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的时候,看了第一部万玛才旦的电影。想来也是机缘巧合,班里有位北京同学的父亲给我和当时痴迷电影的朋友弄来了一盘《老狗》的影碟。记得那是北京的秋天,我们几个藏族同学在昏暗的活动室里看了这部片子。

电影《老狗》海报

       电影里的安多方言于我而言是晦涩的,可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电影与我所了解的现实景象竟然可以如此接近。

       现在想来,十七岁,懂得多少呢?电影里的割与守,那时我是不明白的,到现在也未必完全明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场景常在脑海中盘旋。每次回到拉萨,回到日喀则,走在街头,当我一次一次与故土碰撞、产生联系,万玛才旦电影里的画面和声音就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后来我几乎看全了万玛才旦所有的片子,也一边读老师的藏文小说,汉文小说,译作。不遗余力地向身边所有的朋友推荐这位作家、这位导演,希望更多的人能从他的作品里得到启发和困惑,收获痛苦和安慰。

       关于“塔洛”和《塔洛》之后

电影《塔洛》海报

       导演万玛才旦 最新作品《塔洛》 于美国东部时间2016年9月28日晚上7点在纽约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成功首映。今年9月起《塔洛》将在美国、加拿大不同城市的各大影院展映。

电影《塔洛》北美首映现场,纽约,MoMA

       《塔洛》和万玛才旦此前的作品一样,依然是藏族题材,而且是由藏人执导的第一部藏语黑白电影。影片是由万玛才旦曾经创作的一个短篇小说改编而成。影片的主角是一个单纯善良的牧羊人塔洛,他一心想“为人民服务”,但随着他来到城镇并遇见一位姑娘,残酷的现实将他单纯的理想一一打破。

       那么,"塔洛"究竟是谁?

       塔洛这个人物并没有原型,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塔洛的故事就是我们的故事”。万玛才旦说,塔洛就是一代藏族人的精神写照,每一代藏人的身上都能看到塔洛的影子。不论是老年、中年还是青年,塔洛面临的困境其实每个人都会面临。

       拍摄塔洛时我们去掉了很多符号化的东西,常规的藏地题材电影中看到的元素你在《塔洛》里几乎看不到,包括宗教的符号和元素,也退居后面,而把“人”突出出来,把人的状态凸显出来。我以前的片子关注的是一个群体,比如说一个村庄的状态,或者整个藏区的生存状况和处境,但这个片子就把焦点推到了一个个体身上。而这种状态处境可能不仅仅是藏族的,每个人都可能会面临;塔洛讲述的就是一个寻找身份,然后在寻找中迷失自己的过程。我觉得每个人都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塔洛在山上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有形的;然而下了山的塔洛,其实更加孤独,只不过这种孤独不再有形,但更加巨大。”

       电影《塔洛》里丰富的镜像表达...

       镜子在电影创作中是经常会用到的,而且有很多种表现的方法。什么时候用什么镜子,用到什么程度都是不一样的。在《塔洛》里面确实用到了很多的镜像,主要用在塔洛下山之后,集中在他和理发店的女孩的关系的处理上。希望用镜子传递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就是一种很虚幻、很虚假的关系。塔洛以为遇见了真正的爱情,但实际上他所认为的爱情是虚幻而不真实的。

电影《塔洛》剧照 

       另一方面就是表现塔洛的状态,他在山上的生活都是真实的,他自己也是真实的。下山之后就变得不真实起来,进入了一个对他来说几乎是虚幻的世界,所以也用镜子来表达他的那种状态。

       最后在派出所的场景也用到了镜子,映出的字是相反的,这形成了一个对比。一开始的时候大家看到塔洛面对镜头非常流利地背诵毛主席语录,但是在经历这一切之后,他失去了这种超常的能力,也就是说最后他失去了他自己,无法再流利地背诵毛主席语录,所以也运用了镜像的处理方法。

《塔洛》北美首映现场,纽约,MoMA

       藏区的观众有望在影院观看《塔洛》吗?

       年底《塔洛》将在全国的院线上映,到时候拉萨、成都、西宁、兰州等藏人比较多的城市可能会率先上映。所以我想大家是有机会去影院观看这部片子的。

       《塔洛》之后的作品《永恒的一天》会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这是一个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故事。讲主人公在一天里面经历了自己的一生,经历了人生里所有的事情,生老病死。

       这是一个在形式上很有趣的电影。这个电影拍摄周期比较长,要在一天里面体现一年四季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要有真实的层次感。2017年开始拍,2018年大概可以看到吧。

       关于文学  

       @CHiMe WAnGMo:我想问:《嘛呢石,静静地敲》里"陌生人"那篇,为什么陌生人一直在那个村里找“卓玛”,结局还有故事设定有没有更深层次的涵义,可以解说一下吗?

       我觉得,那个小说,很难那样去解释。这个小说讲一个外来人来寻找卓玛,然而他最终没有找到的故事。卓玛是个象征,代表藏文化的某个核心的层面。最后他并没有找到最后一个“卓玛”,最后一个”卓玛”其实就是他离开之后新出生的那个孩子。这个故事中描述的情景可能跟当下藏区的状况有点相似吧。

       @Padma:老师的《说不完的故事》是根据哪个版本尸语故事翻译的呢?还是说从多个版本挑选了去不同的故事来翻译?书中前言也未提到这个问题,很是好奇。

       关于《尸语故事》,藏文的主要有两个版本。一种版本是西藏人民出版社的版本,另一个就是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的。这两个版本有些不一样,这两个版本我都看过,西藏那个更接近原来梵文的版本,很多里面的故事、人物、植物的名字直接运用了梵文的词汇。但是青海民族出版社的那个,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看的,它里面很多故事,包括人物、地名,包括植物的名字,基本上就完全藏族化了,而且口语化了。我是根据青海的这个版本翻译的,那个版本里面有二十几个故事。

       西藏那个版本故事更多,但青海的版本故事类型比较全,然后非常民间文学化,它的语言非常好,特别接近日常的描写,而且特别具有文学性,跟以往的藏族的那种书面文学有很大的区别。

       关于电影

       @Phur:电影给您带来了什么?对现在的商业电影怎么看?会一直坚持做独立电影吗?

       我觉得电影让我有了更多的表达的可能性,可能文学会受到一些限制,当然电影也会受到限制。但是我觉得电影让我有了更多的空间去表达,或者说可以去描写当下的现实。

       商业电影也在发展,也有好的商业电影,我不会去排斥这个东西,只要是好的商业电影也会去看的,但是现在确实也有很多烂片。

       这要看怎么去界定“独立电影”这个概念,可能国内的独立电影的概念跟国外的也不太一样, 大家对独立电影的界定和认识可能也不一样。但是我会坚持一个自己的方向,但是不确定这个是不是可以称为“独立电影”。我也会去尝试拍比较商业类型的片子。除了自己民族题材的电影之外,也会去尝试其他民族题材的电影。

       @藏佈伽:如果有所选择、不受限制,您希望自己未来的电影语言是隐忍含蓄的,还是愤怒不羁的?或者说您有更好或者说希望更好的选择?

       我觉得这个跟我现在的状况和处境也有关系,但是我觉得(电影语言)不是一个最具有决定因素的东西。我觉得主要看题材,看你表达什么,或者你要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面对一个怎样的群体,我觉得这个是很重要的。

      比如说,《塔洛》跟《五彩神箭》之间,初衷就不一样。像《五彩神箭》他面对的是更多的群体,更普通的观众,所以会选择那样讲述故事的方法,包括镜头语言什么的。我觉得出发点决定了一个片子的方向。像《塔洛》就完全不一样,他可能更偏重我个人的表达,个人的表达里也会运用不同的方式,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电影《五彩神箭》海报

      @a君:本人一直致力于研究藏文软件,同时也在编写剧本,想拍一部母语电影,但是无法入手,所以想请教老师,怎么才能拍摄一部比较有品味,又不失传统的特色的电影。

       首先你要定位你自己做什么,现在藏区也有很多年轻人想学电影,但是大家可能都往导演这个方向走。其实电影的创作方向很多,有编剧、导演、摄影、美术、录音、化妆、服装等等,它里面的类别其实也很多。所以首先要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你要做一个导演还是做一个编剧,我觉得从不同的途径最终都有可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核心的目标。所以首先是想清楚从哪个部门入手,看自已更适合做什么。做一个编剧,或者做一个美术、摄影,或者电影的其他部门,也有机会了解电影的整个运作或者制作的过程,我觉得你做好你能做的一件事情是很重要的。

       然后就是电影专业知识的学习,藏区可能很多人想学电影但是真正了解这个专业、具有一定的专业制作水平或知识的人我觉得比较少。大家比较感兴趣表面的东西,看上去很喜欢,但是并没有深入进去,这样其实就走不远。

       这位提问者编写软件的能力可能会对电影的制作有帮助,还有如果他想做编剧的话可能对把握一个故事的结构也会有一些帮助吧。但是还是要从一些最基础的东西的学习,比如说文学。你要做一个剧情片的话,首先需要一个故事。现在很多藏族年轻人想做电影,但是没有一个好故事,讲不好一个故事,这是他们的薄弱环节。讲故事有很多技巧、很多方式,这个需要学,电影编剧尤其有很多技巧需要去学习。一部电影是在一个规定情境里讲故事,比如说一部90分钟,这90分钟里面你要怎么讲,人物怎么安排,情节怎么设置,这些都是挺重要的。

       以前如果你不是一个科班出身想做电影是特别难的,但是我觉得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很多资源可以共享,比如说电影的资源。dvd啊,或者网上的很多资源,你可以看到很多电影。以前你只有到电影学院里面才能看到一些电影。但是现在很方便,不仅有dvd、网络资源,现在各种影院也会放很多片子,而且网上很多电影提供了很多丰富的花絮,包括制作的花絮,比如说每个镜头是怎么设计的都有的。然后器材方面也是基本数字化了,所以只要你只要想做,电影的成本其实也降下来了。我觉得是有很多机会的。但是我觉得首先你要把握最基础的东西,光有兴趣和热情其实完全不够。

       @果坚:请问老师您有没有打算将藏戏剧目搬上电影银幕,我希望像《朗萨文奔》、《诺尔桑法王》等藏戏剧目中的故事用一种巧妙的手法,用电影艺术形式展现?

电影《寻找智美更登》海报

       前面的我的作品《寻找智美更登》、《静静的嘛呢石》都跟藏戏“智美更登”有关系,但是这个是根据剧情的需要,运用藏戏的内容跟藏地的现实处境形成一个参照,这个跟真正地将藏戏拍成一部电影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通过这个可能大家可以了解藏戏的一些基本的内容,但是并不是真正把藏戏变成了电影。

电影《静静的嘛呢石》海报

       你要把藏戏拍成电影,我觉得其实不是很难,就看你怎么做,怎么表现。如果你只是把藏戏里的故事搬上荧幕,有多种方式,比如说可以把藏戏整个拍摄下来,也可以成为一个电影;然后也可以完全以电影的方式去拍,一般藏戏有布景,面具啊、道具啊什么的,但是你可以按照电影的方法,把藏戏搬到实景里面,用电影的手法去处理。然后它的故事可能也有不适合电影表现的地方,你可以将它电影化,我觉得这些方法都可以用。

       但是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你只是想把这个故事变成一个电影的话,我觉得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有投资和制作经验的话,我觉得是完全可以的。但是藏戏就要看它变成电影之后有没有意义,你是针对什么样的受众?如果针对藏族观众的话,我觉得肯定具有一定的传播的意义。观众更容易接受,更加能发挥它本来要传达的某种目的。总之,你内心想要表达什么很重要。

       @曲小鸡:对于我们年轻一代的藏族年轻电影人(或者是电影制作爱好者) 在试图通过电影这样一个媒介向世界去阐释我们对于自己的藏文化和它的发展和未来的思考的时候,老师有什么对我们的建议呢…

       首先你一定自己要了解藏文化,很多人都说要去表达藏文化精髓的东西,其实自己并不足够了解,只知道一些表面的东西,这样的话你的目标其实很难达到。所以说自己了解这个东西,深入这个东西,是最重要的基础;另外一个方面就是你要掌握好传达这个东西的工具,比如说怎么拍,怎么讲故事,怎么通过这个故事去传达你想传达的东西。仅仅有故事还不够,还要由影像呈现出来,那么就要把电影的基础学习好。影像有影像自己的表达方式,你要去掌握。

       总而言之基础很重要,打好各个方面的基础,这样才有可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gesang:此前作品背景以安多为主,您对卫藏和康区了解如何? 未来有可能会创作这些地区为主题的作品吗?

       卫藏和康区也是我非常关注的地方,我也一直很想在不同的藏区拍不同的电影,拍不同方言的电影。比如说去年要拍的《杀手》,我就希望在康区拍摄。之前有另一个电影项目叫做《阿米日嘎》,改编自拉萨作家次仁罗布的小说,讲山南农区的一个故事。

       我有在不同的方言地区拍不同的故事的愿望,一直有这样的意向。很遗憾这两部电影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拍成,但是未来我肯定会继续尝试。

       身为作家,身为导演

万玛才旦在纽约Latse Library,图片来源BuzzFeed

       山美君:您既是一位高产的作家,又是一位成功的导演,作为作家去创作“塔洛”和作为导演去创作“塔洛”有什么区别呢?作家和导演两种身份在您身上的共融?

      对我来说先是有了“作家”这样一个经历和身份,再去学习电影、创作电影,这两者互相有影响。比如说写小说的经历,让我比较容易去把握剧本,比较容易去创作故事。后来学习电影、大量观影的经验会对丰富自己文字的创作有很大的帮助,会给你一个更开阔的视野,也使你更容易接近当下。

       文字受翻译这种介质的影响,传播相对会比较慢。但是电影,比如说今年三大电影节放的片子,一个月之后你就可以看得到,所以电影信息的传播是很快的。你能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艺术表达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水准,这个会给写作者很大的参考和启发。

       创作时也互相会有影响。我写小说的时候会受到电影的影响,然后写剧本拍电影的时候(写小说的经验)也会有益处的。文学的思维你不用顾及太多,对我来说自由表达的空间更大一些。也不用去考虑审查呀这些东西,所以就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写。但是电影就会涉及到很多问题,比如说审查、投资、制作、还有电影创作本身的规律。所以你会综合这些东西,在改编的过程中哪些部分是适合电影表达的,就把这些东西强化,把一些细节强化;那些适合文字表达,不适合影像表达的你就要去掉,所以在《塔洛》里就有一些这样的取舍。

       比如说小说的开头部分,介绍“塔洛”这个人物时他并没有出场,而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来介绍这个人物、慢慢地把这个人物带进来,带进读者的视野,这个在文学里很自然,但是放到电影里,放到大荧幕上运用这种方法可能就会显得很拖沓。这些都要考虑。比如你在写电影的对白的时候,就要考虑到电影的特征。处理人物状态也得考虑,不能光靠说话。文学里通过描述和语言就交代清楚了,读者就有了这样一个意象;电影你就要通过影像去制造那样一个意象,有些是不需要说话的,可能通过那些意象意境,就可以让观众进入某个情境。比如说塔洛,小说里面是没有对他在山上生活的描述太多,几句话带过。但是电影里面我觉得那样是不够的,塔洛最终的走向需要一个积累和铺垫,从前面开始慢慢铺垫,交代他山上的生活状态,慢慢推进再到最后的点上。所以这个是不一样的,要了解两种不同类型的创作方式的特点。可能很多作家觉得会写故事就觉得自己会写剧本,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很错误的观念。很多作家的剧本跟小说是没什么本质的区别的,这会造成根本没有办法拍成电影的情况。你需要掌握两种不同的创作方法的特征,而且还要不停地转换创作的思维方式。

       对我来说,纯粹从创作角度来说,作家的身份比较快乐。把自己有的想法和灵感都写下来,没有任何成本,也没有任何压力,有时候我写东西也不是为了发表。自己写了,发表不了也就算了。电影呢,没做之前就会面临很多的问题,既要面临审查,又要面临制作、实现的可能性,每个问题你都要想到,所以对我来说电影其实是带有束缚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