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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闷的午后,一脸倦意的男人们在厨房喝完最后一口面汤,默念上几遍经文后,走出厨房。有人厉声呵斥着,驱走了在院子里奔跑嬉戏的孩子们。

        妇女们看见僧人下楼,匆匆躲进厨房。百十来人用过的锅碗瓢盆堆置在院子的泥地中央。土灶的大铁锅下,饱含松脂的干柴在猛烈燃烧,蓝色的烟与沸水蒸汽搅合,升腾,撩拨着大家的眼睛和头发。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我连忙起身,透过人缝中看见四个男人用一张牛毛毯子抬着我的好朋友尼玛,从一楼阴暗的木门里走出来,快速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放在院子外的棺材。我瞬间喘不上气来,仿佛被一把无形的铁锤击在胸膛。炽热的阳光下,被白布缠裹成胎儿形状的他,卷缩着,散发着浓烈的药粉味。看着他被装进了棺材,我经不住眼泪簌簌掉落。

        蓬头垢面的男人们脑袋对着脑袋,脚尖顶着脚跟。我被他们包围着,审视着,连最细微的情感变化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不管我如何克制自己,可泪水还是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二楼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干嚎声,把所有人都惊了一下。我听出来那是尼玛的阿妈尕梅婶子,她呼喊儿子的悲伤哭声响彻院子,字字句句让我心头发颤。

        为了掩饰情绪,我挺直脊背,仰起脑袋,把视线移向村子背后的山野。在层层梯田和森林之间,我看到了破败废弃的多西村。在初春泛起绿意的山脊左侧,两棵形似大门的柏树立在村头。柏树上方的那面土墙,让我清晰地忆起了尼玛的脸庞。

        我低下头,用余光慌张地窥探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人。他们呆滞、茫然、麻木的目光落在那口涂成黑色的棺材上,神情中没有流露丝毫的悲伤。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我发现他的两个叔叔一蹲一站,正往棺材里塞衣服。透过人缝,只见索朗旺修悻悻地蹲下去,又站了起来。繁琐的葬礼过程,似乎磨光了索朗旺修的耐心。他把怀里的衣服扔进棺材,不时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他的弟弟俄木扎西趴在棺材上,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件件衣服卷起来,填补棺材里的空隙。他也许是在担心可怜的侄子入土后会冷,才会塞那么多衣服。

        俄木扎西将一件褪色的氆氇藏袍摊开,完全遮盖住躺在棺材里的尼玛。不知为何,我混乱复杂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

        这时,村里几个跟我同辈的年轻人,将在太阳底下晾晒了好几天的棺材盖抬了过来。合上棺材盖,索朗旺修哼哧着弯下腰,挥起木棰钉木拴。当他一头汗水,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后,仓促的葬礼就这样开始了。

        多西村的见泽抱来一捆用柳条捆好的干箭竹,穿过人群,把竹子塞到烧水的大锅下面。土灶挖在地里,口被堵住后,锈迹斑斑的烟囱里冒出浓密的白烟。烟雾在院子里弥漫开来,男人们有的用衣袖揉眼睛,有的直接逃到院子外面。我用衣领捂着口鼻,忍耐着熏眼的痛苦。人群中脾气急躁的人,忍不住开口嚷嚷:一把年纪的人了,火把都点不起来吗?快去个人帮帮他。

        见泽默念着八字真言,把箭竹的一端夹在手臂下,两手慢慢转动,等火渐渐烧上了箭竹后,他才从灶口抽出火把,不急不慢地向外面走去。

        棺材前后都套着绳子。四根结实的杠子横穿绳套,呈井字形在棺材上架了起来。

        大伙儿都使劲啊!

        不知是谁催促了声,那口沉重的黑色棺材被猛地抬了起来。棺材上绳索抽紧,发出吱吱的响声。

        棺材抬到巷子里,围在岔路口的人让出一条路。僧人们的法器声诵经声,在我们身后炸裂开来。鼓声回响不绝。巷子里散发着猪屎羊粪混杂的气味。老人和妇女们唱诵经文的声音漫过石墙、柴垛和栅栏,石墙青瓦交错的村子沉浸在悠远、悲怆的唱经声里。我含泪快步走着,像个心虚的贼,想要快点溜出村子。我怕尕梅婶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在巷子里喊她的儿子。

        巷子两旁的大门、石墙和窗户上缀着红布条,放着辟邪的斧子和弯刀。

        男人们扛着棺材,以极快的速度往村口冲去。赶到磨坊边,走在前面的见泽走下坚实的水泥路,过桥后,弓着腰爬坡。在他下面的河道里,男人们抬着棺材下水,哗哗的小河打湿了他们的鞋子和裤腿。

        棺材过河后,要经过布满碎石的陡坡。几个空手的人抢到前面,把棺材一头举了起来,剩下的人拥到棺材后面,使尽全力推。棺材倾斜着朝上移动,几块碎石滚进河道。男人们走上陡坡后,我发觉自己还没有过河,便急忙跑过桥,一口气追了上去。

        坡后是一片宽广的庄稼地。绿莹莹的庄稼地中间,立着一排歪斜的粮架。男人们相互推搡着,在拥挤中替换体力不支的人。他们踩着稳健、迅疾的步子,甩着手,快速往山脚走去。

        我踩着地里的青稞苗,也往那边赶。送葬队伍到了庄稼地尽头,抬着棺材,翻过事先拆开的栅栏豁口,往野草覆盖的荒坡上爬。

        梯田,草坡,纵横交错。在林子与荒地接壤的地方,几十面褪色撕裂的经幡,在一梯梯狭窄的荒地里猎猎飘动。那是河谷村的坟地。

        我喘着气,赶到了荒坡上,从那里看见男人们抬着棺材钻进灌木丛生的小路。见泽从附近捡来干草,准备点燃提前在荒坡上准备好的柴架和祭品。

        我想跟上去帮着抬棺材,蹲伏在草丛里的见泽喊道,上面的路窄的很,容不下那么多人,就别往上走了。

        通往坟地的曲折小径,攀附在废弃的贫瘠梯田间,路两旁都长满了扎人的沙棘树。虽然从我站的地方看上去,到山上的坟地不远,可要把棺材抬到那里,怎么说也得十几分钟。

        看着已经在山路上排起长队的人,我说,他们需要帮手。

        那么多人挤在那个地方,你上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见泽说着,把干草塞到柴架下面,用火把点了干草,火苗喳喳燃了起来。

        见泽起身,勾了勾手腕说,来,帮我烧祭品。

        我看了看呼呼烧起来的柴架,和正在小路上喊号子的男人们,心里一时做不了决定。

        见泽继续劝道,在这儿送他和到坟地里送他都一样,人死后灵魂离开肉体,飞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了。我们看不见他,他也摸不到我们,唯独烧去的祭品才能送到他那个世界,安抚他,喂饱他。

        见泽说完,把纸箱子里装着饮料的塑料袋一样样取出来摆好。我走到火堆旁,弯下腰帮他。见泽扬起稀疏的眉毛,嘴唇嚅动,吐出几句抑扬顿挫的真言,用指节粗大的手指挑开塑料袋子上的结。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白酒味。

        看看那里,见泽努起嘴唇,指着抬棺材的队伍说,用不了两年,我也会像他一样,被你们急匆匆地抬到那里埋掉。你说说,一个快死的人戒酒还有什么意义吗?

        这句话使我有些错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他那张爬满皱纹,像一块枯树皮似的脸。

        见泽用手撑地,身子面向火堆。他从地上拿起几根干树枝,在膝盖上顶断,丢进火里。火势瞬间旺了起来。他凝望着阳光下摇曳的火舌,用悲凉苍老的声音说,该死的人应该是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而不该是他啊。

        我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我知道,他在说尼玛。

        见泽说完紧闭着嘴,泪水和鼻涕一个劲地流。他眨了眨眼,用手抹掉眼泪鼻涕,擤在草皮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饮料瓶,打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咝咝地咂了咂舌头。他把瓶子递给我,我谢绝了。我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取出一根南京牌细烟回递过去。

        见泽接过烟,打趣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抽这种烟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现在都流行抽这种细烟,劲小对身体危害不大。

        见泽瞄了下深蓝色的烟嘴,又杵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烟我这辈子是没学会抽啊。你阿爸十几岁就学会了的事情,我活了六十好几了也没有学会。有时候想想,我这一生就像是诅咒缠身,尽跟牲畜打交道了。

        我迟疑着取下嘴里的烟,拿在手上没有点。

        见泽端详着烟,神情哀伤地打开了话匣子。我没有你爸那么好的命,你爷爷是干部,你的阿爸从小就有棉布鞋穿,没光过脚,你们家里有粮票布票,你阿爸几兄妹逢年过节还能吃到米和肉。我的命就苦了,那时候我们家虽说是贫下中农,成份好,可一大家人吃饭的嘴多,挣工分的劳力少。那会儿,多西村、河谷村,以及周边十六个村寨,人人都在地里搞生产。从大队到村里,再到公社,每逢开会就高喊要农业学大寨。我们不明白大寨是什么意思,只要不去放牧,能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开垦荒地,我就很高兴。你看现在那一大片荒废的梯田,都是我们村里人一锄头一铁锹挖出来的。

        他举起手指了指对岸山野上的一层层梯田,最后落在仅存几面土墙的多西村,停留几秒后,又收了回来。我想他是看见现在变成废墟的老家后,又想起了那些过去的往事。

        果然,停顿片刻后,他说,我们没了没完地开荒,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忙活,肚子却始终吃不饱。春天播种的时候,只要大人们聚集起来开会,我就去偷胡豆种子。到了晚上,我回家躺在床上,从衣兜里拿出胡豆,放在嘴里嚼,连皮一起咽下去,然后再喝点冷水扛饿,结果第二天被窝里全是屁味儿。

        他露出一个让人心疼的笑容,几颗黄牙从暗红的牙床上展露出来,塌陷的眼眶里闪过一抹亮光,眼角残留着湿润的泪痕。

        邓巴达吉叔叔你们是一辈人吗?我打断见泽的话头问。

        是的。见泽回道。

        他是怎么死的啊?我问。

        见泽愣了一下,拿起酒瓶子,抿了口酒,然后摇晃着手里的半瓶酒说,喝酒喝死的。

        我的问题好像戳中了见泽的痛处,塑料瓶中气泡翻滚,过了一会儿,见泽才说,酒不是好东西,可是喝酒能忘掉许多事情。只是邓巴达吉一死,就影响了孩子的人生。

        酒下肚后,见泽揉捏着塑料瓶子,一点点拼凑着凌乱的记忆。

        我和邓巴达吉一家人是邻居,他的死我清楚,可这件事情来龙去脉几句话讲不清楚,让我想想怎么给你说。这么说吧,八几年,差不多是你阿爸十八岁去当兵那年,政策一下子变好了,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地和牛。粮柜里有了粮食,圈里有了牲畜,村里的长辈们张罗着嫁女儿,娶儿媳。邓巴达吉的阿爸塔洛大叔,也开始给大儿子邓巴达吉物色媳妇。我没记错的话,邓巴达吉是二十一岁娶的尕梅。那一年,邓巴的两个弟弟,索朗王修好像是十九岁,俄木扎西好像是十七岁,两个都是大小伙子。你知道,长子主家是我们这个地方世代不变的习俗,但是索朗旺修和俄木扎西两个人也要成家,那么他们就得分掉一部分家产。说起分家产的事,邓巴达吉的阿爸塔洛大叔不干了。塔洛大叔曾对儿子们说,在我闭眼之前,谁也不要想从家里拿走一粒青稞,一根绳子。

        这老人也挺固执的。我说。

        你不懂,见泽说。我们多西村的老人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我们有了土地和牲畜,就再也不想过以前那种挨饿受累的穷日子。别说塔落大叔,当时村里好几户儿子多的人家,也不愿意看到儿子们分掉他们看成命根子的土地和牲畜。然而,儿子们长大了,像是脱缰了,任凭衰老的父母怎样呼唤,也是无能为力的。一边是阿爸的遗愿,一边是快要成年的两个弟弟,邓巴达吉就为难了。不幸的是在这个时候,尕梅的肚子大了起来。咱们这些地方,别看村子小,人心却不善良,一看尕梅挺着肚子去挑水,多西村的人就猜测尕梅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究竟是他们三兄弟哪个人的种?也不知道谁编造了这么恶毒的流言。这话传来传去,就传到了邓巴达吉的耳朵里。他拽着尕梅的头发,把她从二楼阳台拖到一楼的猪圈里,又踢了她两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流产了。这个事情过去不到一年,尕梅又有了身孕,这让在林班伐木的邓巴达吉疑心重重。尕梅肚子越大,和以前相似的谣言就编得越真,居然有人说尕梅嫁给邓巴达吉是来当奴隶的,一个女人伺候三个兄弟。这些话想必邓巴达吉也听到了。你想想,我们这儿的男人在别人面前什么话都讲,他们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呢?

        嗯。我点了点头,把前两天守夜看到的事情讲给见泽听。我说,那晚,男人们在厨房里一起守夜,有些爱拌嘴的人拿索朗旺修和俄木郎加开玩笑,以此打发冗长的夜晚。

        一个人说,看看这两兄弟,根本不像是这家的人,倒想外地来的客人。坐着的、躺着的、玩手机的人都伸直身子,放下酒瓶茶杯,等着看他们俩如何回应。

        索朗旺修双手相交放在肚子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俄木扎西低头在油亮的念珠上打了个结,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笑意。

        另一个人插话道,会不会是回到河谷村,看见了嫂子,想起了过去的陈年旧事。索朗旺修抓起铁桌上的酒瓶,往肚子里灌下一口酒后,轻蔑地说,省省你的嘴皮子吧!你别看我光棍一个,可是我在外面想跟谁睡,就跟谁睡,不像你们十几年都对着一张脸。

        守夜的男人们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借着怪异的气氛,有个醉意上头的人马上接话说,俄木,你哥他狡猾不承认自己干过的事,你说句实话,你以前有没有和嫂子睡过觉?俄木扎西一听急了,他倏地站起来骂道,我看你是尿喝多了!不想待在这儿,就滚回你的窝里去吧!

        他的话在充满烟酒气味的厨房角落微微振动,问话的人被训斥得脸色铁青。厨房里炉火噼啪作响,人们盯着铁皮桌上摆着的各色饮料、啤酒和白酒,没人再张嘴调侃了。

        唉,村子里有些人就是口无遮拦。见泽继续讲道,那几年,我看见他们三兄弟在一个门里进进出出,可邓巴达吉根本不给两个弟弟好脸色看。兴许是尕梅大着肚子,在家里走来走去让邓巴达吉越看越不顺眼,加上外人的挑唆,邓巴达吉对尕梅越来越冷漠。两个弟弟碍于村里人的眼光,也渐渐疏远嫂子,仿佛谁一开口跟尕梅说话,就承认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唉,这后来就出事了。那件事情发生过后,邓巴达吉堕落了,天天在遗憾和自责中度日,醉得没个人样,这么一来喉咙里就长出了颗要命的东西。

        见泽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邓巴达吉叔叔得的是什么病?我问。

        好像叫什么食道癌。见泽的话里,夹杂着生硬的汉语。这病把年轻力壮的好汉子给活活饿死了。

        他也挺可怜的。我惋惜道。

        见泽长叹一声后,说,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阿爸,没有阿爸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注定遭受苦难。我没想到这孩子会这样离开人世。

        见泽低声说完,抹起了老泪。我点上烟,猛吸了一口,让悲痛在肺腑里蔓延开来。

        我想,人一旦与母体脱离,今世的命运就已注定好了吗?这个问题,让我陷入了深思。

        烟头熄灭后,我看见半山腰山的男人们已经散开了。也许他们已经把棺材埋进土里了,正在搬石头,往坟包上垒石块。于是,我问见泽,邓巴达吉叔叔的两个弟弟在他死前,就离开村子了吗?

        见泽摆摆手,说,这个过一会儿我再讲,看看这头上的太阳,还有些时间呢。他捡起一把细枝,丢进火堆,摊开塑料袋,口中念念有词。他说,好孩子,该吃什么就吃吧!想喝什么就喝吧!别惦记家里的人,别待在不该待得地方,吃饱喝足就放心地走吧。他边说边示意我将零碎的绸缎,用油纸包裹的酥油,与茶叶混合的糌粑,还有一块猪肉,几包方便面,一包干辣椒等等,打开后一一交给他。他神情肃穆地说完悼词后,把手中的祭品一把把放进火里。我每打开一包祭品,就念一次八字真言,脑海里又一次显现出尼玛生前的模样。

        火焰上方一股热流在游动、跳跃。我擦掉情不自禁流出的眼泪想,如果人死后,真的能变成魂灵享用祭品,那我的好朋友尼玛在七七四九天里,也一定不会挨饿受冻吧。嗡玛智玛依萨勒德!

        祭品在火中燃烧,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有些呛人。见泽拿起背篼,把里面的几瓶饮料和啤酒倒出来,一瓶瓶摆好,然后斜躺在草甸上。他突起的颧骨,在阳光、白酒和火的炙烤滋润下透出一抹淡淡的红润。

        我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在刺得人眼睛生疼的阳光下点起烟,抽了起来。碧蓝狭长的天空中,太阳高悬,四下没有云,也没有风。热务河水在谷地里匆忙奔流,喧嚣不止。

        当手指缝里的香烟飘着缕缕蓝色的烟,燃到一半时,我打破沉寂,问见泽老人那时出了什么事。

        见泽掏出他的酒瓶,又抿了两口。看着他颤动的手指,我忧郁地想,这么喝下去,不知道他还能活几年。

        见泽拧好瓶盖,把塑料酒瓶放进他宽大的棉衣内兜,看着山上叮叮当当钉经幡的人,眯起眼讲述起来。

        尕梅生下这——嗡玛智玛依萨勒德——尼玛后,邓巴达吉就去了林班伐木。大概是十一月,不对,应该是十月底,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索朗旺修和俄木朗架两兄弟偷偷地把家里的牛,全部廉价地卖给村里的一户人家,带着钱跑了。尕梅托人给邓巴达吉捎了口信,气急败坏的邓巴达吉揣着刀子,从村里追到区里,又从区里追到县城。他四处打听,可一无所获。但邓巴达吉没有放弃,他整日穿梭在不同的茶楼里,寻找两个弟弟的身影,晚上又跑到一个个藏在巷子深处的旅馆,问老板有没有看见两个乡下来的年轻人。那些做生意的人,听到他不是来住宿,而是想查房,给予他的不是白眼就是辱骂。他的愤怒变成了失落,失落又变成了绝望。几天后,他身心疲惫踏上了回家的路。在他回家搭乘的车子上,开车的司机无意中告诉他,几天前两个从乡下来的年轻人坐他的班车到县城,他听到两个人在车上争论。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一个身材较胖的年轻人说我们不回去了,再也不回那个鬼地方,我们去草地牧区,听说在那里只要勤快,牧人就会招他们当上门女婿。司机说他听了就想笑,草地上的牧人哪有那么好糊弄。另一个较瘦的年轻人说我们玩几天,买点东西就回家,哥一定不会怪罪我们。但司机觉得第二个年轻人说不过第一个年轻人,他们争到最后,胖的那个对瘦的那个说,他会杀了我们。司机问他们,你们做了什么,导致别人追杀你们。沉默寡言的两个年轻人看着窗外高大的城墙,像是没听到司机的话,没有理会他。中巴车驶入车站后,司机没有离开,而是好奇地从车窗里观察他们两个。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两个年轻人没有去逛县城,反而在窗口里买了两张票。邓巴达吉问司机,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司机说他不知道,他开了一天的车,到车站后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在车上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时,车外夜色将至,两个年轻人早已不知去向。

        后来怎么样?我问。

        他们两兄弟后来怎么样,我不知道,肯定是吃了很多的苦头。见泽举起酒瓶,喝下去一大口后,用手抹去流到下巴上的酒说。

        我没看见见泽什么时候掏出了酒瓶,看着他不急不慢的模样,我恳求道,您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见泽瞧了眼山上那片崭新的十多面经幡,把刚才断掉的话头连了起来。他们两兄弟做错了事,就像两匹迷失方向的马驹,一直在外面流浪,十多年没有回来。这就害了他们的哥哥。

        这么说,牛没了,儿子也不知道是谁的,邓巴达吉叔叔就把自己喝死了吗?我不安地插嘴问。

        也不全是这样。邓巴达吉失魂落魄地回多西村后,把自己关在家里十多天,然后才开始喝酒的。一次,我下山到公社买杂货,遇到下山买醉的邓巴达吉醉醺醺地躺在山路上,我摇醒了邓巴达吉,他对我说他对不起两个弟弟,那时候他已经后悔了。这么过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开春邓巴达吉就病倒了。他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刚开始还能喝点稀粥,后来连水也吞不下去。尕梅毫无怨言地给邓巴达吉端屎尿,擦洗身子,把他背到阳台上晒太阳。照顾完丈夫,她还得背着不会走路,喜欢哭闹的尼玛。嗡玛智玛依萨勒德!她背着孩子到牛圈里挤奶,到水源里挑水,到林子里打柴,这一幕幕到今天我都忘不了啊。她是个可怜的女人。邓巴达吉死后几年,孤儿寡母没有少受别人的欺辱,我们两家中间就隔着一堵墙,我们老两口有时候在夜里听见一些男人爬墙敲尕梅窗子的声音。这些事我们看在眼里。可遇到这种事情,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帮她。多西村山高地远,一个年轻的寡妇,被人惦记也不奇怪。我和我的老婆子商量一下,就把她的孩子带在身边,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儿子养。我们也劝尕梅改嫁,但这个女人对死去的丈夫死心塌地,一直都没有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过日子。在我眼里,尕梅坚守贞操的做法彻底击碎了村子里的谣言,从那时我就认定孩子就是邓巴达吉的亲儿子,而不是他人嘴里瞎编的那样是叔叔们的儿子。

        见泽凝望着多西村,说起了那些充满温情点点滴滴。

        我带着尼玛——看我这张嘴,人死了还不停喊他的名字。嗡玛智玛依萨勒德。我和老婆子带着几岁的孩子去高山上放牧,一去就是几个月。在山上的那些日子,白天我带着他去放牛,夜里我们睡在一起,我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哄他入睡。一次,老婆子和我不得已把他一个人留在牧场,翻几座大山去找走失的几头牛,等我们找到那几头牛,把它们赶到山这边的牧场时,天上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我担心孩子会害怕,扔下牛和老婆子发了疯似得往回跑。当我推开小木屋门时,那孩子正灰头土脸地在给我和老婆子熬茶。我一把年纪的人了,竟被他的举动感动了。我抱着他哭了。慢慢的,他的个头长高了,嘴唇上也冒起了青须,他可以独自一人挥着乌儿朵,把牛群圈回来。可我一天天担心,他总这么跟着我,以后说不定和我一样,成为一个愚蠢的牧人。这个忧虑萦绕在我心头,一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我记得那年乡政府干部动员我们多西村的人,让我们搬迁到河谷村。全村人在牛马上驮着所有的家当,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祖辈的土地,在河谷里建新家。我和儿子把属于尼玛的几头牛卖了,帮他和尕梅砍木材,锯板子,修房子。一年多的时间,房子修好了。可是,里面空荡荡的,连像样的床都没有,我让尕梅放尼玛去打工,尕梅不同意。我对她说孩子都成年了,出去打工挣钱,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对她们母子也是好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的尕梅,在我儿子老婆面前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儿的感谢我,说我就跟他的亲生阿爸一样。她的话让我的老脸一下子红了。可我并没有避嫌,毕竟孩子还是可怜。那年,尼玛离开村子,到外面打工去了,他给人当保安,搬水泥,洗碗,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只用了五年他就用积攒的钱买了家具,电视,摩托车,还给我和老婆子买了过年的衣裳。可就在这个时候,噩耗传来了。他和工友因为打牌算错钱,打了起来,别人一失手,就把他打死了。

        见泽说到这儿,哽咽了。他伸手去开瓶盖,僵硬的手指根本拧不开瓶盖。我伸手压住他粗糙的手背,摇了摇头。他闪着泪光,把酒瓶放在了草皮上。

        我拿起地上用来祭祀的饮料和啤酒,起开盖子后交给见泽。他把酒水倒进火堆里,支在半空中的手颤抖不已。酒水倒光后,白色的火堆余烬里,噗呲噗呲窜出一连串水泡。我点起烟,看着那片土黄色的多西村遗址,恍惚中想起了九年前的一个雪夜。

        那是我考上工作的第一年冬天。临近春节,单位提前给我放了假,我从马尔康刚回来,就和村里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们聚会。到了夜里,喝得醉醺醺的七八个人到多西村去找尼玛。我们刚走出村子,漆黑色的天幕中飘起了雪花。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多西村爬,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全是泥水。可一想起能见到尼玛,我的双腿就变得轻快起来。当我们满身泥泞,闹哄哄地推开尼玛家门时,他先是一脸惊恐,接着高兴地叫了起来。看到我们的衣服和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他打着昏黄的电筒,到楼下劈柴,回来把火烧旺,又去叫醒已经睡下的尕梅婶子。尕梅婶子看到我们大老远来看尼玛,开心地给我们搬来了没有开封的青稞酒。我们一瓢接一瓢地喝着酒,唱着我们会唱的所有歌。当我喝下第六瓢酒后,我眼睛里的东西就开始转圈了。我起身想去厕所,却一头撞向了水缸。其他人都在取笑我,只有尼玛站起来,扶着我上厕所。我们站在阳台上,对着白茫茫的河谷屙尿,对着寂静沉郁的森林发出一声声啸叫。听到长长的回声,我和他放声大笑。尼玛扶我回屋,在经过一个房间门口时,我闻到了纸烟味。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会闻到烟味。那时,我们还没学会抽烟,他们家怎么会有纸烟的气味。我想问问尼玛,可到了主屋后,热烘烘的火塘和酒,让我变得口齿不清,说话也变得困难起来。喝完第七瓢,我彻底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头疼欲裂。摸了摸最疼的地方,发现发丝里有块凝固的血痂,环顾四周,同伴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我没看见尕梅婶子,我想她那天是等我们走后才起床的。我记得,晨光从狭小的窗户里射进来,照在尼玛身上,他坐在火塘前,往大锅里倒水,熬马茶。他笑着问我,哥你醒了?头还疼吗?我点点头,坐了起来,喉咙干涸的快要冒火了。我问他,昨晚我是不是喝了很多酒,他给我端来一碗茶,说,昨晚你又唱歌又跳舞,上厕所的时候还把脑袋撞破了。真的吗?我拼命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天下山前,我们站在他家的阳台上晒太阳,对岸的山峰白晃晃的,山下的热务河,像条白蛇般蜿蜒地绕开格诺智则神山,直奔河谷之外的地方。冻河两岸银白色的村庄,静悄悄的,似乎还未苏醒。太阳翻过山峰后,我们跟他告别。从阳台上走下来,踩着柔软的积雪走出多西村,在我们快要看不见多西村时,我听见尼玛在阳台上远远地喊,阿哥,你下次放假回来,一定要带着大家,到我们家里来喝酒哦!好啊!我高声回应他。

        记忆中白雪斑驳的山路与现实重叠,我发现我闯进了一座迷宫,困在里面一直都绕不出来。

        几天前,我坐在办公室,对着电脑敲完某份文件的最后一行字,准备起身泡一杯茶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来电的人是村里的一个朋友,我看着来电屏幕,对同事笑着说,看看我老家的朋友想我了。当电话那边的人带着哭腔说,尼玛被人杀死了的时候,我举着电话,一时我忘了我身处离河谷村几百公里外的马尔康。

        我跑下楼,来到大街上,满脑子是尼玛那张青涩的笑脸。梭磨河在耳边咆哮,大街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流着泪跑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给爱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开着车子,一路飞奔。沿途驰过泛绿的梭磨河谷,经过漫天枯黄的红原大草原,直到尕力台,我才停下车,好好地哭了一场。晚上,我在夜色中开车进入河谷,车灯扫过低垂的河柳,坍塌的乱石,破旧的森工局道班平房。这个时候,我回想雪夜聚会那晚,尼玛难道没闻到那股奇怪的纸烟味?难道他早在九年前,就默许了阿妈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还是他把所有的心事,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想让我看到伤痕累累的内心?

        五月凛冽的风,撩动了冒出绿芽的白桦林,吹拂着我的头发。男人们已经忙完了。他们站在五颜六色的经幡林下,面向谷地上的村子,齐声唱着八字真言。浑厚有力的诵经声,引来阵阵轻盈的凉风,冰冷的泪水滑过我的脸颊。

        忽然,见泽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蜷缩着身子,每一声咳嗽好像要把他的身子拆散了。我发现他已经喝光了瓶子里的酒,我脚下也多了几个掐灭的烟嘴。

        见泽吐掉一块浓痰后,身子不再晃动了。

        我侧着身,忐忑不安地问见泽。

        我能不能再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

        尕梅婶子是嫁给了邓巴达吉叔叔一个人,还是他们三兄弟?

        你在胡说些什么!

        话音一出,我觉得有些突兀。我解释道,过去藏地有这种习俗,只是现在时代变了,这种现象慢慢消失了。

        你真是会胡扯,当了干部也不能瞎说啊。

        我不是乱说,我只是想尼玛他……

        你是想说尼玛是私生子吗?见泽生气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你用恶毒的眼光去看这个世上的事情,换来的就是恶毒的结论。年轻人,做人先要善良,用良知去对待别人,一个不善良的人死后是要奔地狱去的。

        一时间,我一肚子的话都哽在了喉头。

        送葬的男人们从梯田上下来,在我们面前经过,带着戏谑的表情看着我和见泽。他们翻过栅栏,横穿田地,往村子的方向走。我站起身,想扶着见泽离开荒坡,他却使劲甩掉了我的手,慢慢跨过栅栏,蹒跚着向村子走去。

        我跟上去,翻过栅栏,脚下松软的土里冒出的无数青稞苗,贴着地坚强地吸收热量。俄木扎西大步从我们身旁走过,对我点了点头。

        索朗旺修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表情夸张地对我说,哎呀兄弟,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感谢你啦。说完,他小跑着跟上了前面的人。

        我落在所有人后面,站在山谷阴影与阳光的分割线里想,他要感谢我什么呢?

        这场葬礼,我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就已经结束了。我有什么值得感谢的呢!

        好朋友就这么突然死了,我没有摸尸体,也没有抬棺材。仅仅守了几个通宵,我心里就生出了质疑他身世的种子,如果他知道我这样怀疑他,不知道有多伤心和失落。要是能在梦中相见,我想他可能会怪我,不肯跟我说话,也有可能把那深深的哀伤藏匿起来,快活地对我讲起死后感受到得一切,把我引入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

        对不起,尼玛。

        抬头看着初春浅蓝色的天空,耳边一切的嘈杂声都消融了,我的眼睛里只有一汪蓝色遥远的日光。


原刊于《贡嘎山》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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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巴,90后,藏族,四川松潘人。有散文、小说见《草地》《贡嘎山》等刊物,现供职于四川松潘县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