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阿克,本意叔叔,亦是对男子的尊称。拉杰,医者敬语,为吐蕃赞普赤松德赞赐予医生的称号。


1


        丹曾郎杰采药归来,在小镇西面的山坡上休息了一会儿。白日高悬,清风拂动。几步外,一丛粉色的狼毒花开得正艳。

        他吐掉衔在嘴里的半截草茎,打开背包,从满是草药的包底掏出装有白酒的饮料瓶,拧开盖子深抿一口,惬意地叹息了一声。当地酿制的青稞白酒又纯又烈,单单闻着就让人陶醉。

        抬眼处,山谷寂静,河水两岸的红柳绿意正浓。远处的山峦间,深深浅浅的蓝犹如薄雾涌动。云影怕惊动了草木的沉思,在大地上悄悄移走。

        山脚的小镇深陷在淡黄色的青稞地里。秋天将至。

        丹曾郎杰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对小镇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小镇很小,小到连酩酊大醉的酒鬼拖着脚步,耷拉着脑袋,在漆黑如墨的深夜都能顺畅地、毫不倾斜地从南走到北,或者从北走到南。

        小镇每晚都有酒鬼夜行。有的像鬼影一样悄然消失。有的发着酒疯在街上盘桓,嚎叫,谩骂。运气好的没人理睬。运气差的被几个毛头小伙子揍上一顿,扔在路边的庄稼地里,等黎明酒醒,只觉浑身疼痛,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酒鬼,丹曾郎杰的目光落在卫生院后面的旧房子上。邻居是个很奇特的酒鬼,清醒的时候对人特别友善,但只要两杯酒下肚,说话粗野,态度嚣张,拍桌子砸板凳,无故与人叫阵,有时还去招惹那些街上过路的。然而,他对丹曾郎杰倒是客客气气的。大伙儿瞧着酒鬼清醒时的面,一般都让着他。可难免有人不买账。所以,只要挨了打,他就回去拿家人撒气。万籁俱寂的夜里,丹曾郎杰隔三差五就会听到他妻子无助的哀嚎,或者两个孩子惊恐的哭喊。

        从山坡上望下去,小镇里行人寥落。街道两边的老房子格局相似,但已砖瓦失色,极度衰败,不管是学校、乡政府、卫生院、派出所、兽防站、邮政所、粮站,还是那三家商店、两家小饭馆,都同样散发着古老、陈旧、还有许些颓丧的气息。虽然此时看不见,但丹曾郎杰知道,那条毛发凌乱的黑色流浪狗此时正在街上的某个角落里趴着。流浪狗快要老死了,连喘气都吃力,时常吃下醉汉们吐在街上的酒食,醉倒在街边的房檐下一动不动。它每次到卫生院里溜达,丹曾郎杰都要喂它点吃的。

        小镇外围的庄稼地里散落着老百姓的住房,土墙板壁,栅栏小院,虽然只有十多户,却东一家,西一户,一个个离得天远地阔的。沙沙作响的庄稼地里,隐藏着纵横曲折的小路。

        小镇的南面有条小溪。一座歪歪斜斜的水轮转经房坐落在白色的溪水上。转经房上的石板稀疏错位,满是缝隙,四周陈旧的杉木壁板也所剩无几。巨大的转经筒用牛皮包裹着,年复一年,不分昼夜吱呀转动。旁边的几棵白杨树冠高耸,青郁葱茏。小镇上的人就在这座转经房下取水。

        看着土墙环绕的卫生院,丹曾郎杰想起他刚来报到时的情景。小镇距县城近两百公里,也是县里最偏远的乡镇。他赶了一天路,换了两趟车。第二次转车,搭的是附近村民的拖拉机。

        站在乱石嶙峋、尘土扑面的街道上,只见卫生院的那排房子很是气派。但是,从有些倾斜的大门看进去,里外冷清,见不到一个人影。大门两边的墙角石缝里长满了野草,还有黄灿灿的蒲公英。

        往里面搬行李的时候,丹曾郎杰在昏暗的过道里看见每个房间的门楣上都钉着个腌臜的小木牌,上面的字迹覆满尘垢。回第二趟的时候,他特意在过道里转了一圈,看见牌子上不但写有挂号室、诊疗室、药房、内科、外科和好几间病房,竟然还有化疗室和手术室,心想这里应该有不少医生吧。

        可是,卫生院里只有一个老医生。

        丹曾郎杰站在空寂无人的院子里,正寻思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医生几乎小跑着出现,嘴里还不迭地问候着:“呀呀呀,这一路辛苦了吧?”

        走近后,丹曾郎杰见老医生的脸有些浮肿,两个眼袋沉重得像注了水,脸色还隐隐发青,一看就知道是个嗜酒如命的人。

        老医生格外热情,说话声音比常人高了八度。他把丹曾郎杰的行李搬进自己的寝室后,将他带到一家小饭馆。一阵吆喝,一斤酒,三个菜,一个汤,算是为丹曾郎杰接风。

        老医生刚才在这里跟人喝酒,听说有人往院子里搬东西,知道来了新医生,马上跑来。

        赶了一整天的路,身上又没带干粮,丹曾郎杰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酒没沾几口,饭却吃了好几碗。丹曾郎杰心里清楚,自己那天的吃相就跟饿了好几天的乞丐差不多。

        老医生很健谈,但他喝的酒比他说的话还多。搭在盘沿上的筷子没怎么动,酒杯却几乎粘在他嘴上。

        老医生说他最初是个赤脚医生,后来因为县里医生紧缺,就被卫生局聘用,前前后后培训了又培训,一直守着那个四合院,不知不觉间从一个精神焕发的小伙子变成了个儿孙满堂的糟老头子。他几年前好不容易转正,本来去年就该退休的,可是没有人顶替,不得不又多呆了一年。

        说到小镇上的老房子,老医生说这都是以前森工上修的。那时候,原始森林还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后来,响了几十年的砍伐声骤然停止,山河疮痍处,只留下漫山遍野的灰色树桩、腐烂发黑的废弃树干和这些老旧灰暗的房子。河面上密密匝匝的木头漂尽。最后一辆东风卡车拉着木头卷着尘土消失。随着那些外地人收拾家什陆续离开,工人子弟学校停办,直达省府的班车停运,当然也不会有露天电影放映。除了消失的森林和迁离的动物,这里没什么改变,大家的日子过得依旧艰难。

        说着话,天已经快黑了。老医生见丹曾郎杰酒饱饭足后神情困顿,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说寝室门没有上锁,让丹曾郎杰先住着,等把自己的寝室整理好了再说。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塞到丹曾郎杰手里,就算把卫生院交付到他手里了。

        老医生醉醺醺地回去了。他的家在一公里外的村寨里,抬眼即可望见。丹曾郎杰很快了解到,老医生虽然医术有限,但是心肠热,人缘好,名声还不错。

        从山坡上望下去,丹曾郎杰能从门诊部后面的那排宿舍里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寝室。为了收拾这寝室,他可没少下功夫。

        报到第二天,丹曾郎杰把老医生隔壁那间布满尘土和蛛网的屋子打扫干净,然后从乡政府和学校讨来几捆旧报纸,熬一锅浆糊,把里外两间屋子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细致地糊了一层。墙上斑驳的污秽遮挡住了,板壁上透风的缝隙修补好了,寝室看上去焕然一新,也亮堂了不少。

        过后,丹曾郎杰在下雨天发现屋里有好几处漏水,于是等天晴后着手翻瓦。翻瓦这活儿不能选段,只能从边上翻起。面对十多间房屋,他原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刚翻了半天,老医生知道后带着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和村寨里的几个小伙子来帮忙,只两天就翻完了。

        就这样,丹曾郎杰虽然不能阻止成群结队的老鼠每晚在地板下厮杀,或者在天花板上追逐,但他可以将凄风苦雨的侵蚀阻挡在门外,有了一个小小的落脚处了。


2


        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卫生院,丹曾郎杰看见寝室前的台阶上坐着个人。那人两条胳膊环在膝盖上,脸埋在肘弯里,像是睡着了。

        听到动静,那人抬起脑袋,原来是住在医院后面的桑吾,赫赫有名的酒鬼邻居。

        看到桑吾,丹曾郎杰心里暗自发笑,刚才在山坡上他还想着这个整天跟酒较劲的人。

        桑吾三十岁出头,看上去稍显瘦削,但身板结实精干。他对着丹曾郎杰笑了笑,依然是一副纯善的模样,只是笑得有些无精打采。

        看到桑吾,丹曾郎杰立刻想起了他前不久戒酒的事情。

        为了彻底让桑吾戒酒,他的几个亲戚强行把他带到寺院。当活佛拿来经书准备在他头上加持让他受戒时,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瓶酒,说请仁波钦为这瓶酒诵经许可,承诺这是戒酒前的最后一瓶。

        活佛见他嗜酒如命,在如此庄重的场合还能提出如此怪诞的要求,啼笑皆非,但也应允了。

        然而回来后,桑吾并不是一次性把那瓶酒喝干,或者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喝上两小口尽力拖延戒酒的时间,而是另外拿一瓶,在里面滴上几滴,摇上一摇,说这瓶酒里有了活佛念过的经文,应下的承诺,坦然而饮。他的亲戚和妻子哑然无语,竟然没法反驳。细想他的话好像有些道理,也就被他就这样钻了空子。

        丹曾郎杰赶紧收回思绪,因为眼前这个人绞尽脑汁跟酒斗智斗勇的故事就太多太多了。

        “感冒还没有好吗?很抱歉,今天上山采药去了。你等很久了吧?”丹曾郎杰带着歉意说。

        “没事,没事,就等了一小会儿。我还以为你出门买东西去了。”桑吾站起身,从身后的窗台上提来一大把捆好的韭菜。“来的时候才割的。”他怕丹曾郎杰推辞,紧跟着又补了一句,“你客气就是嫌少了。”

        这里是半农半牧地区,海拔高,气温低,只能种植青稞和胡豆,还有少量的豌豆或土豆,而且产量都低。院子里能长的蔬菜也有限,且都是一副营养不良都样子。只有韭菜是个例外,从绿意初现的五月,到秋意萧瑟的十月,一茬一茬,蓬蓬勃勃。

        “谢谢啦,帮我放到屋里吧。”丹曾郎杰刚才没看到窗台上的韭菜。听了桑吾的话,不好再客套。他放下背包,在檐下的台阶上晾晒草药,话里没把桑吾当外人。

        桑吾推门进去,把韭菜放在火炉边的桌子上,眼光拘谨,还没来得及左顾右看就赶紧出来了。丹曾郎杰跟老医生一样,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当然也没有人到他们的屋里去偷东西。

        晒好草药,他带着桑吾到门诊室检查。桑吾的肺部有点感染,除了吃药,还需要输几天液才行。

        “你想在医院输,还是想回家里去输?”丹曾郎杰给桑吾做过皮试,见没什么不良反应,问。

        “要是不太麻烦,还是去我家里吧?”桑吾的脸上有了讨好的神情。

        丹增朗杰收拾妥当,背着药箱,跟着桑吾。当时,上面对乡镇卫生院的管理还不太规范,也不严格,如果就近的机关单位或者村民有人输液,为了患者方便,他常常上门服务,到他们的家里去挂液体。如果有远处的病人来输液,他觉得让他们孤零零地呆在陈旧简陋且有些昏暗的病房里可怜,就把自己的住处当成病房,在外面那间“厨房”兼“客厅”的屋子里给病人挂液体。到了冬天,天气异常寒冷,他的屋里会一直烧着火,便更是如此。很多时候,输液的时间长了,他还给病人做饭,管人伙食。

        如此过了多年,一次县上主管卫生的领导来检查工作,见他在自己的家里给病人输液,还忙着给病人做饭,将他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顿,说一个医务工作者首先要懂得保护自己,寝室不是病房,如果病人有传染病怎么办?但是离开的时候,那位领导私下又为丹增朗杰的医者善心夸奖了几句。

        土墙外几十米就是桑吾的家,如果两人翻墙,几步就到。墙上有个缺口,虽然不大,也高,但是对身手敏捷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难度。有一次,桑吾就从那个缺口跳进来,帮着丹曾郎杰劈柴。那是丹曾郎杰唯一一次见有人翻卫生院的墙。不过,他俩还是规规矩矩走出卫生院的大门,绕了一大圈从青稞地里穿过。

        “你是没有吃药,还是没有休息,感冒怎么会加重了呢?”丹曾郎杰问得有些客气。两人虽然是邻居,但是除了那次劈柴,平常见面只是点点头相互问好,没有更进一步的交集来往。

        “你上次开的药我都吃了。平常大家都说感冒了要钻树林、钻灌木丛,那样病就被枝条挂掉了,看来这话是骗人的。”桑吾在前面走得有点喘,说完嘿嘿一笑,可语气中没有多少笑意,一听就是出于礼貌。他说这几天到远牧场帮阿爸搬圈,从夏季牧场搬到冬季牧场。搬圈的活儿累人,山上昼夜温差又大,冷一下热一下就成这样了。

        说话间到了桑吾的家。丹曾郎杰见院子里拴着一匹黑马,精神抖擞地来回踱着步子。马背上的鞍鞯还没有卸。

        楼下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的味道。楼梯狭窄而陡峭。丹曾郎杰随桑吾上楼后来到厨房。这里跟他的老家一样,厨房不只用来做饭,这里还是平常待客的地方。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或者婚丧嫁娶人多的时候,才会用上真正的客厅。

        这是一座几十年的老房子。厨房有些狭小,也矮,眼睛随意一晃,屋里的一切已经尽收眼底。漆黑的火炉。被烟熏得黢黑的雕花碗柜。一张靠窗的坐床和陈旧的氆氇垫子。几张杉木削成的粗陋发亮的小板凳。碗柜旁边的木架上蹾着盛水的大铜锅。铜锅下面搁着三口锅,大小不同,但都一样黑亮。四周壁板和天花板上烟色弥漫。

        丹曾郎杰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响,眼光回扫,发现架子下有一口锅特别眼熟。那是一口把手残缺的高压锅,盖子和锅口边沿还没有完全被烟熏黑,能隐隐看出这口锅原本是金色的。

        那不是自己丢失的高压锅吗?他怕自己搞错了,再次凝神细看,但确实是。他的心里有股火“轰”的一下烧了起来,可一时间又不好发作。

        丹曾郎杰刚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做饭要用高压锅,等煮了几次夹生饭才知道原因,不得不买了一口。丹增朗杰家境不好,那时身上没有几个钱。他挨个在那三家店里询问,但高压锅都不便宜。第三家店里有一口金色的高压锅,款式也特别,他一眼就看中了,踌躇再三,贵也买了,尽管是赊账。他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就去还账,那时候工资五百多,而高压锅却整整两百元。

        丹增朗杰回想着买锅的情景,桑吾却已经半躺在坐床上,倚着壁板,靠着靠垫,脱下左边的袍袖,亮出手背做好了扎针的准备。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病人萎靡的倦容,但泛活的眼睛却在丹曾郎杰的身上转来转去,像第一次见什么新奇事物似的看他做着输液前的准备。

        丹曾郎杰竭力克制,可眼睛总是被高压锅吸引着。他机械地套好液体瓶,见桑吾头上接近房梁的壁板上有根钉子,上面搭着几截失色的毛线和一根细绳,伸手垫脚把液体挂上去。放液体。加药。撕胶布。扎压脉带的时候,丹增朗杰终于忍不住问:“你家高压锅的把手怎么那么怪?”

        “哦——,不小心烧坏了,换了个木把手。”桑吾的脸上堆满了谦和的微笑,若无其事的语气中不起一丝波澜。

        “好一个虚伪无耻的家伙。”丹曾郎杰心里暗自咒骂着,忽然对桑吾感到无比的厌恶。他想桑吾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情变化,可是看他神色坦然,脸上露着菩萨般的微笑,还泰然自若地说什么烧坏了、换了个木把手的话。

        高压锅的把手确实是烧坏的,但烧的人是丹增朗杰。那天他正压着饭,有个小伙子骑摩托车摔伤了,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地找他处理伤口,情急中忘了锅里的饭。卫生院的院子很大,看病和住宿之间隔着老大一块草坪,拉上门后,听不到高压锅冒气的声音。

        小伙子倒也硬朗,从头到尾没吭一声。丹曾郎杰把他脸上、胳膊上、手上和大腿上的尘土污血清洗干净,再细心地用镊子把嵌进肉里的小石子一颗颗夹出来,然后给几处较大的伤口上药包扎。

        等那小伙子离开,丹曾郎杰才想起炉子上还压着饭。他甩开腿往回跑,可是在门口已经闻到了呛人的焦味。屋里黑烟弥漫。高压锅里的饭烧成了黑炭。更让他心痛的是柴火从炉门口烧出来,把高压锅的把手烧得变形变细了。

        一天,小镇有人卖牛肉,丹曾郎杰买了点排骨。准备炖肉的时候,高压锅的把手忽然断了,一锅水载着砍碎的排骨淌得满屋都是。

        商店里没有单独的把手卖,县城又太远,本想将就着用,可是断了柄的锅不但烫手,而且还不方便。于是,一天中午,他到小镇北边阴坡的桦树林里砍了根树枝,烘干后削制打磨,用细铁丝一番捆绑,一个新的把手就做好了。虽然不太好看,但是结实管用。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丹增朗杰把高压锅放在屋外的台阶上排气,有个病人来买药,等他从药房回来,锅连同窗台上的压阀一起没了踪影。他感到难以置信,伸长脖子左顾右看,好像高压锅躲在院落的某处草窝里跟他捉迷藏似的。

        尽管不愿相信,可他清楚高压锅被人偷走了。他感到胸口憋闷,但又忍不住想笑:这么荒唐古怪的事情,也只有自己才会遇上吧?

        丹曾郎杰最初怀疑过邻居,但他想自己从来没有锁过门,桑吾要是翻墙来偷东西,屋里恐怕早就被搬空了。然而费解的是,当时除了来买药的人,再没有其他人进出。药房连着过道,大半个墙都是窗玻璃,有人进出不可能不知道。

        往事历历在目,桑吾却睁着眼睛说瞎话。

        丹曾郎杰越想越气恼,粗鲁地抓起桑吾的手找血管。由于生病身体虚弱,桑吾手上的血管不太明显,丹曾郎杰就在他的手背上啪啪拍打,不觉中手上用劲,痛得他龇牙吸气,可是又不得不忍。

        血管凸显出来了,手背也被拍得通红。丹曾郎杰缓过神来,忽然有点为自己的失态后悔。他用棉签消毒的时候,又像怕把桑吾手背的皮肤蹭破了,擦得特别轻柔。

        “锅还好用吧?”丹曾郎杰没有考虑,张口随意问道。他的心里还是放不下。

        “很好用。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没有高压锅不行。”桑吾老老实实地回答,听上去也很随意,根本不露丝毫马脚。

        “该死的小偷!不知羞耻的酒鬼!知道没有高压锅做不了饭,还偷!”丹增朗杰又在心里恨恨地咒骂起来,并暗自紧了紧拳头。要不是碍于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桑吾的脸上早就结结实实地挨一拳了。

        抓着桑吾的手,丹增朗杰决定让他吃点苦头。他慢慢把针扎进肌肉,然后装作找寻血管,深深浅浅,左探右刺。如此几下,丹曾郎杰感到桑吾的手一抽一抽的,浑身僵直,显然痛得厉害。

        心里的那点痛快还来不及玩味,瞬间烟消云散。丹曾郎杰想到自己竟然这样折磨一个病人,医德何在?背心猛然湿漉漉冒了一层汗。

        丹曾郎杰定了定神,手腕一稳,把针准确地扎进血管。

        液体终于挂好。桑吾长呼一口气,瘫在靠垫上,虚弱地闭上眼睛。

        丹曾郎杰退后几步,斜坐在窗户边,心还在怦怦直跳。他见桑吾的脸上隐隐闪着汗迹,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打量着桑吾带有风霜的硬朗的脸,心想他知道自己在报复吗?看他那么安然平静,应该不知道吧?可是,他又不是傻子!

        丹曾郎杰胡思乱想了一通,见桑吾还没有从虚弱中恢复过来,就把头转向窗外。

        桑吾家的地势稍微有点高,从窗户看下去,卫生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丹曾郎杰想自己这几年一直被人暗中偷窥,心里很不舒服。

        他的眼前出现了丢高压锅时的情景。自己被病人喊走。桑吾攀上土墙,一步纵到院子里。桑吾低头弯腰一路小跑,把冒着气的锅提在手里,顺手抓走压阀塞进怀里。桑吾像只惊逃的兔子原路返回。

        可是,他想不出桑吾是怎样从墙上回翻的。墙那么高。当时锅里压着挂面,汤汤水水,而且还烫。

        那段时间他还没领到工资,手头紧张,不得不又赊了一回吃饭的家什。

        丹曾郎杰进而想到,自己这几年前前后后丢的东西也不少,除了那口高压锅,还有一双运动鞋、一件夹克衫、两件T恤、一条内裤和两双袜子,都是洗干净晒在院子里后消失的。当时他怀疑,鞋和衣服可能被病人悄悄塞进怀里揣走了,但是T恤、内裤和袜子是贴身穿的,应该不会有人去偷,大概被风吹落后让流浪狗或者流浪猫什么的叼走垫窝里了。现在他确信,丢失的东西被眼前这个寡廉鲜耻的酒鬼偷了。

        丹曾郎杰像做CT似的,把桑吾全身上下细致地扫描了一遍,脑子里的机器也在告诉运转。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黄胶鞋,鞋帮上沾着泥土和草屑,显然从远牧场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换——他也许怕露馅,运动鞋自己不敢穿,廉价转卖给了别人。

        他的袜子是黑色的,而自己喜欢白色。这个可以排除。

        夹克衫没见他穿过,恐怕也跟鞋子一样贱卖了。

        紧接着,丹增朗杰想到自己的T恤和内裤说不定此时正被他贴身穿着,忍不住一身鸡皮疙瘩,腹下更是一阵阵收缩发紧。

        他感到浑身不舒服,不由得“噗簌簌”打了个哆嗦。

        这时,桑吾缓缓睁开眼睛,对着丹曾郎杰歉然一笑,说:“对不起啊,来了你一直在忙,都忘了给你倒碗茶。”

        其实,从桑吾闭眼休息到睁开眼睛,也就一小会儿。但是,丹曾郎杰思绪涌动,像是过了很久。

        “哼哼,不要脸的家伙,我丹曾还稀罕你家的那碗茶吗?冷锅冷灶还假装客气,脸皮也真够厚的。”丹曾郎杰心里暗自骂着,起身往外走。他不想继续呆在屋里受煎熬。他不知道自己跟桑吾还有什么话可说。

        刚跨出门槛,丹增朗杰转念想到桑吾还输着液,他是自己的病人,不交代一下也不妥当,就冷冷地说:“药还多,我先回去一趟。”

        说完,他头也没回地下楼了。


3


        丹增朗杰循路回到卫生院,见桑吾家的窗户像个巨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玻璃反光,像一面镜子,看不透里面的情形。可他确信,窗户后面肯定有双眼睛在鬼鬼祟祟地窥探。

        丹曾郎杰有意无意朝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唾沫。

        回到寝室,他看到桌子上绿油油的韭菜,一把抓过来扔进垃圾桶里。

        “我难道需要你的施舍吗?”他恨恨地想着。

        “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么个鬼地方?还整天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这难道是自己的命运?不不不!这不能怪命运,这只能怪自己当初缺心眼,蠢笨如牛!”

        自怨自艾中,丹增朗杰想起了当初学校办公室里的那顿晚餐。

        丹增朗杰来没多久,很快跟周围的人熟悉起来。小镇地处三县交界,偏远闭塞,除了学校和乡政府能多看到几个人影,其他单位都是孤家寡人守着征地,孤军作战。

        丹增朗杰不打牌,也不抽烟,但是要喝酒。生活枯燥无聊,日子孤寂乏味,娱乐单调匮乏,总要找点什么事情来打发岁月。夏天还好,工作之余他们到树林里捡捡菌子,或者到河边钓钓鱼——不过,钓鱼要到隐蔽偏僻的地方,不然被过路的僧人看到,他们会没收鱼竿,将鱼放生——冬天就只能窝在室内,除了抽烟喝酒打牌,再没有什么其他的消遣方式了。

        很快到了年底,乡中心校考完试放假,教师们在回家前简单聚餐。跟以往一样,学校把所有单位的人都请了来。两桌人,除了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教师,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的光棍汉,唯有高矮胖瘦年龄间差着几岁。

        办公室里烧着大火。火炉是用半截油桶做成的。当年森工上的工人就这样烧火,这是他们遗留下来的痕迹。屋外冷风呼啸,大伙儿却很快热得冒汗,都把外套或者藏袍脱了放在就近的办公桌上。丹曾郎杰怕袍子和腰带粘了粉笔灰,特意找了两张报纸铺开垫一垫。

        菜很简单,但是份量很足,特别是桌子中间的那一大盆手抓牦牛肉,拿刀削成小块,蘸着辣椒面下酒,别提有多美味了。

        大伙儿借着酒兴,说着笑着,唱着跳着,从傍晚一直喝到深夜。所有人都醉了,杯盘狼藉间,三三两两地头碰着头、手搭着肩、结结巴巴地相互掏心窝子。

        丹曾郎杰是喝酒的好手,每次聚会都把醉酒的同伴一个个送回寝室安顿好才休息。仗着酒量深,他总能保持一丝清醒。

        丹曾郎杰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大嗓门的警察,见他放开声音,比手画脚地跟他旁边的人讲着某次抓捕偷牛贼的惊险经历。喷出的唾沫星子溅了听者一脸,可对方已经眼神呆滞,脸面僵硬,浑然不觉。

        这些人几乎天天都在一起,相互间红过脸,较过劲,甚至还打过架,可他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那些酒话就算不说,也一样知根知底。就像不久前的一次聚会中,有两个人喝着喝着打了起来,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还像鬼上身似的相互动起了刀子。警察二话不说,在众人的协助下将两人拷进拘留室。第二天一早警察准备放人,却在门外听到昨晚还要以死相拼的两个家伙竟然在里面嗡嗡闲聊。他打开门,两个醉鬼不好意思地对着他傻笑。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了大家揶揄的对象。

        丹曾郎杰自顾自地喝着,这时坐在他旁边的老教师挽住他的脖子,将嘴巴贴在他的耳根大着舌头问:“你知道……你是怎么到……到这里来的吗?”

        “当然是坐车来的,不然走路呀?”丹增朗杰见他醉得厉害,开玩笑说。

        “不是,我是说你……你为什么会分……分到这里?”

        “毕业了,然后就分到这里了。大家不都这样吗?”

        “你呀,真是太……太老实啦。”

        丹增朗杰见他脸上肌肉僵硬,但朦胧呆滞的眼睛里却满是同情。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怎么老实了?”丹增朗杰忽然觉出他的话里藏着什么内幕,酒自醒了三分。

        接下来,丹增朗杰的脸上虽然挨了不少唾沫星子,可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在他报到的前脚,跟他同时分来的医生去了分管片区卫生院的院长家里,两瓶好酒,一条好烟,一条哈达,就将两人的工作地点作了调换。丹曾郎杰原本该在片区中心卫生院上班,可稀里糊涂地到了这个离中心卫生院三十多公里、穿谷进沟条件更为艰苦、且小得不能再小的乡镇。

        丹增朗杰那夜酩酊大醉,而且悲伤地哭了。这一举动出人意料,差不多把所有人的酒都给哭醒了。最后,他被两个同伴半拖半扶地送回寝室,衣裤鞋袜都没脱就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丹曾郎杰头痛欲裂。他感到心脏移位到了脑袋里,并且跳得惊天动地,轰然作响,都快把头骨震裂了。

        乍然想起昨夜酒桌上的事情,丹曾郎杰心里一痛,嘴里的苦味更浓。他想到了昨晚向自己透露消息的老教师。

        老教师一毕业就分配到这里,却因为性子耿直,不屑打点,也不上求于人,虽然工作尽心尽力,可还是被生生忽视遗忘,就像拉磨的毛驴在原地打转似的在这里呆了二十二年。如今他班上的孩子,已经是他当初那些学生的子女了。

        老教师虽然心气高,但人缘好。每次有同事调走,都私下劝他低一回头,弯一次腰,出一点血,可他从不膝盖打弯,守着自己的原则和尊严,不肯做出半点妥协。

        老教师不是傻子,他心里非常清楚,其实很多人的工作调动只是一桩生意。参照距离县城的远近,环境条件的好坏,除了跟这里一样唯恐躲之不及的几个偏远学校,每个学校的背后都有一个隐形的价码。

        话说回来,其他单位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老教师的儿子读初中,女儿读高中,妻子在老家务农,他不愿、也没有能力去完成这样一桩买卖。老教师偶尔自嘲时开玩笑说,这里的孩子入学迟,结婚早,说不定退休前能教上第一批学生的孙子,摇身一变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师祖爷。

        丹增朗杰几乎怀疑自己昨晚被人下了药,或者被人下了咒,不然为什么一瞬间就醉迷糊了呢?那个“噩耗”后面发生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包括他抓着酒瓶猛灌,然后推开碗筷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似的捂着脸“呜呜”痛哭。

        看着脚上硬邦邦的靴子,丹增朗杰知道送自己回来的人也醉得不轻。他想着他的那些同伴,他们很多人都像墙角的拴马桩,在这里一动不动,一钉多年。他一直深信自己所受的教育,接受的信念,盲目而又乐观地认为世间充满了令人泪目的光明,谁想龌龊的阴暗就隐匿在身边,即使如这般的穷乡僻壤,也有它滋生蔓延的土壤。他悲观地意识到,以自己跟老教师差不多的性格,他将会在这里呆上很久很久,以致最后变成路边一块长满褶皱的石头,即使覆满绿色的青苔,也显不出丝毫的生气。

        思绪的潮水轰轰隆隆,他在波涛里拼命挣扎。在床上躺了很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快要腐烂的尸体,满屋报纸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字,恍然间变成嗡嗡喧哗的苍蝇,铺天盖地朝他掩杀过来。

        丹增朗杰大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他像驮马卸下鞍鞯,浑身肌肉不由自主地“扑棱棱”抖了几抖。瞬息间,他的心里有股强劲的力量在蓬勃,那股力量激荡而上,撞得天花板砰砰直响。这是一种暌违已久的感觉。他以前爱打架,每当遇到强劲的对手,心里亢奋,就会这样忍不住打个哆嗦。

        一桩肮脏的交易激起了丹增朗杰心中蛰伏已久的斗志。他心里明白,遭遇和环境固然会影响一个人,但如果意志消沉,放任自流,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荒废的终究是自己。他绷紧肌肉,捏紧拳头,决心与命运一战。

        改变从当下开始。

        丹曾郎杰迅速起床,升起炉子。屋里很快暖和起来。

        为了缓解头疼恶心,他到药房取了一片止痛片,就着两管50%的葡萄糖吃下。回到寝室后,他像是举行什么庄重的仪式似的,倒了一大盆水,脱光身子,拿毛巾将身体细致地擦洗了一遍。然后,洗头洗脸漱口,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身体一清爽,心里也跟着轻松起来。丹曾郎杰在屋角的小龙碗里点了根藏香。熏香后面的小相框里供着一幅药师佛的唐卡照片。薄烟氤氲中,香味馥郁。

        丹增朗杰端坐在桌子前,抑着嗓子诵了三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又拨着佛珠念了一圈药师佛心咒,最后祈祷,回向。这一功课他已经耽误有半年了。在学校学习藏医期间,他们每年都会参加特意为医者举行的药师佛灌顶法会,并念诵要求的经文。

        完成早课,丹曾郎杰捏坨糌粑简单吃了早餐,然后从卧室床头的桌子上选了一本书,倒一碗清茶,坐在火炉边安静地看起书来。那些药典医书,他也有很长时间没动过了。

        丹曾郎杰就此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他每天都扎在书本里,背诵,抄录,思索,感觉累了就出门转转,或者看会儿小说换换脑子。同伴们见到他这样勤奋,最初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去坐“甘丹赤巴”的法座,后来明白他的心思,不再每天扭着他去喝酒。但是,为了维系朋友间的情谊,丹曾郎杰还是十天半月跟他们聚上一聚,也让自己在微醺中放松放松。

        时间一晃过了两年,丹曾郎杰把手边关于藏医西医的书都看了好几遍。但是,受于环境限制,很多知识学了就学了,却没办法使用。

        生活再次陷入到重复单调的循环中,丹曾郎杰的内心开始滋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虑。

        一个夏日的凌晨,丹增朗杰背着背包,决定到山野去走走,散散心。背包里装着两瓶啤酒、一瓶散装的本地酿制的青稞白酒、两根火腿肠和一罐午餐肉,还有一本《笑傲江湖》——这已经是他第四次重读这套武侠经典了。虽然遇到野兽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他还是将尺多长的藏刀塞进了背包。出门的时候,他顺便把打火机揣进兜里,以防备用。

        晨雾浓重,空气潮湿清凉。顺着山梁一路朝上,穿过静谧的杉树林,走过露水湿重的灌木丛,最后是柔软的草甸。快到山顶时,丹增朗杰忽然从灰白流卷的雾气中走了出来。

        天空蓝得刺眼。浩瀚的云海从脚下一直漫到天边,远处漂浮的山峰犹如乳白色海洋里的孤岛。

        离他身后不远是某个村寨的神山。插箭台傲然矗立在山巅,堆成锥形的箭杆直刺苍穹。五彩的经幡在蓝天的映照下更显鲜艳。

        看到眼前壮阔的景象,丹曾郎杰感到胸中一畅,忍不住引颈长啸几声,接着放声唱起了曲调高亢的牧歌。他的嗓音不怎么好,高音回环颤动的时候还爆了音,但是他想又没有旁人听见,没什么可顾忌的,继续嘶声高歌。没等唱完,他听着自己嚎叫般的歌声,歇声大笑起来。

        沿着山脊在荒野里漫走,看群山涌动,雾卷云舒。野兔慌乱惊逃。旱獭东张西望。雄鹰悠然翱翔。云雀唧唧乱鸣。走到中午时分,丹曾郎杰在一丛红柳下躲着凉吃东西,喝啤酒,看小说,最后抵不住瞌睡眯了一会儿。醒来后,他开始顺着山脊往回走。

        到了小镇上方的山坡上,丹曾郎杰盘腿坐在草甸上,看着彤红的霞光,咿咿呀呀地反复哼着一首伤感的情歌,内心却感到无比的快乐和满足。他一小口一小口将饮料瓶里剩下的白酒嘬到肚子里,沉浸在慵懒的惬意中,直到寒星闪现,残月东升,才慢慢回家。

        那次荒野漫行,丹曾郎杰在山上发现了很多种草药。以前在学校,每个学期都有几个老师带着他们去采药,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个把月。《四部医典》的《药典》里记载,采药的人应该是八至十二岁身体健康、长相好看、父母健在的童男童女,采药的时候还得穿着漂亮衣服,盛装打扮。不过,如今采集藏药材的条件已经没有那样苛刻,也很难做到。他们一来是为学校的药剂科采集药材,二来结合《药典》现场教学,不只辨认各种草药,还熟悉它们的药性,花、叶、根、茎哪部分入药,又可以和那些药物搭配等等。

        丹曾郎杰的专业虽然是藏医,但在学校还要学习最基础的西医,因为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毕业后多半会到乡镇做全科医生,所以什么都得懂一点。他来之前,老医生只会简单配点西药,或者稍微处理一下伤口,所以卫生院没有藏医藏药。

        丹曾郎杰想在这里开展藏医藏药,但是给县卫生局打了几次报告都没有得到批准。自见到漫山遍野的药材后,他决定自己采药制药。

        这一采药就是多年。到离开这个小镇之前,他已经把周围的山山水水都走遍了。盛夏时节,他有时候会带足干粮,背上睡袋,在山上的某个岩洞或者树林里住一宿。如果遇到放牧的人,就在他们简陋的小棚子或者帐篷里借宿。他把采回的草药洗净晒干,根据《药典》记载的单味药方或配伍药方,回忆以前在制药室的参观和实习,从最简单的开始入手。

        丹曾郎杰最初给病人搭配藏药时,病人不大愿意要。他以为他们在顾虑药效,可打听后才知道,关于藏药,他们更信任距小镇十多公里的冬噶林央寺里的那位老僧人。丹曾郎杰早听说过老僧人精通药理,医术高超,是个非常厉害的藏医师。老僧人的很多药也是自己制的,但病人说他的药被加持过,药性自然更好。

        丹曾郎杰理解病人的想法,毕竟与药物的疗效一样,病人的意志和信念也同等重要。况且在古老的习俗中,还有“命定医生”的说法。很多人都相信,寺院的老僧人就是他们的“命定医生”。

        丹曾郎杰没有气馁,依然如期采药,晒药,制药,有病人来还是给他们推荐自己的藏药。

        事情的转机来得很偶然。有一天,一个男的大清早来买药——他要去远牧场,需要准备点感冒拉肚子之类的常备药。来到丹曾郎杰的寝室门口,他听到里面有朗朗的诵经声,开始还以为是放声机里在念诵,等听到翻书页和小声咳嗽的声音才知道是那个年轻的医生在诵经。

        好打听是人的天性。乘着在药房里取药,那人了解到丹曾郎杰诵的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制药的时候也会依照《药典》要求,念诵心咒加持。这事很快传开,四村八寨的人在私下议论中,认同丹曾郎杰是个合格的医生,慢慢也就接受了他配制的藏药。

        随着制药的种类多起来,丹曾郎杰遇到的难题也跟着增加,于是他专程到寺院拜老僧人为师,还从一个牧民手里买了辆二手摩托车,有时间就到寺院去学习。

        看到丹曾郎杰在冬噶林央寺的老僧人那里学习,病人对他有了更多的信任和尊重。但是,一来限于技术,二来限于器材,像七十味珍珠丸这类的名贵藏药,或者那些制药过程繁复的药,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丹曾郎杰再次给县卫生局打请示。局里趁年底检查工作简单调研,说他三番五次打报告,那么自信,就先试试看吧。于是,这里就成了这个片区、四个乡镇唯一开展藏医藏药的卫生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不再叫丹曾郎杰“阿克曼巴”(曼巴,医生)了,而是叫他“阿克拉杰”。他们也这样称呼老僧人。这名字遗有古风,跟此地的许多传统一样,带有质朴久远的意味。

        丹曾郎杰受宠若惊,也隐隐感到不安。如今在大家的心目中,“拉杰”这一称呼已等同于“神医”,他知道自己远远配不上。后来,所有人都这样喊他,他也只得接受,慢慢习惯。同时,这称呼也让他的心里有了一种难喻的神圣感和特殊的使命感。

        退休的老医生刚开始听到大家叫丹曾郎杰“阿克拉杰”,很是惊讶。他半真半假地跟乡亲们开玩笑说:“我在这里行医几十年,你们从来没有人叫过我一声‘阿克拉杰’,哪怕是喝醉酒了做做样子的都没有,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叫我‘阿克曼巴’。”

        回答他的人也是半真半假地玩笑说:“虽然你行医几十年,大家也承你的情,但是你的医术只到‘阿克曼巴’的水平,离‘阿克拉杰’还有点差距。”

        本来就是玩笑,老医生听到这话,哈哈一笑也就过了 。


        寝室只有里外两间,但是丹曾郎杰进进出出漫无目的地走了好几趟。他一会儿动动厨房火炉上的茶壶,一会儿翻翻床头桌子上的书,心情烦乱,坐立不安。他忽然有了一种幻灭感,想不明白自己在这里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感到有些乏力,坐在凳子上,倚着糊满报纸的壁板胡思乱想。眼光落在相框里的药师佛唐卡照片上,他猛然想到自己每天早上诵读《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时,虔心地为每一个病人祈祷,也为每一个健康的人祈祷。他记起了前两天恍然明白了一件事:不管是从小听到大的“为人民服务”、老师谆谆教诲的“医者父母心”、还是药师佛的十二大宏愿,都有殊途同归之处。自己不就是希望通过努力,提高医术,为病人带来健康吗?

        丹曾郎杰心里清楚,这里平常病人少,并不是说他们的身体有多健康,而是和老家一样,他们已经习惯了把身体上的疼痛当成是艰难生活的一部分,小病小痛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因为生活艰辛,忍耐苦痛成了一种美德。也因为生活艰辛,不只遮遮掩掩的小偷小摸成了寻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还会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一次,丹曾郎杰看到一个妇女把一条红色的内裤罩在头上,毫无羞愧地在街上走了个来回。他吃惊之极,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个妇女想买那条内裤,可是讲价的时候压价太低,惹得汉地来的女店主不高兴,女店主就嘲讽她说,只要你敢把这条内裤笼在脑袋上,再到街上走一圈,内裤就归你了。那个妇女真那样干了,而且在返回店门口的时候,还故意把身体妖娆地扭了几扭,让女店主吃惊无语。女店主终究信守承诺,把那条内裤送给了那个妇女。这件事情对丹曾郎杰的震动很大。他在内心深处切实感受到,有时候尊严这东西并不是什么必需品,而只是生活无忧者的奢侈品。

        想到这儿,丹曾郎杰的心里平和了许多。他看到垃圾桶里的韭菜,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起身把韭菜捡了出来。

        “他们怎么就那么喜欢送韭菜呢?”丹曾郎杰暗自说着。

        这几年,丹增朗杰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偶尔也给人做点“外科小手术”,像把摩托车当成飞机、因炫技飙车而摔伤的小伙子,那些酒后失控打架斗殴还动了刀子的年轻人,摔伤的老人和孩子,被藏獒咬得鲜血淋漓的妇女,还有被牦牛顶得皮开肉绽的男人等等,他们表达感谢之情就是给丹曾郎杰送来一把把的韭菜。有时候他自己吃不完,就送给同伴们。但是在这些人当中,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风流的次扎。

        那年冬天次扎来看病,询问病情时,丹曾郎杰见他忽然满脸通红,说话吞吞吐吐,不断考虑着该如何措辞,心里已是了然。果然,检查结果是淋病。

        次扎三十五岁(填写病历得知),身材魁梧,长得很有男子气。他的脸虽然晒得黝黑,但衣着装扮讲究,看上去跟常人有着不一样的气度。检查的时候,丹曾郎杰见他虽然有些难堪,但依然不显慌乱。可丹曾郎杰认为他是在绷面子,心里满是嘲讽,又想他把一副好皮囊当做问花寻柳的资本,更是鄙夷。

        次扎的病情不算严重。当天打完针输液的时候,病房里很冷,但是丹曾郎杰不愿意他到自己的屋里去,就把他挂在院子的土墙边。中午阳光明媚,天气十分暖和。

        那天输液前,次扎先到商店里买了一桶方便面。到了中午,他觍着脸要开水泡面,丹增朗杰不好拒绝。

        第二天,次扎骑了摩托车,还带了褡裢和氆氇卡垫。输液的时候,他盘腿坐在卡垫上,舒适地靠着土墙,脸上带着惬意的微笑,就像在开满野花的草坪上闲坐似的。

        中午时分,丹增朗杰见次扎从褡裢里掏出碗、酥油、糌粑和一个小水壶,准备午餐。次扎左手扎着针,只能动右手。丹曾郎杰虽然有些瞧不起他,但见他笨手笨脚地收拾不住碗,心里不忍,洗了手过去帮他把糌粑捏好。

        第三天做午饭的时候,丹增朗多压了一个人的饭,菜是腊肉炒土豆。他把次扎带到了屋里。接下来几天,次扎每天都带一大把韭菜来。对于丹增朗杰来说,能吃上新鲜蔬菜也不容易,这里没有人卖菜,每趟回家买来的蔬菜最多放一个星期,剩下的日子里就只有土豆、粉条、豆皮、海带这些东西了。

        一连好几天,韭菜都成了他们的主菜。次扎也一直在丹曾郎杰的屋里输液。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次扎性格开朗,很是健谈,好像到过的地方也不少,虽然他讲述的那些见闻偶尔有夸张的嫌疑,但听起来很有趣。不过,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他的病情,也没有谈论过什么关于女人的话题。

        次扎的病好了以后,除了韭菜,还给他送过酥油、奶渣和牛肉。后来,丹曾郎杰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次扎这人从来风流,而且很多女人也愿意跟他相好,但是这人疼爱妻子,宠爱孩子,勤劳地养家糊口,绝不是个懒散无聊的闲汉,或者靠脸吃饭让人不齿的浪荡子。丹增朗杰还听说,次扎这人从来不会谈论半句跟他相好过的女人,更不会像某些男人拿这些事来夸口炫耀。如果有人知道他的某些风流韵事,并证据确凿地说出一二三来,他不但否认,还极力贬低自己,用不敢妄想的话来保护那些女人。

        一个月后,次扎给丹曾郎杰拉了一拖拉机柴。木柴堆得很高,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快要翻了。那几天,丹曾郎杰还寻思着该买柴了。柴火卸在院子里后,丹曾郎杰想给他钱,可次扎脸一沉,说他是来送柴的,而不是来卖柴的,没必要这样羞辱他。

        丹曾郎杰知他性子爽直,也不勉强,遂到小饭馆喊来几个菜,跟次扎好好喝了一场酒。两人旗鼓相当,喝得尽兴。酒酣之际,尽管年龄差着十来岁,却碰杯结了兄弟。

        次扎拉来的柴有一大半是粗大的杉木。一天下午,丹曾郎杰正在费劲地劈柴,桑吾提着斧头从土墙的缺口处跳进来帮忙。丹曾郎杰已经劈了一个多小时,手臂酸软,正想着休息。

        桑吾穿着背心打着赤膊,因为常年劳动,手臂上肌肉突兀。他哐当哐当劈得很有劲,也很有效。丹曾郎杰得到助力,再次打起精神来。两人合力,傍晚时分就把那一车柴火劈完了。

        那天丹曾郎杰累得大汗淋漓,浑身乏力,但很高兴。他本来有一瓶好酒,想送给桑吾,可是又不敢,怕他喝醉了发酒疯,打老婆孩子撒气。

        “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到商店买点东西。”丹增朗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

        “不用那么客气,我们是邻居嘛。”桑吾猜出他的用意,提着斧头攀上土墙跳走了。

        丹曾郎杰到商店买了两个大瓶的百事可乐和一大封饼干,把桑吾喊下来,无论他怎么推辞,好说歹说执意送给了他。

        千丝万线过针眼。回忆像一根绣花针,三挑两挑把丹增朗杰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他想,纠结于过去也是徒增烦恼,虽说桑吾偷了自己的高压锅——其他的东西也拿不准是不是他偷的——但至少没有乘他不在家,明火执仗地进屋拿东西。就这一点,也算得上是“盗亦有道”了吧?


4


        丹曾郎杰再次返回桑吾家。刚一进门,就见桑吾欠着身子做出躬身迎客的姿势。他虽然不能起身,但脸上的笑容更甚。

        丹曾郎杰坐在窗前的老位置上,留意着输液袋里的最后一指液体。两人好一阵都没有说话。丹增朗杰一时找不到话题。桑吾心里依稀猜出丹曾郎杰气冲冲离开的原因,但他觉得自己没做多大的错事,装作若无其事。

        “太安静了,麻烦帮着放首歌吧。”桑吾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沉默使人压抑难受。

        “唱首歌?”丹曾郎杰恍惚间没有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桑吾。

        “帮着放首歌听好吗?”桑吾摇了摇头,指着丹曾郎杰身后的屋角,讨好说。

        丹曾郎杰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个矮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收录机。刚才他的心思全被高压锅占据着,加上屋角光线较暗,没有看到这台收录机。

        丹增朗杰屁股蹭着坐垫移过去。收录机一边一个大喇叭,但是很旧,除了塑料本身的暗色灰,也基本看不到其他曾经有过的颜色。

        “磁带在下面的抽屉里。”桑吾说。

        桌子就跟收录机一样,像是在这世间存在了几百年。丹曾郎杰拉开松懈得快要脱落的抽屉,见里面一排排满是花花绿绿的磁带,且都保管的很好。

        “放什么歌?”

        “随你,你想听什么就放什么吧。”桑吾像是在极力取悦丹曾郎杰。

        “哼哼,随我,口气还真不小!《蓝色多瑙河》有吗?《春江花月夜》有吗?是能听到帕瓦罗蒂的《今夜无人入眠》,还是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丹曾郎杰心里嘀咕着,满是不屑。暗中也有赌气较劲的意味。

        但是,一番粗略的浏览后,丹曾郎杰还是感到暗自吃惊。抽屉里有锅庄舞曲、曼陀铃弹唱、龙头琴弹唱、拉伊(情歌)、牧歌、赞歌、藏戏、爱情叙事诗说唱、弦子、酒歌、相声等等,最后还看到了两盘祝酒词。这些磁带分门别类排在一起,少的一两个,多的七八个。想不到这个摇摇晃晃的抽屉里竟然藏着这样丰富的世界,难怪桑吾要他随便选。但遗憾的是,抽屉里没有纯音乐的磁带,更没有藏文化之外的任何音乐类型。

        丹曾郎杰的手指在抽屉里划动,找到一盘当下正流行的通俗歌曲磁带,取出来放进收录机里,按下快要罢工的按键。

        收录机尽管陈旧之极,但是音响效果还不错。《卓玛》的音乐一响起来,屋里凝涩的气氛就像被风吹动,随音乐的旋律起伏流动。

        两人都暗自舒了口气。听着亚东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听着歌里的美丽姑娘,丹曾郎杰也想起了自己的“卓玛”,心里就有了愁丝缠绕。

        音乐声中,第一组药终于输完了。

        丹曾郎杰正在加第二组,桑吾的妻子回来了。她这几天跟村寨里的几个妇女一起织氆氇,中午赶回来给丈夫做饭。桑吾的两个孩子在中心校读书,中午在学校吃饭,傍晚放学才回来。平常家里就他们夫妻两个。

        桑吾的妻子长得高大壮实,个头跟丈夫差不多,估计力气也不小。丹曾郎杰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桑吾每次发酒疯她都不还手,只知道哀哀切切地嚎哭。这天中午,当他发现她看桑吾时眼神中流露出的柔情,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忍受酒鬼丈夫的胡闹和粗暴了。

        桑吾的妻子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取柴烧火,清洗茶壶,先给两人熬了一壶新鲜的马茶,才着手做饭。丹曾郎杰嘬着清香满溢的酽茶,看她拿出曾经属于自己的那口木柄的高压锅,淘米掺水,把锅搁在炉子上,神情跟桑吾一样坦然,一样心安理得。

        丹增朗杰忽然感到想笑。他已经不再为这口锅生气了。

        一会儿的工夫,饭好了,两个菜也摆了上来。一盘韭菜炒腊肉。一盘是丹曾郎杰最喜欢的酸菜辣椒汤。酸菜辣椒汤是这里特有的饮食,由于嫩牛肉和新鲜酸菜不常备,除了待客或者食材恰好齐备,一般很少做。

        丹增朗杰本来想自己回去弄点吃的,但是要守着液体,不敢长时间离开。于是,他没有推辞,留在桑吾家蹭了顿午饭。

        丹曾郎杰吃得满头大汗,浑身舒坦。也许是药起效果了,加上吃了东西,桑吾也精神了不少。他们有说有笑地吃着饭,丹曾郎杰感觉自己像到熟人家串门来了。

        说话间,丹曾郎杰问起了桑吾那瓶被活佛加持过的酒。

        “说起来我就心口疼。都是这个傻女人干的好事!”桑吾气哼哼地指着妻子骂道。

        桑吾的妻子捂着嘴巴咯咯咯笑了起来。

        “看你那得意的样子,你还有脸笑!”桑吾脸上愠怒。

        “我是在帮你,你应该感谢我才对。”桑吾的妻子笑着说。

        看来桑吾没有喝酒的时候,她妻子也不怕他。丹增朗杰心想。

        “谢你?谢你一堆臭狗屎要不要?”桑吾虽然骂着,可一脸无奈。

        “怎么回事?她把你的酒给喝了?”丹曾朗杰心里好奇,明知道这里的女人从来不喝酒,故意问道。

        “我把那瓶酒藏在装青稞的柜子里,不知怎么让这个傻女人给发现了。她趁我不在,把酒拿到村口的转经房,送给那里几个转经的老头子,还生怕他们不知道这是活佛加持过的,像个多嘴的老鸦叽里呱啦说了又说。唉——,好好一瓶酒,我才舍得滴了几滴,就让那几个糟老头子全部糟蹋光了。他们肯定把酒瓶子都翻过来舔了一遍。真是的,嘴里都能闻得到黄土的味道了,还像饿鬼一样吃别人施舍的东西。”桑吾的嘴下一点也不留情,把喝了他酒的几个老人损了又损,最后还嘬着牙花子啧啧啧几声,像是在感慨他们的厚颜无耻和不可理喻。

        丹曾郎杰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要在背后翘尾巴了,你每次碰到他们还不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连个脸色都不敢给他们看。”桑吾的妻子不屑地说。

        “这哪里是不敢啊,只是不想跟他们计较罢了。”桑吾不服气。

        丹增朗杰见桑吾的妻子瘪了瘪嘴,表示嘲笑,却没有发出声音。

        “就这样,我的魂也就掉啦。”桑吾叹着气说。

        “说你的魂回来了还差不多,你不知道你以前喝醉了是个什么鬼样子。再说了,你不想想我帮你积攒了多大的功德。他们都是虔心修行的老人,平常一直转经诵经,这次你献出了活佛加持过的甘露,又有几个人能碰到这样的因缘。他们还不为你多祈祷祝福几句?”桑吾的妻子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丹曾郎杰听她说出“甘露”这个词,很是不解。“甘露”虽然是人们日常对酒的雅称,但从一个深受酒害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怪异。平常女人们在控诉酒之害时,说得最多的是“疯水”,然后是“尿”。不过,她们在选择这两个词的时候,还是得斟酌一番,揣摩揣摩丈夫发火的底线,或者掂量掂量自己挨拳头的可忍受程度。但是,桑吾的妻子显然不是那样的女人。

        “酒给人了也好,不然照你那样动小心思,喝起来没有节制,还钻誓言的空子,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好事。”丹曾郎杰笑着说。

        “所以啊,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有酒喝啰。”桑吾显得很不甘心。

        “你现在不喝酒了,脸色比以前好多了。自己的身体要自己管理,健健康康地不好吗?”桑吾的妻子晃着脑袋说,像是在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子。

        “你这个傻女人,很久没挨打了是不是,竟然放肆地对自己男人说教了。信不信我打断你几根肋骨!”桑吾威胁道。

        “没有酒这个魔鬼在背后使坏,你就不是个黑心肠的人。”桑吾妻子的脸上笑出了花,语气里竟然隐隐含着调情的意味。

        丹曾郎杰嘴里含了口茶,听出桑吾妻子话里的味道,呛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来。桑吾夫妻俩还以为丹曾郎杰是在故意为之咳嗽,脸上发烧,有些尴尬。

        “我一到这里,就听说了你喝酒的那些事情。戒酒了好啊!”丹曾郎杰赶紧岔开话题,胡乱感叹。

        桑吾的妻子有点不好意思,没再加入他们的谈话。她等丹曾郎杰和桑吾吃完,把屋里收拾干净后,又继续织她的氆氇去了。

        可口的食物总能让人心情愉悦,更何况还有动听的音乐在屋子里漫溢。他们已经连听了好几种风格的歌曲。两人之间没有了先前的窘迫,自然有话可说。话题几转,又回到了酒上。

        “戒酒就那么困难吗?”除了几年前在学校聚餐时伤心痛哭那次,丹曾郎杰还从来没有在酒上面出过什么洋相。因此,他不知道戒酒到底有多不容易。

        “你割自己的鸡巴试试难不难。”桑吾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为自己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而哈哈大笑起来。

        丹曾郎杰先是一愣,跟着也笑了起来。这个比喻虽然粗俗,但是很神妙。是啊,这一刀谁能下得了手?

        两个人为桑吾的这句话笑了一阵。男人间的感情很奇怪,有时候一句不加掩饰的粗话,就能让两个人走得更近。桑吾有意无意地把话题扯到了女人上面。

        “你有女朋友吗?怎么从来没见她来看过你?”桑吾问。

        “以前有过。”丹曾郎杰叹了口气。

        桑吾听了,也满怀同情地叹了口气。丹曾郎杰心里明白,他们这些光棍汉的命运,就连周围的老百姓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桑吾不知道,丹增朗杰恋情的红线是他自己剪断的。

        丹曾郎杰的女友是他的同班同学。两人一起四年,最初只是暗地里拉拉手。毕业之际,丹曾郎杰第一次吻了女友,却搞得班上的老师和同学尽人皆知。他还为此受了惩罚。

        那是最后一学期。他们离开学校已有一个多月,基本辗转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山、湖泊、草原、荒坡或者乱石滩,一个个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像群逃难的人被东风卡车拉过来送过去,远离人间烟火,整日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为伍。

        采药学习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体验。不同的草药根据其药性,除了在不同的季节采集,有些还要看时辰:有的要在中午阳光下采;有的要在午夜的星光或者月光下采;有的在清晨露水中采;还有的草药因为采的时候不能见光,白天在冰礦地段的乱石窖里找到后,做好记号,认准路线,等到了晚上才摸黑去挖。

        风吹日晒,霜冻雨淋,采药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是也很快活。每个夜晚,他们都围着篝火打闹,高歌,舞蹈,最后在老师的再三发令下才慢慢踅回帐篷休息。那时候,他们的快乐那么简单,那么纯粹,但又那么充溢。

        丹曾郎杰他们班有二十多个同学,男女差不多各一半,私下已发展出好几对恋人。学校禁止学生们谈恋爱。带队的三位老师隐隐知晓他们的恋情,感到压力特别大。由于长时间在荒野活动,天宽地阔的,他们担心等到下山的时候队伍中不小心会多出个人来——尽管那个小生命还被秘密地揣在某个女生的肚子里。

        一个花香醉人的六月的深夜,丹曾郎杰踩着露水从远离帐篷的野地里回来,被值夜的阿旺老师逮了个正着。

        寒星稀疏,月光如水。他看见女友侧着身子站在阿旺老师的身后,脑袋深埋,肩头轻微颤动,显然是在抑声哭泣。

        两人分开后,本来是一前一后悄悄回营地,想不到还是暴露了行踪。

        阿旺老师顾及他俩的颜面,没有当面呵斥。他让女生先回去。营地以三位老师的帐篷为界,一边是男生们的帐篷,另一边是女生们的帐篷。

        丹曾郎杰看着女友娇小的身影穿过牛奶般的月光,来到她的帐篷前,弯腰消失。很快,银亮的帐篷里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嘤嘤啜泣,还有几个同伴小声劝慰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做什么去了?”阿旺老师小声但很严厉地训问。说完,他把烟凑到嘴边深吸一口,等着回答。丹曾郎杰见他那张坚毅的脸被暗红色的烟头一照,显得狰狞、诡异而又可怕。清凉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他赶紧把眼睛移到远处。帐篷后面的湖泊就像从夜空剪下的一块碎片,落满了星星点点的银光,冷艳而凄美。山野寂静处,阿旺老师的那声轻喝传出很远很远,估计连安住在湖泊对岸雪峰之巅的山神都听到了。

        丹曾郎杰感到脸上滚烫,耳尖发烧。

        “不知道采药期间要身心清净吗?”

        丹曾郎杰没有搭腔,心里却在嘀咕:身心清净你还在圣山圣湖边抽烟?真是个大烟鬼!这时,他听到身后的帐篷里有人小声说了句什么,又有人嘘了一声,知道同伴们在偷听,立时臊得脑袋发昏,恨不得扎进草丛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你们有没有……”

        “真不要脸,作为一个老师,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虽然阿旺老师没有言明,但是听他欲言又止、既像试探又像暗示的口气,丹曾郎杰忽然有些气愤,暗自骂着。

        阿旺老师见丹曾郎杰低着头不说话,更是怀疑,又遮遮掩掩地把那半句话问了一遍。听他口气,像是确信这两个年轻人已经越了禁忌,偷尝了禁果。丹曾郎杰知道再沉默下去就真的没办法解释了,赶紧小声招认。他拥抱了女友,也吻了她,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说完,他还搬出圣城大昭寺里的觉沃仁波钦发誓。

        誓言太重,阿旺老师相信了,也暗自放了心。第二天,阿旺老师责罚丹曾郎杰他俩只能跟着学习,不能动手采药,且要在一天之内念够一万遍金刚萨埵心咒忏悔,过后还要各念诵十万遍药师佛心咒。两人乖乖认罚。但是,丹曾郎杰耍心重,十万遍药师佛心咒从山上一直拖延到学校,都快要毕业了还没念完,最后在女友的帮助下才勉强完成。

        原本,两个人都想要跟对方厮守终身,可是毕业后,一个是独子需回家赡养父母,一个又恋着故土不想远走,就各自回了老家。隔着省,他们的距离犹如从天涯到海角。两人断断续续地通了一年信——由于丹曾郎杰呆的地方太过偏远,苦苦期盼的信件还被邮掉过好几回——最终,双方都明白此生不可能在一起了,忍着心痛,各祝安好,就此断了音讯。

        甜蜜的回忆变成痛苦的毒药,折磨了他很久很久。每当他因思念借酒消愁,微醺之际,耳边总会响起女友那夜在帐篷里羞愧的啜泣声,就像此时回想,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痛。可是,他不能把这些事情对人倾诉,更不可能跟桑吾说。

        “要不在这里找个姑娘成家算了,我们这儿可是出人才的地方呦。”桑吾见丹曾郎杰黯然失色,开玩笑说。

        “你们想招我做上门女婿?我可不想寄人篱下。”丹曾郎杰也开玩笑说。俗话说宁愿自己搭个小棚子娶个糟糠妻过清贫日子,也不愿到家财万贯的富人家上门,对于入赘的某些偏见,也深深地影响着丹曾郎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老百姓都说是山神眷顾,跟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的小伙英俊,姑娘漂亮。可是,丹曾郎杰心里很清楚,他只要在这里成家,就永远没办法调离,终将在这里老去。

        说着话,听着音乐,忘了时间流逝。

        液体输完后,丹曾郎杰往药箱里收拾东西。桑吾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小塑料袋,一个装着黄灿灿的新鲜酥油,大概有两三斤;一个装满了奶渣,晒得又细又白。

        “今天从远牧场带回来的,你拿去尝尝。”桑吾把东西塞进丹曾郎杰手里说。

        “这样不好。我不能拿你的东西。”丹曾郎杰慌乱推辞。

        “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一点吃的。我也只有这东西能拿得出手。”桑吾像是在调侃自己,微微耸了耸肩。

        “你们自己留着吧,可以卖了换钱。”丹曾郎杰知道桑吾家不宽裕,真诚劝道。

        “家里每年都要卖一些,但是不差这点。”桑吾笑着说。

        “那我买吧。”见他那样坚持,丹曾郎杰不知道再说什么,赶忙伸手摸兜掏钱。

        “你这不是瞧不起人吗?我送你点酥油奶渣怎么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打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桑吾满脸不悦,气鼓鼓地说。

        “好,好,我收下,我收下。”丹曾郎杰第一次在桑吾的脸上看到怒色,知道他真的生气了。他想起次扎给他送柴火的时候也说过相同的话,知道他们都是实诚人,伸手把东西接在手里,连道谢都免了。

        “这就对了嘛!”桑吾的脸上云开日出,笑着亲昵地拍了拍丹曾郎杰的肩头。

        桑吾把丹曾郎杰送到院门口,站在青稞地里挥了挥手,像是在送别即将出远门的朋友,这让丹曾郎杰感到有些可笑,又有些感慨。他见桑吾的笑容那么灿烂明亮,仿佛心里揣着太阳,忽然间觉得他跟次扎很像,尽管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各自的毛病,会在生活中犯点这样或者那样的小错,但是他们都活得很阳光,也很坦然。

        就这样,丹曾郎杰一连给桑吾输了三天的液,也在他的家里吃了三天的饭。只是他料不到,十年后的某一天,当他在州藏医院的药剂室里制药的时候,会忽然想起曾经的酒鬼桑吾、桑吾幽默的妻子和那口木柄的高压锅,忍不住暗自发笑。那时,他在医学上取得成就,无愧被人称为“阿克拉杰”。


原刊于《草地》2020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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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让闼,藏族,四川省阿坝州松潘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冰冷的月》、散文集《人焉廋哉》。摄影作品《风雪回家路》获四川省“群星奖”摄影比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