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后,扎西习惯在清晨和日落时独自端坐于离村不远的山坡上。风轻轻地吹拂起披在他身上的袈裟的一角,扎西注目遥望前方的羊肠小道。

        扎西清晰的记得王师傅左肩上挑着一个扁担,扁担的两头挂着竹筐,竹筐里装着满满的衣服,细长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台照相机,随着竹筐的摇晃王师傅深一脚浅一脚定期出现在灰扑扑的小道上。村里所有人都称王师傅为“卖衣服”,这个称呼和他的吆喝声是一致的。

        扎西端坐山坡上,看似入定静坐,内心却如脱缰的野马,时常回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深吸一口气,像往常一样从怀中取出黑色的牛皮钱包,钱包表皮像老人布满皱纹的额头一样写满岁月的痕迹。掰开钱包,他和拉姆的合照瞬间跳入眼帘。这是他和拉姆的第一张合照,也是至今唯一的一张,看着拉姆阳光般璀璨的笑靥,那隐埋在内心深处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伤痛只有扎西自己知道,他从不愿在别人面前提及,他也知道这伤口注定不能愈合。每每掰开褶皱纵横的钱包看见这张合影,他甚至心生感恩,感谢王师傅当年为俩人记录了岁月长河里的片段,是这位外乡货郎定格了两颗纯真的心,也让扎西挺过了一年又一年难熬的岁月。

        扎西和拉姆原是一对青梅竹马,还记得很多年前的那天,火辣辣的太阳遍照峡谷中的每一块田地,田地边轻轻流淌的小河施展全身解数给人一丝清凉。炎炎夏日,这条小河自然也成为村里年轻人游泳消暑、洗衣嬉乐的天堂,这天一向成熟矜持的扎西不再那么稳重了,他腼腼腆腆的坐到拉姆旁,脱掉鞋子把两只脚伸进河水里不停地摆弄着,侧脸盯着拉姆的脸庞。

        “哥扎西,你今天怎么啦?是在放牛时睡着了弄丢了牛,还是因为你坚持上学的事儿惹你阿爸生气了?”拉姆稍许紧张地追问,希望尽快得到答案,知道扎西异样表现的缘由。

        “拉姆,你知道草原最眷恋什么吗?”

        “那当然是洁白的羊群了。”

        “那陡峭的岩壁呢?”

        “肯定是矫健的雄鹰啊!这不是我们天天唱的锅庄词吗?”拉姆一脸疑惑地说到。

        “那我呢?你知道我扎西最眷恋的是什么吗?”扎西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拉姆布满高原红的面颊更加发红。

        “自从你到城里上学开始,我再也没有心思养牛、放牛了!这是我阿爸去年冬天到拉萨朝拜时,从八廓街给我买回的礼物。”扎西边说边拉住拉姆的左手,把那个藏银打造的戒指戴在姑娘的无名指上。

        “我希望不管怎么样,在你清洗脸庞每次触摸到这戒指时就想起我一次!”略带颤抖的声音全没有往日的高亢,不知道拉姆有没有听清楚。扎西内心深处发出的信号,好似仅仅振颤了他自己的声带和喉结却没能蹦出嘴唇,扎西顾不上那么多撒腿就跑出老远。

        “哥扎西,你的鞋子,鞋子!”拉姆望着扎西的背影极力呼喊。

        一阵清凉的风唤醒扎西的回忆,手心仍有当年抓住拉姆的手给她戴上戒指那瞬间留存的余温。扎西拍了一下手,不敢再往下想,闭上双眼轻轻默念了一次忏悔经,自言自语地诟谇起自己这颗禅意未沁的心……


2


        金色的太阳乘坐七匹天马拉驰的殊胜马车从东方山头慢慢驶入蔚蓝天穹时,村里的老人们早已汇集在村头的白塔旁按顺时针方向环转白塔。

        太阳光直射到塔刹顶端的仰月和火焰宝珠时,先前争先环转白塔的老人们已经面色泛红,额间发隙微微透出汗珠,三三两两席地而坐闲聊起来。

        拉姆父亲的嗓门不同往日,今天显得特别兴奋。满布人生经历的那张老脸上充斥着自豪,向老伙计们高声讲述着。

        “我家的拉姆在城里找了个男朋友,是个中学老师,不仅满腹经纶,家庭条件也不一般哦!父母都是领导,也就是我们以前说的‘古扎’!后天,他家就请人过来求婚……”

        “老伙计,这太好了!拉姆有福气,你也有福气哦!”

        “你要开始享福了!”

        “这样啊,你不会也搬去县城里吧!”

        ……

        扎西一早把牛群赶上山,此刻刚好途经白塔返回家中,老人们的闲聊声好似一记响雷炸得扎西耳朵里嗡嗡一片,仿佛整个身体都飘向了半空,他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双脚僵硬地向前蠕动了一会儿才慢慢有了力量,扎西一路小跑瞬间到达离村不远的山坡上。全身早已被汗水湿透,他背靠一棵不太高的栎树,全力向外吐着气尽量让自己平静。

        半枝香光景,扎西青筋暴凸的右手紧握拳头向天振举,一声撕心裂肺的“咯嘿嘿”经他的喉间冲出嘴唇响彻在空中,萦绕的回声如同拉姆在低声呼唤着他。扎西还记得拉姆要去县城读书的前一天,拉着他的手说:“哥扎西,你不要辜负我,一定要等我毕业回来,这一辈子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想到这里,扎西开始有点憎恨,憎恨不公的命运、憎恨拉姆、憎恨拉姆的父亲、憎恨佛塔边转经的那些老人,还有那不曾见过面今天第一次听说的拉姆城里的男朋友……扎西感觉顽皮的命运在玩弄他的尊严,觉得人世间美好东西的反面往往是极其恶毒和不堪见闻的,他甚至有了报复拉姆男朋友的念头,与其说报复还不如说陷害。良久,细心思虑的扎西实在无法从内心深处搜刮出拉姆的不是,刚刚冒出的对拉姆的那一丝憎恨早已荡然无存。

        时间最经不起等待,一晃两天就过去了。一大早,扎西依旧赶着牛群出村上山。远远望见狭窄的通村路上一辆轿车缓缓地驶向村里,扎西第一意识就认定这是来求亲的,顿时觉得这轿车是一把燃烧着仇恨烈焰的匕首慢慢刺进自己的胸膛,他顾不上赶牛上山,匆匆忙忙跑到离拉姆家不远的土包上偷窥。过了会儿,轿车停在拉姆家门口,开门走下三个男人,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了几个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纸箱,此时,拉姆家的几个亲朋好友上前又是献哈达又是点头哈腰,众人握手寒暄,相互迎让。

        趴在土包上窥视的扎西,视线从未离开过从车里走出的那位年纪最轻的小伙子。对他而言,这两天自己心里滋生的所有憎恨,所承受的一切耻辱以及不幸与不公都源于这个陌生的城里人。他眉头紧锁,双眼冒火盯着这个不祥的人。看见自他们下车到走进大门,那位小伙子一直低着头,扎西波动的心有了一丝慰藉,屈辱的心有了一些平衡。傍晚,扎西在村里的小卖铺买了两瓶最烈的酒,开始不停的灌自己,因为他不敢清醒着,因为清醒着就能轻易地想象到拉姆家此时的画面。

        被烈酒麻醉了的扎西手持两个空酒瓶,踉踉跄跄地撞开拉姆家的大门,劲直走进客厅,客厅对着的是火塘,他把两个空瓶子直接砸向火塘边。顿时众人目瞪口呆,所有的目光聚焦在扎西身上,酒醉的扎西不断地高喊着“是谁拆散了我们,是谁夺走了我的爱!”。拉姆的阿爸才恍然醒悟,年迈的他顺手抽取一根还在火塘里燃烧着的半截薪柴,起身直接打向扎西。扎西的头上瞬间流出殷虹的血,此时拉姆家的舅舅、叔叔、哥哥、弟弟们才如梦初醒,各个凶狠地扑向扎西一顿拳脚相加的毒打。拉姆不顾家族男性们的暴力,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量和胆识,拼力挤进去用身体护住扎西,抱住头破血流的扎西痛哭一场……

        太阳早就落山了,山坡上的扎西打了个冷颤,忙将自己从回忆那头扯回现实的这端。

        望着太阳落下的山头,扎西把目光收回到山脚下散落的民居。那些和他一起载歌载舞,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时光的伙伴们早已离开古老的民居跻身县城,那些佝偻着身子的长辈早已在自家温暖的火塘边开始品尝香郁的青稞酒了,至于以前在村中你追我赶,让父母伴着夜幕高声呼唤自己的小孩儿们已经在村里难觅身影。

        村里那些土墙平顶、外带大小不一卵石拼砌围墙的院落的藏房,在暮色中变得恍惚。扎西赶紧下坡走回村中,就像自己每天清晨和日落时为独自端坐离村不远的山坡上而进出村口一样,唯有被拉得长长的身影孤独地陪伴孤独的他走在孤独的路上。扎西若有所思,低着头就像当年坐着轿车来到村里的那位陌生的城里男人一样缓步走向自己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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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吉,藏族,1992年生于四川得荣。甘孜州作协会员,得荣县文学爱好者和民间文化保护协会会长,现供职于得荣县文学创作基地。有小说、诗歌散见《西藏文艺》《青海藏文报》《贡嘎山》《藏地阳光》等刊物,主编有《得荣风情——民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