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酒是好东西,可以喝;有人说酒不是好东西,不能喝;各有各的道理。“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没有酒就没有古代文人豪放壮丽的诗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没有酒就没有壮士慷慨悲壮的凯歌。从古至今,有许多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人墨客喜欢酒、赞美酒。《史记·夏本纪》中说:“(纣王)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陶渊明不仅喜欢喝,而且赞美酒,喜欢饮酒作诗。《宋书·隐逸传》对陶渊明这样记载:“潜不解音声,而畜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

        李白对陶渊明的饮酒之道大为赞赏,用陶渊明的这个典故作了一首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陶渊明以《饮酒》为题的诗有20多首,其中有首《挽歌辞》:“但恨在此时,饮酒不得足。”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在《酒德颂》写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再参观一下古青铜器博物馆,花样繁多,大小不一的酒具,似乎古代中国人大锅煮肉,大坛酿酒,大碗喝酒,感觉自从有饮食就有酒,酒的历史与饮食文化一样长。古人不但对酒具设计尽善尽美,对喝酒的环境、氛围也十分讲究。陶渊明饮酒,醉于菊花丛中;李白饮酒,举杯邀月;建安文人常在清风朗月之中高台畅饮,慷慨高歌;魏晋文人则喜聚竹林,浴日餐风,在鸟鸣溪唱中开怀痛饮。

        李白斗酒诗百篇,武松醉酒打老虎,贵妃醉酒解千愁。人生难得几回醉,古人对酒感悟很深,有诗、有情、有人生。“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一曲《渭城曲》情真意切,千古流芳。明人曹臣的《舌华录》中记载皇甫嵩醉得痛快、醉得洒脱之后的《酒论》:“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宣其和也;醉将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帜,助其烈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饮酒之趣在酒外,越到后世,对饮酒的环境提出更高的要求。“醉月宜楼,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酡,醉文人宜妙令无苛酌,醉豪客宜挥觥发浩歌,醉知音宜吴儿清喉檀板。”

        “千秋怀抱三杯酒,万里云山一水楼”,文人之倡酒爱酒,多半是爱其风雅之情。中国古代,有许多有识之士不把酒视为纯生理的口腹之事。“酒能益人,酒能损人”,从伦理学、养生学的角度论述饮酒。魏晋时代,文人雅士嗜酒成风。三国孔融善饮,“高谈惊四座,一日倾千觞”,曹操禁酒,孔融上书力辩,终至获罪;三国郑泉嗜酒,临终留言:一定要把我葬在陶器工场旁边,百年之后尸身化成泥土,或许有幸被取材做成酒壶,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周武王在《觞铭》中说:“乐极生悲,沉酒至非,社稷为危。”认为喝酒必须要节制,否则会殃及个人和家。蔡邕《酒樽铭》中指出,为了助成礼节而有节制地喝酒,不能过度,否则将导致道德败坏,“酒以成礼,弗继以淫,德将以荒,过则荒沉。”三国时期,文人王肃撰《家诫》专论酒事。他在文中指出,酒有助于成礼,酒品可以表现出一个人的举止是否文雅有礼,饮酒适量,可以健体;举酒相邀,颐养性情;举觞欢饮,表达喜庆,互诉衷肠,融洽关系。王肃在文中说:宴饮客人,作为主人行酒适可而止,不能强人所难,作为客人,不能勉强喝酒,有人劝酒,你可以离席直跪。元代名人许名堂在《劝忍百箴》中说,郑国的伯有由于嗜好饮酒,挖了一个地窖,晚上在里面饮酒,由此而被人杀死误了大事,人不要自夸有鲸鱼吞水的海量而甘当酒徒。盖在酒坛上的布日久天长也会腐烂,酒箴上写得明明白白。要说用酒糟腌过的肉能长期保存,这是疯子的话。

        纵观历史,可以看到很多君主都是由于沉溺于酒而断送了江山,断送了性命。窝阔台南征北战,东砍西杀,是威震天下的一员名将。当他登上大汗宝座之后,建万安宫,修和林城,广征美女,封为嫔妃,每餐喝得酩酊大醉,每晚在宫里歌舞升平。一向直言面谏的老臣耶律楚材实在看不下去,就拿着一件被酒腐蚀的盛酒用的铁酒槽,来到酒醉刚醒的窝阔台前,因势利导地说:“万岁明鉴,这般坚硬的铸铁,竟然被酒腐蚀烂了,酒的力量可谓大矣,一个人假如整天整夜地泡在酒里,会怎么样,恐怕……”宫里一些投机钻营、溜须拍马的人,却千方百计讨好窝阔台的喜好,不仅陪喝酒,还把美女招来,新酒抬来,大汗整日处于醉生梦死。一天稍微清醒,带领一批亲信出外打猎。白天跑累了,晚上又是喝酒,又是看跳舞,到后半夜已经酩酊大醉。宫女侍候他躺下,第二天早餐没有起来,午饭时还没醒,侍卫们走进帐一看,他已踏上黄泉路,时年56岁。

        佛教对酒是说一不二的严禁。佛教的戒律是佛教徒在日常生活和修行中必须遵守的规矩,连在家生活的居士受五戒,其中饮酒戒是重要的一条。认为饮酒使人神不定,自律下降。出家修行的僧人受十戒,其中包括饮酒戒,认为饮酒有碍法性永恒不变的悟性。佛经《大萨遮尼干子经》云:“酒为放逸根,不饮闭恶道,宁使躯干枯,终不饮此酒。”佛教认为,酒是万恶之源,饮酒会导致无穷的过患。《善恶所起经》中指出了饮酒的36种过失:资财丧失,众病之门,生起争斗,智慧渐寡,应得不得,纵得亦失,业际颠倒,纵色放逸,舍弃善法,行持非法,无惭无愧等。《走向解脱》这本佛说做人、做事的经典中指出,有的人以酒自我麻醉,妄图以疯狂的行为转愁为乐,这是白日做梦。嗜酒如命的人,离开了酒就无精打采,一看到酒就狂饮不休,直到烂醉如泥。他们的行为与疯子无别,纵身裸露亦不觉羞耻;口中话碎,语无伦次,无人愿听;心不知取舍,行无节制,在危险万分的山、火、水、猛兽面前也无警觉;在路口处上吐下泻,脏如臭粪,仰天而卧,犹如僵死;喜怒无常,时而大笑,时而大哭,言而无信,脸色憔悴,眼眶充满泪水,鼻孔淌着浊涕,一切成为他人呵斥的来源。酒鬼们为何不反思一下,假如酒真的与欢喜不可分割,那人们的欢乐都应该从饮酒中来,不饮酒的人便永远与快乐无缘了。

        80年代,我在西藏哲蚌寺听了一次高僧的说法。当讲到饮酒问题时,他严肃地说,不单出家的比丘和沙弥,就连在家居士也不允许。酒为一切痛苦的根本,一切错误的根本,故应彻底断绝。人世间的灾祸常常并不发生在人们身处逆境之时,而是经常发生在称心如意的顺境之时,不管何人怎样劝酒,犹如兽王狮子多么饥饿,根本不会食用呕吐之物那样对待。高僧还郑重地说,众比丘、众沙弥,对信仰有着永恒不变的信心,要身体稳重如狮子,不受诱惑大威严;语言庄重如仙人,众所信任且欢喜;性情稳重如珍宝,降临自他之所欲。即使医生说不饮酒必定会死去,持戒者也要宁愿舍弃性命,而拒绝饮酒。佛教对酒如此严厉,我读了《大般若智慧明镜》才搞明白,书中讲了一个佛与魔的故事。佛教创立初期,一位高僧不仅信仰坚定,更致力于佛法的弘扬,成千上万的信众长年虔诚恭敬供奉。一个外道信仰的头领心生忌妒,招来一批外道传播者,共商阴谋要败坏佛教的信誉,他们采取损毁庙宇、扰乱法会、诽谤佛法等手段,都没有达到目的。其中有个善于幻化之术的道魔,想出了一招。把自己变成一个妙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牵了一只又大又肥的绵羊,提了一壶又醇又香的美酒,来到隐林丛中独自修行的高僧面前说,今天在你面前摆着三条出路,要么你与我行不净之事,要么你把这只绵羊给宰了,要么你把这壶酒喝下。高僧无奈,再三掂量,如果行邪淫会犯根本戒,若行杀生会堕恶趣界,看来只有喝下这壶酒,过了此关再忏悔吧。于是他就喝了酒。当酒精冲昏头脑,失去理智,破了淫戒,又在美女的操纵下宰了绵羊,破了杀戒。可见饮酒的过患有多大,难怪佛教把饮酒视为一切罪恶的根源。

        从现实来说,这酒似乎是魔鬼征服人类的最好手段,用人类亲手酿造的酒灌醉自己,让喝酒的人总是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这酒有时是生活乏味之后的调节剂,把一些人事之难,生活之苦,用酒来冲淡,让人在酒的蒙胧中忘却种种,确切地说,酒中之趣不独解愁避乱隐世,更多的人爱酒、品酒,要的是这份闲情,要的是淳朴的遗风,焕发真情、友情、豪情,让酒滋润枯萎的心田。无论甜言蜜语的诱惑,花言巧语的刺激,豪言壮语的抒情,自言自语的蒙胧,不言不语的沉默,展现的都是酒使人获得轻松与兴奋,诱发人的情感语言,对酒谈心,饮酒交心,以酒暖心,以心换心。清代名人黄周星对喝酒做了一个分析,他认为,喝酒原是为了求得一种精神的自由,是一种摆脱俗累的轻松,能饮而故意不饮者,自有其不饮之理,不能勉强;若仅是天性内向,态度拘谨之人,只要处一不拘礼节,随意畅饮的氛围中,也会受到感染,酒到酣处就无须劝了。倘若害怕酒后失言,不愿将真实自我袒露,自我封闭矫饰,那么“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劝又何益?这古人饮酒的分析淋漓尽致,恰如其分。今天,在一些宴请场合,把饮酒当作了争强好胜、表现自己的场合,劝酒变成了灌醉对方,使喝酒漫无节制,不会喝醉的人被大声劝喝声,惊得胆战心惊,魂飞魄散,饮酒之趣荡然无存。在人类日常生活中,没有比饮食更为重要的,与人体的健康息息相关,“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无论传承酒文化,推广酒消费,不能只求感官的满足,饮食要讲究养生、健康、长寿的目的。

        说到自己与酒的关系,少年时期,入寺受了沙弥戒,视酒为罪恶。青年时期,先遇上“文化大革命”,硕大的家园被捣毁,所有的财物被抄走,年迈的父母挨批斗,别说喝酒,整天思考着怎样变个戏法“脱胎换骨”,怎么“剖腹挖心”重新做人。后来局势缓和,喜从天降,一个好心人帮助在报社找了个藏文校对的工作,月薪28元,自己够吃够用,还可以省点孝敬父母,那时酒绝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华品。后来,时来运转,不仅走上了正式工作岗位,还连连升级,似乎过早地得到了不该得到的,我知道荣誉和耻辱共生在一个根蒂上,就像生存和死亡同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权利的价值,待遇的诱惑,就像演戏般很快进入酒场的角色,仗权灌醉过别人,以显威严;因权被人灌醉过,以溜须拍马;也自己把自己灌醉过,以忘乎所以。亲临过什么叫酒场如战场,胃溃疡、酒精肝,不是听说的,是自己的真实代价。现在,逐步迈入老龄,渐渐力不从心,饮酒自然克制。现在看到别人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回想当年,不是后悔莫及,而是心惊肉跳,亏了及时限酒,好了胃溃疡,消了酒精肝,还悟出一个道理:我们有几千年酿酒史,特殊的地域气候条件下,适当饮酒,暂时能驱寒暖身、舒筋活血;一些场合,适当饮酒,暂时能提振精神、活跃气氛。除此之外说不出道理,这也算是我终于明白了的道理。


原刊于《十月》2016年第4期

 

        丹增,藏族,作家。1946年12月出生,西藏比如人。复旦大学新闻系新闻专业毕业。曾任西藏自治区、云南省委副书记,中央候补委员、中央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出版有学术著作《文化产业发展论》《文化慧眼读云南》《为了人人都享有的权利》《驼峰飞虎》《司岗里女人》、散文集《小沙弥》《小活佛》《我的高僧表哥》《阿妈拉巴的酥油灯》《海上丝绸之路与郑和》等。先后荣获“2006年中国文化产业年度十大人物”“2007年中国创意产业杰出贡献奖”“2009年亚太文化产业成就展特别荣誉奖”“2010年台湾鹤山文化艺术勋章”“2013年中国文化创意产业终身成就奖”“2017中国文化特别贡献人物奖”和“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11年《百家》小说奖”“2012年《小说选刊》双年奖”“亚州华人文学奖” “十月文学奖”“2009年中国优秀散文奖”“人民日报年度征文优秀作品奖”等。