎默默接受了这一安排,每天仍旧跟着阿爸挖虫草,尽管他对阿爸很有怨气。

        很快就轮到羊朵给大家做饭了,人们也打算再奋斗一周就回家了,这几片草山上虫草很少了,大家也急着回家烤晒虫草,怕虫草再放就没品相不值钱了。

        阿爸上山之前对羊朵嘱咐道:“做饭千万要做够,味道也要做合适,不然大家就笑话你茶饭不好,我脸上更挂不住。”羊朵点了点头,对于做饭她还是有信心的,从小到大,在阿妈的教导下,她的茶饭也很可以了。

        她刚要往灶台里添柴,就看到李家阿爷和罗丹从山梁上下来。

        罗丹受伤了,手掌被埋在地上的一截围栏铁丝扎穿了好几个洞,鲜血直从几个洞里流出,李家阿爷让羊朵舀来凉水给罗丹冲洗一下,他去包里取药。

        “罗丹哥,你忍着点,我帮你把手上的污血冲洗干净了。”羊朵不忍地说道,说完她就一边缓缓倒水,一边在罗丹手上轻轻搓了起来,血水从罗丹的指缝里流到地下,也染在了羊朵白净的手上。

        “谢谢你,羊朵。”罗丹忍着疼痛感谢道。

        李家阿爷给罗丹上了藏药,叮嘱道:“罗丹,不能再用这个手使力了,一用力伤口就崩裂了,这一周你就在帐篷里休息着,反正这几天也挖不到几个虫草了。”

        罗丹点点头,李家阿爷是村里的老藏医,医术高,也在村里德高望重,尤其对罗丹格外关心。

        “羊朵,这几天你顺便把你罗丹哥照料着些。”李家阿爷给羊朵款款说道。

        “好的,李家阿爷,我会帮着罗丹哥的。”她看了看罗丹回答道。

        “好了,你赶紧忙去吧!快做饭,你李家阿爷今天就尝一下你的手艺。”李家阿爷把羊朵使出了帐篷外。



        “小伙子,你要抓紧啊!我看这个丫头和你很合适,你有盼头,趁这几天两个人好好聊聊。”李家阿爷给罗丹悄悄说道。

        “阿爷,你胡说啥哩!羊朵都定亲了,我咋还能有盼头?你可千万别让羊朵阿爸听见了。”

        “你这个小伙子,咋这时候不开窍呢!我看那个丫头眼里有你,没有那个冯闹吾,你俩只管处,羊朵阿爸慢慢说,你们俩处好了,其他事交给我。”李家阿爷坚定地说。

        罗丹嘿嘿笑了笑。就在被褥上躺下了。

        李家阿爷又上山去了。

        罗丹翻起身出了帐篷,看到羊朵坐在炉灶边往里面鼓风,他走上前去,在羊朵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罗丹哥,你咋不躺着哩!躺着休息一会儿,血就彻底凝固了。”

        “我不躺了,过来和你说说话,这样闲躺着,不舒服。”

        “那你说吧!罗丹哥,我听着嘞!”羊朵往炉孔里丢了一把柴转头说道。

        她忽然转头望着罗丹,似乎要用眼睛把罗丹细细打量一番。

        罗丹被她一看,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感到羊朵的目光有些沉重,让他难以接住。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羊朵,你有没有特别绝望的时候?”

        “我有啊!阿爸阿妈让我嫁给冯闹吾就最让我绝望了。”羊朵随口就说了出来。

        “那你不想嫁给他吗?我听说,冯闹吾家几百只羊,日子过得好着哩!”

        “罗丹哥,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都是阿爸阿妈帮我定了这个婚事,我当然不情愿嫁给冯闹吾呀!”羊朵似乎有些难过。

        “那罗丹哥你有特别绝望的时候吗?”羊朵又问起了罗丹。

        罗丹叹了口气回答道:“我绝望的时候那就太多了。我和阿米(爷爷)生活的时候,时常就会没有吃的,阿米的药也经常断了,他被病痛折磨得下不了炕,又喘又咳,那就是我最绝望的时候了。所以我才发奋的挣钱,就是不想让家里的粮食断了,不想让阿米的药断了。”

        羊朵听完后,面无表情,像是发呆,又像是在庄严地思忖着。



        大家吃过饭后,都在背包里翻腾自己挖的虫草,看有没有受潮发霉,拿出来晾一晾或者到炉灶上烤一烤,又收进了背包。

        羊朵收拾完,四处寻找了一下罗丹的踪影,罗丹和李家阿爷在一块草地上聊天。罗丹看到了羊朵寻觅他的眼神,两人竟望到了一起,羊朵赶紧转移了目光就到别处去了。

        羊朵立马感觉脸和耳朵火热火热的,心也怦怦直跳。

        罗丹和羊朵很熟络了,每天,人们上山挖虫草,就剩下他和羊朵了,他们俩聊得热火,无话不谈,时不时引起羊朵咯咯地笑。

        罗丹有一次问起羊朵:“你不喜欢冯闹吾,那喜欢谁呢?”羊朵不知道罗丹是明知故问,还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罗丹虽然只上了两年学,但他把阿爸留下来的书都翻看了几十遍,也算是识字了,他便把书中的内容讲给羊朵听,有红楼梦里的片段,也有水浒传里的片段。羊朵也不吝啬,给罗丹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几次差点忘了做饭时间。

        临走前的一晚,羊朵阿爸忽然把羊朵叫到身边问了起来:“你个死丫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罗丹那小子?”

        羊朵想要辩解,但听到阿爸那么坚定的问法,她立马收回了话。

        “我能看出来,一天那个小子走到哪里你的眼睛就瞟到哪里,还问罗丹哥,吃饱了没?他一天啥活不干,吃得了那么多吗?”羊朵阿爸质问道。

        羊朵听到阿爸的话,扑哧笑了出来。

        “都快成别人家的媳妇了,少给我整出幺蛾子事,免得让村里人传出不好的话,我可丢不起那人。”羊朵阿爸板着脸警告道。

        这一刻,羊朵似乎才从梦里醒来,她才想起自己马上就要嫁人了,但嫁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的罗丹哥,是让自己厌恶的冯闹吾啊!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痛苦来临的如此快。

        这一晚,她又失眠了,看着窗外的星辰零零散散,稀稀疏疏,眼泪悄悄从眼角溢出,又从两颊流下,她没有抽泣,也没有揩拭泪水,任由眼泪流到头发上,再滴落到枕头上。眼前的夜空模糊了,她索性闭起了眼睛,想象自己心中的星空,但无论怎么聚精会神地想象,心中仍还是一片灰暗,忽然罗丹哥的面貌在灰暗上渐渐清晰了起来。她不敢重重呼吸,生怕一呼吸就会破碎了罗丹哥的面孔。



        第二天,大家早早就起来了,装好车准备回家。

        一行人笑得合不拢嘴,只有羊朵和罗丹静坐在车的两个角落里,沉默不语,羊朵则低着头,罗丹把手杵在车沿上,望着沿路的景色,他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只感到眼前这大片大片的绿让他心中有些舒畅。

        罗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回去就代表着永不联系,回去就代表着背道而驰,他回味这一周和羊朵的一幕幕情景,羊朵的笑容就浮现在了眼前。

        大家在村里的一块小广场上分开了,离开时羊朵不舍地望着罗丹的背影,但被阿爸不留情地拉回家了,他知道罗丹心中也同样难过,他是怕一转身坚强的他就落下了泪。

        羊朵阿爸也有些不忍心,但羊朵已经订过亲了,他不能任由着女儿在他面前做出违背道义的事情。这些日子他也一直观察着罗丹,他有时也想起若不是给羊朵定亲了,罗丹也未免不是一个合适的女婿人选。尽管他早就失去了父母的帮持。

        到家后,羊朵阿妈看到他俩回来,从凳子上猛地跳起来,跑到羊朵阿爸跟前,一把揪住阿爸的袖子,仿佛这个男人的到来让她不安了。

        “我们退婚,我们给羊朵退婚,冯闹吾那个狗东西和他们村里的一个婆娘勾搭上了,我们不能让羊朵嫁过去受罪。”阿妈愤愤地给刚进门的父女俩说道。

        “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话,那个小子怎么会这么不稳重,我们先去冯家问问虚实再说。”阿爸回答道。虽然他也很震惊,但还是先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阿妈立马打断道:“还探什么真假,今天就把婚退了,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个事了,还能有假,不退婚我都没脸再出门了,听说是他老子亲自抓住的。”她说得异常坚定。

        羊朵听到这事,欣喜若狂,她丢下背包就向外跑去。她跑到罗丹家的门口,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大地束缚住了她的步伐,让她进退两难,她不知道这样茫然地跑进去,罗丹哥会怎样想,于是她又折返回家了。

        虽然她没有见上她的罗丹哥,但内心还是十分欢喜的,她现在内心竟对冯闹吾的行为有些感谢了。

        刚退婚几天后,羊朵家就来了说媒的人,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络绎不绝的场景,但这一次,羊朵的阿爸阿妈却把这些媒人都回绝了。羊朵在等待他的罗丹哥,阿爸和阿妈也在商量过后,愿意给这个苦命的孩子一个机会。



        等待的日子总是遥遥无期,但羊朵坚信罗丹还是惦记着她的。

        快到端午了,羊朵本来是要在这天出嫁。她深感欣慰,是上天给了她一次自我选择的机会,她不想失去这次机会也不能失去。

        端午时节,山一片绿,麦田也是一片清幽,仿佛天空也被染成了绿色,让隆达村这方高原上的土地,笼罩在一片清新之下。

        布谷鸟在地头为长势正旺的麦苗们鼓劲呐喊:长高,长高,再长高。

        端午这天,喜鹊在门前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羊朵阿爸从树上劈下几个树枝条,插在了大门上的缝隙里,这寓意着绵长吉祥的习俗,同一时刻,隆达村的家家户户都在进行着。

        刚准备进门,他就看到罗丹和李家阿爷提着包袱正朝家里缓缓走来,他赶紧叫来羊朵阿妈前去迎接。

        羊朵阿妈却嗔怪道:“你也太急了,生怕女儿嫁不出去,再急也不能乱了规矩,哪能没进门就去接媒人包袱的说法。”

        羊朵阿爸才突然想起提前接媒人是很不吉利的,于是嘿嘿一笑便转头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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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应宗,藏族,00后,甘肃天祝人。天祝县作协会员,就读于甘肃中医药大学。有作品散见《散文诗》《兰州日报》《西藏商报》《乌鞘岭》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